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谈的地点就在罗德里斯公寓二楼的会议室。
怀特出现得极其准时,可以说分秒不差。
他真人给人的印象与网上的留言不怎么相符。梳理得丝丝分明的头发,熨帖的领结,量身裁剪的正装。妮娜对奢侈品极其生疏,但光从服帖的版型和材料的质地就能判断,那套衣服价值不菲,甚至还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东西。
那应该是专门定制的。
如果这不是他用来给自己强撑排场,那么他的家境一定在社会中属于中上。即使真的是一项面子工程,也能证明他绝不贫穷。
而和他高端华丽的衣着与外表相去甚远的则是他身上那种忧郁的气质。仿佛他就是为了说明“有钱也无法获得快乐”这件事而出生的。
“很高兴见到你,怀特先生。”
“很高兴见到你,女士。”
“你看起来完全是那种不工作也能活得很好的人。”妮娜盯着他手腕处闪着低调而奢侈的光芒的袖扣,忍不住说道。即使她意识到这种行径颇为无礼。
怀特摇了摇头:“不……我很想在这里工作。”他以为面试官的那句话是在对他表示婉拒。
“可以说说你那位去世的朋友吗?”妮娜问,“可以隐去你认为不方便说的部分,我想着重了解一下她所罹患的疾病,以及目前对那种疾病的研究。”
除了阿加雷斯,她还没有见过魔物生病的例子,更何况如今阿加雷斯并非魔族的事实也已明了。
第110章 失败案例
怀特开始说起往事。
“她叫郁金香, 是我家的仆人,我出生之前她就在我家工作了,我出生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也是她承担了大部分照看的责任。她比我大很多, 但我一直把她当成无话不谈的朋友。”
说话者的眼里露出了怀念的神情。
“她长得高瘦, 而且皮肤苍白, 看起来就像生病了一样,据说那就是她的种族特征。我想,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没能及时发现她的病症, 当我意识到她的健康出现问题的时候, 一切都已经晚了。”
“她成日成夜地咳嗽, 简直要把肺都咳出来。我的父母想把她赶走, 我苦苦哀求, 他们才把她留了下来, 但不允许她走出屋子,而且不允许我叫医生。于是我开始在网络上查找资料,或是向认识的家庭医生打听办法。”
“我进行了很多尝试, 但最终还是没能挽救她的性命。”
怀特似乎又沉浸到当年那段回忆之中, 眼眶里浮现出泪花。他的叙述技巧并不高超,但他的语气补全了文字中缺失的情感。
“……她拉着我的手, 说,‘小怀特,能照顾你是一件幸事, 现在我就要回归生命之树了, 不要难过,你应该替我高兴。’然后她就死了。”
妮娜给了他一段空白的时间缓冲, 以免显得自己太过冷酷无情,这才问道:“你现在知道她患的是什么病了吗?”
怀特扑簌簌地落下眼泪,摇了摇头,又觉得这有些失态,立刻平复了一下情绪,补充道:“但我对目前已知的所有魔族特有病症及治疗方法都进行过深入学习,在研究生期间还发现了一种高发于鸟类半兽人的寄生虫疾病。”
他大概是担心自己的软弱的、情绪化的表现会影响面试官对其专业能力的判断。
妮娜关注的却不是这个问题。“我想郁金香女士应该是一位深渊巫妖?”她问。
怀特轻轻地嗯了一声。
妮娜犹豫了一会儿,不知是否该告知怀特她的一个猜测,但在看到他那张被泪水沾湿的脸庞,以及那双胆怯的眼睛中时而闪现的坚毅时,还是决定把心里想到的事情说出来。
“我想郁金香女士或许是某项实验的……失败品。她在生命末期所表现出来的病症,应该是实验失败的后遗症。”
她暂时没有将“魔女是种人造产物”的事实告诉怀特。
“实验……”怀特在听到这个词的时候,让人意外地没有发生过激反应,而像是突然想通了什么似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复杂的表情。
妮娜对自己的判断有超过七成的信心。听怀特的描述,郁金香显然是一位深渊巫妖,而深渊巫妖在出生后就会被送去研究所,在幼年时便要经历漫长的耐受性实验,在彻底完成种族分化之后便会通过混血实验,成为世人所知的魔女。
正是出于这个原因,社会上几乎无法看到深渊巫妖的影子,以至于人们都渐渐忘了这个种族的存在。
但谁也不能保证混血实验一定会成功对吧?甚至还会出现像乌鸦那样,在小时候被误判为深渊巫妖,并接受多余实验的例子。
而实验的失败品会被送到哪里去呢?
或许会像乌鸦那样,因为保护者的存在而幸运地活下来。又或者像郁金香这样,流入某个有钱的家庭,成为任劳任怨的仆人。
“混血实验……还有信仰实验……您是说那样的实验吗?”怀特突然说道。
妮娜惊讶地看着他,不仅惊讶于他知道混血实验的存在,更惊讶于他提到的陌生名词。
信仰实验,这会与那份资料上的“仪式”有什么关联吗?
“你了解那些实验?”她试探地问道。
怀特遗憾地摇摇头:“只是在研究所实习的时候听说过一些……”又露出一个可怕的表情:“我确实在那种实验室附近看到过深渊巫妖,难道……难道……”
妮娜一把抓住他像突发癫痫一般不停打颤的手:“我决定雇佣你了,而且立刻就有一个任务要派发给你。”
怀特停止了颤抖,可怜巴巴地望着她,茂密细长的睫毛上还挂着一些泪珠:“什么任务?”
“我要你以实习生的身份潜入赫尔马岱的恶魔研究所。我有一个恶魔朋友被抓到那里当实验材料了,我得在五天之内想办法把他救出来。”
怀特少爷终于暂时放下了感性,有了一些符合他这个年纪的表现:“五天?我觉得只来得及走一个实习入职的流程。”
妮娜拿出手机,打开波多尔市长帮她下载的研究所管理专用软件,找到一个栏目,然后摆在怀特面前:“你在这里录入自己的信息,我会在晚上让人准备好你的工牌,然后你明天就可以去那里上班了,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去找一个叫尤金的研究员。”
* * *
《怀特·泽昂的工作日记》
第一天
今天是我在恶魔研究所就职的第一天。
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再次成为一名研究员。自从那次暑期实习结束后,我还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涉足这份工作了。
不过妮娜女士答应我,她近期就会在赫尔马岱的工地附近开办恶魔医务室,并在我结束这个短期职务后将我调去那里任职。而且她还说,将来总有一天要把恶魔研究所变成一家高水平的恶魔医院,到那时,我就是元老级职员了。
这个计划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不过考虑到她至今为止的创业成绩,我认为这应该不完全是空想。
成功通过大门口的人脸识别并进入到研究所内部后,我在第一时间去找了那个名叫尤金·黑风的前辈。
他看到我的时候,似乎愣了一下,这让我很紧张,我担心他是否真的从妮娜女士那里了解到我的状况。
不过看到他之后的表现,我认为他可能只是因为我风流倜傥的外表感到讶异。
他很快就帮我分配了具体的职位、告诉我工作的细节,还时不时帮我打掩护,以从那些对我有所怀疑的人面前蒙混过关。
我的工作是管理器材室,这意味着我不用接触到那些因为“科学研究”而受到虐待的魔物们,但在看到某些刑具般的仪器时,我还是感到一阵不寒而栗。
那些令人难受的回忆似乎又涌上脑海。
我的工作岗位距离关押炼狱兽的地方很近,能清楚地听见他在铁笼中走动(或是挣扎)发出的动静。
我在学术资料里见过炼狱兽和其他元素兽,除了尖耳廓之外,他们在外形上极其接近人类——所以阅读那些资料会给人十分怪异的感受。
我还没有见过活的炼狱兽。
尤金告诉我那是一个(长得)挺可爱的少年,而妮娜女士则告诉我她认为我会和那个炼狱兽少年成为好朋友。
自郁金香离开人世之后,我再没有奢望过一个魔族朋友了。
希望我能顺利解救那位炼狱兽少年。
……
第二天。
我很想亲眼见见蒙多,不过没有得到相应的许可,我请求看守员让我看看,看守员却对我的身份起了疑心。
我再三保证自己是这里的合法员工——不仅被录入了这里的内部系统,而且还签署了正规的用人合同,但不知道为什么,直觉告诉我我在这里不能表现得太高调,也最好不要惹是生非,于是我离开了那里。
尤金说他可以趁送饭的时候进去看看那个可怜的少年。
我知道这里的魔物不会得到太好的待遇,谁会对实验原料付诸真心呢?
但一想到那里面关着一位活生生的少年,才十五六岁,我就觉得分外痛心。
这两天来,我记录了研究所的工作人员们在牢房进出或在附近区域活动的时间、人数及其他我能观察到的情形,并把这些内容如实汇报给了妮娜女士。
我还知道哪些人拥有牢房的钥匙,哪些人同时拥有笼子的钥匙——这都是我从人们的行动和对话中推理出来的,妮娜女士说这些情报非常有用。
今天下午,有人从炼狱兽身上抽了一管血液,应该是拿去做检测,测试他的身体状况是否适合实验,这是一个不好的兆头。
而且我看见那家伙进门的时候带了麻醉工具——我猜如果不打麻药,他根本没法从炼狱兽身上取到血液。
我越发担心那孩子的身体状况了。他撞击笼子的动静比昨天小了很多。笼子上恐怕施加了从内部隔绝声音的魔法,因为我从来没有听到过那个少年的喊叫声。
……
第三天。
妮娜女士来了。她的行动非常小心,似乎不愿意让别人发现她的存在。
这很奇怪,她到底是什么人?
既然她有权聘用我,说明她在研究所拥有一个高级职位,既然如此,她为什么不能直接要求释放蒙多呢?
她不希望别人发现她对魔族有感情?
可罗德里斯公寓已经那么出名了,社会上也出现了一些魔族权利的支持者……
说起来,她在这里用的是假名,除了尤金和我,没有人知道她是妮娜·斯特尔。她在这里用的是珊迪亚戈·弗兰西斯科这个名字。
托她的福,我见到了那个令我心心念念的小家伙,那头炼狱兽。他有一双明亮又倔强的眼睛和一头红色的中发,是一个长相可爱的少年。
妮娜女士说,他的名字叫蒙多。于是我用这个名字尝试呼唤了他。他应该说了些什么,遗憾的是我不懂得唇语。
我猜想的没错,那个笼子上果然有隔绝声音的魔法,因此我们在笼子外面只能看见他的嘴巴张张合合,他时而挥舞拳头,时而又紧紧攥着牢笼上的金属辐条,或是用脚去踢它们。
这种可怕的幽禁生活让他的性格变得非常暴躁。
不过妮娜女士让他安静一点的时候,他立马就静了下来,安分得像一尊雕塑,只是眼神有些委屈。
这说明他虽然有暴力的一面,但总体上是个听话的孩子。况且前者完全有可能是目前的糟糕生活导致的。
妮娜女士给蒙多拍了很多照片,类似于证件照的那种,正面、背面、侧面,甚至是斜侧面。她说这些是用来给正在制作中的替身玩偶当外形参考的。
据说她这两天已经做了不少准备,其中就包括一个用于暂时掩盖蒙多逃离事实的替身,她声称那是一个等比例大小的玩偶,在魔法的加持下可以进行一些复杂的自主动作和响应动作,看起来几乎像真人一样。
她说这是她的几个朋友联合制作的魔法道具,现在只差外形渲染了。
我不知道实物是怎样的,但再怎么逼真,那也只是个玩偶吧?
不过看得出来,她是一个神通广大的人,好像在哪个行业都有人脉。问题是她还那么年轻,她比我还小两岁呢。
这就是恩斯法内大学的光环吗?
她在临近下班的时候还向我展示了控制监控的方法,用液态的星屑干扰录像状态,不是单纯地造成雪花点或是删除片段,而是精确地去除某些场景中的人像及相关行动痕迹。
显然,她私下接触蒙多的行动是没有得到研究所许可的——更不用说正在进行中的营救计划。
毫无疑问,修改监控也是一种魔法能力,我不知道她是如何掌握的。
我认为政府不会允许相关魔法媒介或道具的贩卖,因为这种效果如果应用于一些违法的事情,那将变得非常有害。
妮娜女士是一个越了解便越觉得不可思议的人。
我不禁怀疑她是否真的是人类。
……
第111章 工作日记
《怀特·泽昂的工作日记》(下)
第四天。
我已经开始习惯这里的工作了。虽然工作内容琐碎又费神, 我觉得一些电脑程序也能很好地完成它们,但是比起我之前呆过的研究所,我宁可干这些无聊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