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逃到哪儿去,卖身契在他们手里,也斗不过官,”孟香雪低眉叹息,眸子里闪着盈盈泪光,“而且……我们已经失了清白,哪还有脸面回家。”
身穿烟粉褙子的娘子抹去泪渍,“我们大多都是农户孤女,也有来京城投奔亲戚的,无权无钱,以前有人报过官,只是……”说到这里,她面上惊惧之色尽显,哽着嗓子道:“后来我们再也没见过那个人了,听说一家五口全被活活打死了。”
闻及此,徐予和更加坚定了解救她们的决心,“娘子们平白遭受,我看得出娘子们不愿以色侍人,我会尽我所能,惩治恶人,帮娘子们脱离苦海。”
孟香雪握住她的手,好心劝告:“小娘子还是快些离开这里,秋月楼鱼龙混杂,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徐予和不为所动,将身子挺得更为笔挺,“娘子们可有纸笔?”
孟香雪和另外两位娘子点了点头。
徐予和便让其中一人去取来纸笔,又对来财说道:“你去同岁冬说一声,我在此处写讼状,要多待些时候才能出去。”
来财应声唱喏,飞身下楼。
没过多久,那位娘子也取来了纸笔,徐予和先将几位娘子的姓氏籍贯与被略卖年月记录清楚,然后又重新在桌案上铺开一张宣纸,为她们一一撰写讼状,陈诉冤情。
待为第六位娘子写完讼状,她长吁口气,放下手中毛笔,轻轻揉按右手腕骨和桡骨,手腕与胳膊上的酸痛感方得减轻一些。
几位娘子感激涕零,跪谢在地,久久不肯起身。
没办法,徐予和只能将她们挨个搀扶起来。
纸上墨迹还未干透,无法叠在一起带走,她便让来财守住屋门,在这里先吃会儿茶。
吃了两盏茶,徐予和忽然意识到从被略卖的女子身上获取的证据,完全不足以惩治刘密他们所犯下的恶行,若要揭穿事情真相,还需要更多的破绽。
她便寻了个借口,让来财在桌案前看着讼状,自己则在秋月楼里四处走一走,看看能否找到有用的线索。
二楼有人声的屋子,大都是纨绔子弟与私伎们饮酒寻欢,空着的几间也平平无奇,看不出什么异常。
不过登上三楼,环境明显清静了许多。
走过这边的长廊,没碰到一个娘子,也没遇到一个小厮,相比楼下两层,这一层人少得似乎有些不正常。
又走了几步,徐予和隐隐约约听到有人交谈。
循着声音,她动作放轻,蹑手蹑脚地寻找去路。
茫然之际,不经意的一瞥,徐予和忽然瞧见斜前方纱幔之后立着两个人影,她慌躲闪进身侧的敞开的房门里,没想到这间屋子别有洞天。
穿过几道隔断,走过一个拐角,交谈声也越来越清晰,隔着栅格纱纸,她依稀能看到隔壁屋子的屏风之后,有两个相对而坐的人影。
其中一人发出一声冷笑。
“你们西羌想继续与我们合作,也不说拿出些像样的诚意来?”
徐予和只觉脑袋嗡鸣乱响,自己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第026章 平戎策(一)
“我与你父亲也算是老朋友, 何必还要计较这些?”
另一人低声冷呵,语气颇为不悦,显然不太满意刚刚年轻人的态度。
比之那名年轻人, 这个汉子的声音要粗犷雄浑许多, 中原官话说得也不顺溜, 总带着些奇怪的口音,听着不像大梁人士。
徐予和趴在栅格上,仔细观察着那两个人影,推断出刚刚说话的汉子是身穿藏青直袖圆领袍、留着络腮胡须的那个。
汉子又甚是嚣张地絮叨了一长串,试图说服对面的年轻人。
徐予和也认真听着每一句,不敢有任何遗漏。
“李将军, 这可是谋反,你我之间不过是合作关系,”年轻人不急不恼,食指指尖轻叩着桌面, “如果贵国一直如此做派, 我想我也没有必要再冒着这样大的风险为你们提供帮助。”
他肩部往上被素纱屏风上绘的山峦完全遮住,徐予和看不清晰他的面貌。
汉子猛然拍桌, 打断他道:“装什么装,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早就意图谋反,只是赵梁皇帝愚蠢, 没有发现你们的小动作,我听说文雍如今已经去了泾原路。”
年轻人依旧不恼,“不错,三四日之前动的身, 想是为了揪出镇戎军的奸细,所以才主动请缨, 担此重任。”
汉子将将手臂放在桌面,“他比岑琦可难对付多了。”
年轻人不疾不徐道:“李将军无须担心,我们安插在里面的人,文雍没那么容易查出来。”
汉子冷哼:“最好是照你说的这样,多年以来,陛下一直想将梁国攻下,眼下唃厮啰动乱,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陛下不想错失良机。”
徐予和不禁一愣,原来西羌竟然一直都在暗中谋划如何攻伐大梁。
唃厮啰有数万精兵,他亲政之后极力主张联梁抗羌,明令吐蕃各部不再与梁为敌,并数次成功抵御羌国的南下侵袭,所以曾经有些投靠羌国的吐蕃部落又重回吐蕃,基本统一了河湟地区的吐蕃各部,惹得西羌尤为不满。
如今唃厮啰身死,倘若新继位的赞普改变策略,选择与西羌为伍,合谋攻梁,那么大梁将岌岌可危。
外敌当前,内藏奸佞,此局实难破解,难怪那人要改革军政。
年轻人捏起面前的瓷盏,抬袖深饮一口,而后将瓷盏慢慢放到桌案上,“那是你们的陛下,不是我们的。”
“我现在没功夫同你刷嘴皮子,”汉子哼笑几下,以手撑案,肩背往前倾斜,“唃厮啰已死,吐蕃无主,不管最后唃厮啰哪个儿子夺得赞普之位,你我都必须尽快将其拉拢过来。”
“拉拢是自然要拉拢的,只是李将军还未许我们好处,总不能帮着你们打自家人,最后反倒落得个阶下囚的下场。”
汉子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函,“陛下亲笔手书,事成之后,割让河湟十八州给我们,大梁的官家由你来做,有文书印信为凭,做不得假,阁下还有何话可说?”
青年人沉思片刻,收起那封信函,道了句好。
听得汉子强调印信,徐予和心跳加剧,强烈的好奇心使她不由得捏紧掌心,屏住气息,将整个身体紧紧贴在墙壁的栅格上,试图看清信上的印信。
隔着纱纸与屏风,要看清印信谈何容易,她只能模糊看到纸张左下角有个朱红小印,与先前所见到的两封密信的私印位置基本相同。
内奸就在眼前,只要能将他擒住,不仅能抓住潜藏在大梁的西羌奸细,也能审出当年杀害外祖的真凶,可是现在自己孤身一人,做这些简直是天方夜谭,稍有不慎,还会搭上自己的性命。
思及此处,徐予和死死咬着嘴唇,手指骨节也捏地发白。
里面的两人看样子商量得差不多了,那汉子已经从椅凳上站起,青年人也随之起身。
徐予和往一旁挪了挪,想要看清青年人的面貌,可是又见两人挪动脚步,似乎是要往门外走,她怕自己被他们发现,只能猫着腰捂着嘴抓紧时间下了楼。
听着人声嘈杂,徐予和的心也踏实许多。
她拐了个弯,前面有两位妆容明艳的娘子正挨在一块说悄悄话。
从她们身旁经过,两位娘子拧着手绢,直勾勾地盯着她看,忽然又指着她轻笑出声,坠在耳垂上的宝石前后乱晃,她们转而交头低语几句,大都是些长相秀气,清秀阴柔的话语。
徐予和尴尬不已,抬手捂着脸加快了脚下步子。
有个娘子还追上前喊了一声,她不敢回头,更不敢应声,只觉脚底生风,步伐也愈来愈快,身后娘子们的笑声也更大了一些。
才甩开那两位娘子,徐予和又遇到了新的问题,她出来的时候忘了看自己那间屋子的位置,偏偏此时又觉得秋月楼内所有房间都一模一样,不禁面泛愁容。
她也只能东张西望,边走边找。
忽然被人轻轻一拉,她转头一看,来人正是孟香雪。
孟香雪松了口气,挽上徐予和的手臂,嗔怪道:“小官人,你去哪儿了?再不回去你的仆从可就要急坏了。”
徐予和讪讪一笑,“方才有些好奇,便四处转了转。”
孟香雪看了看周围,附在她耳边轻轻说道:“我不是给小娘子交待了吗,莫要乱跑,这里是妓馆,来这种地方的人,大多都是寻欢作乐的好色之徒,有的房间小娘子实在不宜……”
她话未说完,徐予和已经懂了她的意思,顿觉羞愧难当,面上浮现两团红霞。
她把脸别到一旁,“香雪姐姐,我……我知道了。”
来财见她回来,脸上焦灼之色褪去几分,“姑娘,你可算回来了,小的还以为出了什么事?这才请孟娘子去外面寻姑娘。”
徐予和笑了笑,“来财,讼状上的墨迹可都干了?”
来财点头如捣蒜,将手中状纸递了过去,“回姑娘,已经干了。”
徐予和接过讼状,挨张检查了一遍,见没有沾上多余的墨渍,便将那沓状纸折叠成合适大小,塞到袖袋当中。
孟香雪眼眸清亮,唇边笑意浓了一些,“既然事情已办妥帖,小娘子还是快些走吧。”
其他几位娘子也如是说道。
徐予和看着她们,愧疚之感油然而生,她实在不忍将她们丢在这里,可是眼下又没其他解决办法。
虽然按手续可以随意买卖奴籍之人,但如果一口气向秋月楼买这么多被略卖的女子,不论买家是谁,都会引起他们怀疑,而且这里还出现了西羌的奸细,只怕牵扯更多,如果选择此时贸然出手,恐怕会让事情变得更加不可收拾。
她眼眶微红,叹了口气,“诉状之事,还请娘子们保密,虽然我无法保证能否救出你们,但我会尽快的。”
孟香雪轻轻颔首,笑道:“我们相信小娘子,但此事如何棘手,我们都有目共睹,还请小娘子爱惜自己,切莫再行冒险之举。”
徐予和深深地点了点头,方才转身离开。
几位娘子怕她被醉酒的嫖客缠上找茬,也一并下了楼梯。
有个纨绔子前呼后拥,大摇大摆地进了秋月楼,他穿了身藏青色的蜀锦锻圆领袍,腰间束着花犀带,颇为引人注目。
秋月楼的妈妈见了他,也不再与人闲话,咧着大嘴一脸谄媚地将纨绔子迎进来。
纨绔子约莫是嫌她烦,挥了挥手将人赶到一边。
忽然,他眉头一皱,顿住脚步,歪头对着旁边的仆从问道:“贺全,我今日眼花了吗?”
那仆从谄笑连连,弯腰上前一步,看了半天纨绔子的眼睛,“二郎君,你的眼睛没事儿啊。”
纨绔子张大嘴巴,故作讶异,“不对,不对,贺全,我怎么瞧见有个小娘子来逛咱们秋月楼?”
贺全一时摸不着头脑,朝着周围胡乱张望,为难道:“没有吧,二郎君,小的没看到啊,这些都是咱们秋月楼里的娘子。”
纨绔子不理会他的回答,而是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盯紧徐予和。
徐予和步子一滞。
孟香雪挽着她的手臂继续往前,并将头偏向她耳边,假装亲昵,低声道:“小娘子,快些走,那是肃国公府的二郎君刘密,他多半认出你是女子了。”
闻言,徐予和眉梢一顿,攥紧了手掌。
与刘密短暂相视数秒,她立即避开他不怀好意的眼神,加快了脚下速度。
谁知刘密闪身上前,故意挡在她们前头。
“站住。”
徐予和面色微沉,当作没听到,绕开刘密继续往前。
刘密挑了挑眉,嗤笑出声,四五个仆从随他一起追了上来,气势汹汹地围在徐予和旁边,将大门堵得死死的。
“真是有意思,还真有小娘子女扮男装来逛妓馆。”
说着,他又将徐予和从头到尾打量一通,叉腰大笑起来。
“二郎君。”
孟香雪想说几句好话替徐予和解围,哪知才说出一句,就被刘密一巴掌打翻在地。
她皮肤白净细腻,五个指印登时显现出来。
徐予和忙把她从地上扶起,看着她红肿的脸颊,发髻也有些松动低垂,更是心疼不已。
她想安慰几句,孟香雪却捂住她的嘴,不停摇头。
来财气不过,走上前同刘密讲道理,“不知小官人这是何意?我们郎君未曾得罪过诸位,小官人说些奇怪的话也便罢了,为何还要将我们郎君拦在这里。”
刘密嗤笑出声,伸手又是一掌,“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跟我讲道理。”
第027章 平戎策(二)
刘密这两巴掌闹得动静并不小, 这里的歌妓大多都惧怕于他,有些胆小的已被吓得花容失色,跑到角落里躲着一动也不敢动。
那些吃酒寻乐的人也纷纷放下酒盏, 或站或坐, 或者直接围上前看起了热闹。
对方蛮不讲理, 又人多势众,来财怕把事情闹得更难收拾,退回来对徐予和低声说道:“郎君,他们不讲道理,咱们缠不起还躲不起吗?”
其实,徐予和不想忍下这口恶气。
很明显, 刘密是故意为之,她就是想躲,也没法躲。
孟香雪拽住她的袖子,压低了声音提醒:“他不是个好对付的人, 小娘子莫要冲动, 眼下先出秋月楼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