哪怕,是这样小的一个婴孩。
“陛下,”她似乎终于下定决心,深吸一口气缓缓道,“这终究是穆王与他妻子的孩子。他有他的生母,我便是再想念卿好,也不能夺人亲子,毁人天伦之乐。”
“还请陛下,将孩子送回郑娘子身畔。”
他端详她:“朕以为,你会高兴。”
“陛下,失子之痛……不会有人比臣妾更明白。”芊芊眸光贪恋地落在婴孩脸上,脸庞被月光镀上一层淡淡的银光,如那垂眉观音,“我不想这世上再多出一位因为失去孩子而日夜哭泣的母亲。”
谢不归眼睫一颤。半晌,他看着婴孩,低声道:
“你不用担心。他的母亲对他似乎并无多少喜爱不舍。这孩子性子坚强,又不爱哭闹,应不会扰了你。便让他在你身畔陪伴数日罢……若你实在不喜,朕再将他送走。”
“如此,”没来由的,芊芊也爱极了这小小的婴孩,那些情感就像是刻在她的骨髓深处般汹涌而出,所以哪怕他的生母让她如鲠在喉,她也舍不得丢下这般乖巧的孩子,索性抱着孩子福了福身:
“那便多谢陛下。”
仨人静静地待了会儿,似乎有了这个孩子的加入,原本寒凉的雪夜也变得温暖。
“你方才在这做什么?”
忽然,谢不归问道。
他目光越过她,便要朝她身后看去,那若有似无烧焦的气味刺鼻得紧,让人想不注意到都难。
芊芊瞳孔骤然紧缩。
不,绝不能让他看见火里的东西。
她立刻靠向男人,侧身微微隔绝了他的目光,勉强笑道:
“一些不需要的旧物,臣妾便搜罗来烧了,”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些紧绷,她刻意放缓、放柔下来:
“陛下。我们有多久,没像今晚这般好好说说话了……”
她看着男人漆黑的眼睛,软语邀请道:
“今夜月色正好,又有世子作陪,何不与臣妾,共饮几杯?”
第32章 032
032
两杯薄酒, 酒气不浓,是以饮入腹中,仅是微醺。
摇篮里, 婴孩睡得正香, 红润的小嘴撅着,似正做着什么美梦。
……竟然就这般将旁人的孩子抱来给她了, 这会子芊芊回过神来就感到一阵好笑,实在是诡异的行事风格。
不禁问他:
“若臣妾真要留下这孩子,养在身边, 郑娘子……陛下打算如何安置。”
谢不归并未饮酒,黑色的眼睛在烛火映照下竟有几分温暖,静静地看着她:
“朕会赐她穆王妃之尊, 享王妃之仪, 令她前往穆王封地, 无诏不得入京。”
芊芊愣了一下, 说不出是什么滋味:“陛下就这般凉薄, 曾经那样喜欢的女子说逐就逐。”
“芊芊, ”他缓缓说, “朕从未喜欢过令皎。”
从未喜欢。
景福为二人斟酒,道:
“娘娘有所不知,郑国公手握兵权, 为人跋扈专横, 近来更是有许多嚣张言论,从他子侄的口中传出。往日里胆敢弹劾郑家的御史,要么被郑家构陷致死, 要么被流放贬谪,郑家如此妄为, 陛下早已决意铲除。昨日于春禧殿设下鸿门宴,一举拿下了那权欲熏心的郑国公。”
“至于郑娘子……”景福看了男人一眼,见他并未制止,遂继续道,“郑国公素以姻亲联和世家,此前更是故技重施,几次三番,要塞他的女儿入宫,陛下心中不喜,便以穆王妃为借口,掩人耳目,顺便回绝其余世家赠美之意。”
怪不得,他这后宫竟是一个新人面孔都未见到,原来都被他以郑兰漪为借口挡了去。
“所以郑娘子对陛下处处回绝,都是因为陛下的布置?”
“芊芊,”谢不归叹了口气,道,“令皎也从未喜欢过朕。”
灭佛杀僧,种合欢,铸金屋,放明灯,难道都不是为她郑兰漪?一时之间,思绪纷乱,如同一个又一个气泡充斥在脑海,芊芊心底甚至生出了不小的荒谬之感。
她不知道……该不该信。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叩了叩门,是惊羽卫:
“陛下……明镜司那边……出事了。”
谢不归抿唇,他轻轻握了握芊芊的手,“待朕回来,再与你分说。”
“恭送陛下。”
临走时,谢不归却又忽然回身,弯着腰,托起她的手就着那杯酒,唇贴着上面印着的水渍喝了一口,道,“难得夫人亲手温的桃花酿,岂可浪费。”
旋即朝她一笑。
莫说芊芊,便是伽蓝都低下头去,只觉那一笑若雪后初晴,勾魂摄魄。
谢不归这一走便是七日。
这七日,他都未曾踏足后宫。
芊芊有谢悠然的陪伴,倒也不算枯燥无聊,每一天都像是在美梦之中,只怕醒来便是梦碎。
唯有一点,那照顾穆王世子的乳娘,不论是孩子的换衣擦身,还是沐浴按跷都不让她经手,说是怕她无经验弄疼了孩子。
芊芊也不大计较,对她而言能时时看到孩子这张稚嫩可爱的脸庞,已是上天的恩赐,她不敢奢求更多。
转眼,便是十五月圆。
“亡国夏姬”发作的日子……
这一晚,哄睡了小世子后,芊芊去了一趟逐鹿亭。
巫羡云见到她的第一句话是:
“穆王世子身份有异。”
见她面露惊色,他并不过多寒暄,只将一个淡绿色的瓷瓶交到芊芊手中:
“这是聚形水,可解无明草,你将它涂抹于世子的皮肤上,便能印证孩子真正的身世。”
临走之际。
“你……”
少年那双漂亮的蓝眼睛倒映出她的面容。女子雪白的脸上隐隐浮现出蓝色花痕。
“不要紧么。”
他手隔着衣袖,握住了她的手臂,少年的指尖竟在不可抑制地轻颤。
“若你不愿与他。本君……可带你离开。”
他声音极轻。
芊芊没有回头,就那般静静地想了想,说:
“兄君。这样的我很可笑吧,两次因为同一个人,犯同样的傻。”
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其实在今天以前我想过要跟你……作为对他的报复。”
“但是你对我而言是最重要的亲人,我怎能把你当成宣泄仇恨的工具。”
“兄君,我不想对你那般残忍。”
“放手吧……”一语双关。
巫羡云缓缓松开了手。
她看不见,少年抬起眼,笑容里有一丝绝望:“是三次了……”
你已经像这样丢下我,奔向他,三次了。
三次,什么三次。
但愈发强烈的心悸让她顾不得问更多,而是飞快地离开亭子,大步走向长门宫。
踏进房间的那一刻,她便感觉到了一丝诡异。
静。太静了。
芊芊定了定神,走向桌边,正欲倒一杯水缓解心口的窒闷和疼痛,却忽然。
“呼。”
有人吹亮了火折子,点起烛台,昏黄的光勾勒出不远处那一道冰雪般的轮廓。
有人!
男人端正而坐,不知在这坐了多久,更不知在这黑暗的角落中,肆意窥探了她多久。
一张脸竟在这火光中显得有几分阴冷、美艳。
“爱妃,去了何处。”
他的手边摆放着两封卷轴。
那是两封圣旨,他抬手,“啪”一声将它们打落,卷轴骨碌碌地展开,在芊芊的脚边停住。
一封是那杀人的旨意,郑氏阖族,三百一十八条人命,斩立决。
一封却是那……封后诏书。
只名字一栏,乃是空白,尚未落任何墨迹,似是帝王之心,悬而未决……
芊芊看了一眼便道:
“世子呢?”
男人十指交扣面无波澜:“朕已命人将穆王世子,送还给了令皎。”
“离开生母太久,总是不适应的。”
芊芊捏紧瓷瓶:“不!郑兰漪根本不是他的母亲!我可以证明这一点,还请陛下令我与世子一见!”
他目光愈发冰冷:“你还没有回答朕的问题。”
“那些都不重要,陛下,穆王世子……”心口突如其来一阵猛烈的抽痛,让她膝盖一软,无助地滑落在地。
而他起身,缓缓走到她身前,居高临下:“朕对你来说到底算什么?”
“不想生,可以,反正朕也嫌麻烦,旁的宗室子随便过继一个不成问题。给你贵妃之位和椒房殿,你不在乎,朕送你的裙子,你烧了,没关系,朕可以送你更多。”男人隐隐地咬了下牙,“可你不该背着朕,去寻别的男人。”
他的手倏地捏紧她的下巴,低声道:“你去见了巫羡云?巫羡云也中了情蛊是么?祝芊芊,你就这么爱给男人下蛊,巴望着天底下所有的男人都成为你的裙下臣?”
“你在胡说什么!我没有给兄君下蛊,更没有……”
“哦?那为何情蛊发作,却要去寻你兄君?”
“你是朕的妃子!”这一声,戾气徒生,她感到下巴上传来疼痛。
芊芊听明白了:“你怀疑我跟兄君有染?我不是告诉过你,我对兄君别无他意!”
他声冷如冰,尾音微哑:“你以为朕还会相信你说的任何一句话吗?”
芊芊拂开他的手,用尽全力起来,转过身。
“站住。你要去哪。”
“当然是如陛下之意,去寻兄君解蛊了。”
几乎是她话音刚落,就被人扯落怀中,吻,狂风暴雨般落下。
“祝芊芊,你真是……找死。”
……
理智让她想要远离他。
情蛊却让她渴求更多。
某一刻,她感到脖颈一紧。
那条珍珠项链。
那条可以避子的珍珠项链……
“不可以!”她用手紧紧地护着,乌发汗湿,竟带了一丝哀求,“至少把这个留给我,”
谢不归眼眸一冷。
他蓦地用力扯断了那条项链,噼里啪啦,珍珠四处滚落下榻,像是碎了满地蓝色的星辰。
芊芊忍不住要伸手去够,不,不能没有这个……
身后那人却如鬼魅般贴近,低语:“你就那般爱他。”
“连跟朕做这种事都要想着他。”
谢不归单手搂过她的腰肢,拖着她回来。
男人沉肩竣腰,愈发凶狠得不容抗拒,他垂眸呼出一口滚烫的气息,另一手撩长发到脑后,露出深刻冷白的五官。
若是芊芊能看到身后的人,定会感到毛骨悚然。
竟有人的眼睛能如谢不归这般,冷到极致,也烫到极致,“也罢。朕也玩腻了那些风花雪月的游戏。”
“你以为朕到现在留着你的命是为何。”
“不过是留着你解蛊罢了。”
“后位?你不配。”
她闭眼,耳边听着他的喘.息。
恨极了他,也恨极自己。
-
“陛下,不好,不好了!”
“世子出事了、世子出事了!”
昏沉中,芊芊听见有人在大叫。身上人一僵。
“出什么事了?”
“世子突然呕吐,那呕吐物中……竟有怪虫!”
“郑娘子已经哭晕过去了,陛下、陛下快去看看吧!”
轻微的声响传来,谢不归抽身而去。
芊芊则浑身脱力地倒在榻上。
视线中,男人匆匆披上衣衫头也不回地踏出门外,半步都不停留,仿佛极为着紧。
不知过了多久。
“别靠近我!”
伽蓝沉默地跪了下来,须臾,她悄悄抬头,看着床榻上那不着丝缕的女子。对方正用力把自己蜷缩起来。
像是要裹成一个厚重的茧,沉进地面下最深之处。
第33章 033
033
伽蓝本以为她会一直这般消沉下去。
突然, 床板轻微的响动传来。
脚步声漫过,一只未穿罗袜的脚,出现在了视线之中。
五趾如玉, 足弓流畅, 轮廓柔美,皮肤白得发亮, 若梨花绽放,竟无一寸不精致。
最惹眼的,无非是脚踝上那一枚振翅欲飞的蝴蝶胎记, 红得仿佛要滴血出来。
那一双玉足,就那般轻巧地踩过蓝色的珍珠,在地面上行走, 从伽蓝的角度能看到, 她头发很长, 几乎到小腿弯处, 这般裸.身而行, 黑发衬着白肤, 简直如同游荡在宫廷中的妖孽一般……
四周静默无声, 女子始终不发一语,唯有浅浅的呼吸声,昭示着活人的迹象,
珍珠幽蓝的光映亮她略带暖色的肌肤, 除了小腿肚上白皙无痕,往上全是杂乱的暧昧红痕,深浅不一的牙印, 像是被谁在细嫩的皮肤上寸寸贪婪地吸舔啃咬……
“伽蓝。”
“奴婢在。”
伽蓝本想抬起头。想到贵妃未着片缕后猛地一惊,深深地伏低下去。
“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速速召集人手前往宫门口, 向南照使臣——也就是一个戴面具的红衣男子,讨要一样东西。”
伽蓝道:“陛下命奴婢时刻守护娘娘。奴婢不敢擅离职守。”
女子轻轻地踢开一颗珍珠:“谢不归把你送给我,那你就是我的人。你当知道,如今的你与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