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是因为他觉得母后的话很有道理， 疑则是因为他还不想就这么放弃儿时的幻想。
他没有想到自己会在将来的某一天掌握真正的魔法， 而且是足以通天彻地的， 王的魔法。
他也没有想到， 与心愿达成相伴而来的，是长达三百年的愧歉和痛苦。
“那本来就是你的东西，我有什么资格说舍不得？”
“听起来像是肯定。”
“不。我从没想过那种事。只是……只是……”阿加雷斯犹豫起来。
魔王轻声地催促道：“只是什么？”
阿加雷斯原本陷在沙发里， 突然将背直了起来， 但是才过了没多久，便又陷了回去：“……我也想看到那样的世界， 只是来不及了。”
尽管已经过去了三百年，尽管在这三百年里他总是有意避免回想和格兰德在一起的场景，但两个人曾共有过的愿景一直深深埋在他的心底， 在他自己都没有觉察到的时候破土， 生根，发芽。
[我们要学习彼此的语言， 交换各自的技术，互相帮助，取长补短。]
[我们要了解对方，破除对异族的恐惧，相互理解，和谐交融。]
[我的族人智慧而勤劳，热衷以双手建造家园，创造美好生活。]
[我的族人淳朴而有力，喜欢玩耍，喜欢嬉戏，喜欢帮助别人，也喜欢被别人帮助。]
[如果有一天——]
[如果有一天，我们能建立一个新的王国，两个天渊之别的种族能够生活在一起，这片大陆会变得更加多彩。]
[没有压迫，没有奴役，没有贫穷。]
[充满活气，充满欢欣，充满幸福。]
魔王的声音出现了动摇：“……什么来不及了？”
她从办公桌后面站了起来，走到阿加雷斯面前，一条腿折起，膝盖搁在沙发上，上半身微微前倾，屏息凝神地注视着他的面庞，他的鬓角，打量着发生在这张脸上的每一个变化。
他仍然是不久前在便利店里初遇时的样子，年轻，英俊，爽朗。
但身上却散发着一种与那时截然不同的气息。
衰老已至，死亡将临。那是枯叶的气息，灰烬的气息，干涸的河床的气息，腐朽白骨的气息。
一切象征着衰竭的气息。
“阿加雷斯，你……”
这本来是早有预料的情况，也是她之前迟迟不愿收回力量的原因之一。
那不公正的三百年时光，将在一瞬倾泻，报复这些贪心不足的窃贼。
魔王感到一阵痛心，这种感觉她在过去也曾有过。
和罗德里斯基地的朋友们永别的时候，和萨利吵架的时候……但这次似乎更加深切一点，并且这种深切还掺杂着某些微妙的成分。
她想起那些直击灵魂的共振，以后或许再也感知不到了。
当她成为一个完整的魔王，就有一些东西永远地从她身上消失了。
正直，高洁，智慧——那些消失的东西成为了填补这些品格的代价。
她像即将离开父母的幼童一样流下眼泪。
阿加雷斯用拇指蹭了蹭她的眼角，好像明白了这些液体的来由，他像是一个安慰受伤晚辈的长者一样温柔地说道：“生命之树重新长出了树冠，以后，上面就会结出新的魔王之卵，你不会是一个人。”
魔王并不单纯是指魔族的君主，它也指代着一个孤独的种族。
*
“所以根本就没有什么能够维持长生不死的魔法对吗？”波诺担任了这个沉默空间的破冰者，他有些责怪地看着阿斯代伦，而后者的视线落在那张柔软的、少女风格的床上。
兰登闭着双眼，神情安详地躺在被褥中，她仍维持着众人记忆中的面容，但她所透露出的死亡气息却传递着寿终正寝的信号。
蒂德莉则静静趴在床沿上，一动不动，身躯冰冷，她穿着引以为傲的多层蛋糕般的裙子，像一只巨大的陶瓷娃娃。
和兰登一样，她也已经失去了生命的气息。
“喂，意思是说，我马上也会变成那种样子，对不对！”贝尔霍特情绪激动地扯住阿斯代伦的前襟，“你、你、你把核心还给我！”
“如果能用魔法维持永久的生命，也就不会出现什么魔王的代际传承了。你们难道从来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吗？”阿斯代伦没有理会贝尔霍特的无礼，斜眼看向波诺，“你能够维持青春，从来不是因为阿加雷斯的魔法，而是因为我很早就把炼狱兽的核心交给你了。”
“你为什么要把炼狱兽的核心藏起来？”站在一旁的布劳斯开口问道。
阿斯代伦镇定自若：“我们只有七个人，核心却有八颗，恐怕不太好分吧？”
“你们会打起来。”波诺嗫嚅道。
“我们现在只剩下四个人了。”布劳斯说。
“六颗核心。”阿斯代伦比了一个三，指指自己，又比了一个二，指向布劳斯，最后比一，指向波诺。
贝尔霍特嚷嚷道：“不管哪种，总之给我一颗就行，我不想马上死掉。”
“这三百年你没有活够，难道你还想看看新世界？”阿斯代伦说。
贝尔霍特低下头，有些惆怅地说道：“我以为只是让身体的时钟继续行走，没想到立刻就要直面死亡。我还没有体会过成为一个老人是什么滋味呢。”
波诺说：“我也有这种想法。我无意一直霸占着炼狱兽的核心，但我也不想马上死掉。”
“你们的问题，你们自己解决。”阿斯代伦甩开了贝尔霍特揪着他衣服的手，“不想马上死掉的话，不如向布劳斯求求情，让他分一颗核心给你。”
“那你呢！”说话的是布劳斯。
“我这里的三颗，打算物归原主。”阿斯代伦说。
“我觉得……我们应该为这两位老朋友送别。”波诺说。
飘荡在这个充斥着死亡气息的房间之内的，并不是一种能够称之为悲伤的情绪。三百年的友谊固然源远流长，但漫长的时间也冲淡了他们对死亡的恐惧，和对离别产生的不舍。
也许他们的内心早就在期盼这一天的到来。
长生不老到底是不是一件快乐的事，只有真正体会过的人才有资格讨论。
“有需要的话，我可以为她们火葬。”波诺的掌心燃起一团火焰。
“别在这儿烧，房子会被毁掉的。”布劳斯白了他一眼。
四个人决定把尸体带到室外焚烧，然后让她们入土为安。他们用了记忆中操持葬礼的方式，用木头为她们搭建了去往彼岸的寝台，然后放了一把大火。
“话说回来，韦斯特尔不是和那个怪物合为一体了吗？那巫妖核心岂不是也永远消失了？”
“这就不是我们需要考虑的问题了。”
“贵族院呢？就这么解散了吗？难道你们打算把政治权力让渡给魔王？”
“我觉得也许会出现议会之类的制度吧，人类和魔族都能说得上话的那种。”
“哦，好吧，你们有人要参加吗？”
“布劳斯，你就说你愿不愿意给我一颗核心吧，直截了当点。”
“烦死了！我打算三十年之后就把核心还给魔王，然后死掉，听懂了吗！”
“噢，看来我们的想法不谋而合，只要你愿意给我一颗核心，我答应三十年后和你一起把那东西还给魔王。怎么样，没有老朋友的话，三十年会过得很无聊的哦。”
*
大灾祸消失的三个月后。
天气开始渐渐变凉，更加适宜露天工作。
神圣峡谷中原本属于老城区的一带最先得到建设，道路和各种公共设施粗具雏形。
在魔法学生和媒介商人们的出谋划策之下，以及罗德里斯公寓赞助的大量星屑，王都搭建了一套以魔法为核心的包括水、电、通讯等在内的基础设施网络，让全国不至于长期处于没电没网的不便状态。
这套临时系统在建成的同时就被列为了城市应急设施设备的重要一环，在日后出现大规模资源瘫痪的时候可以立刻发挥作用。
除此之外，一些文化、公益活动也在都城各地举办，为重建家园的劳动者们提供精神上的支持。
比如各种小型的巡演，流动图书馆，跳蚤市场……
其中阿尔弗雷德·雷克斯举办的画展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这个家伙人品不咋样，但作品的情绪价值真的很高。]
[就不要硬要求搞创作的人德艺双馨了啰……]
[你们吃点好的行不行？]
这位青年艺术家在灾难发生时昏倒在王都郊区的一栋居民楼里，而那栋楼不知被施加过什么魔法，竟然成了这座被毁坏的城市中少有的被保存下来的建筑。
怎么说……他在昏倒前曾期盼“真神”为他解决的麻烦，确实烟消云散了。
一切都要重新开始了呢。
第133章 你的名字
露西·法日那把自己的教学团队调动到王都， 为中断学业且没有门路到其他城市上学的“王都留守儿童”提供义务教学的服务。
在魔法结界保护下躲过一劫的王都医院和赫尔马岱的恶魔研究所开展合作，在接受人类患者之余，开辟了专门接待魔族的诊室，并考虑在城市基本完成重建后正式申请一个新院区， 用于接诊魔族病患。
看到这一切真的在有条不紊地发生时， 魔王忍不住想， 如果老吸血鬼还活着的话，一定会感到非常欣慰。
阿加雷斯去旅行了， 也许是想要给自己找一个不为人知的长眠之所。
他在离开之前将一堆厚厚的稿纸交给了魔王。
[如果一个魔族在死亡时仍保持肉身的完好，魔王就能通过命令将其复活。]
[不过并不是完全的复活， 而是会随机变成骷髅和幽灵中的一种， 极少数情况下会变成食尸鬼， 总有魔族说， 如果死后要变成食尸鬼的话， 他宁可选择魂归大树。]
[话虽如此， 据我观察，食尸鬼并没有在魔族社会中受到显著或隐性的歧视。]
[……另外，必须要说明的是， 骷髅、幽灵和食尸鬼并不全是死而复生者， 他们也会自然从生命之树上诞生，只是数量比较少。]
[……也就是说， 魔族在彻底死亡之后，灵魂会回归生命之树。有些会变成叶子，有些变成新的枝条， 当然， 也会有变成果实的——这恐怕就是我们人类所谓的轮回转生了。]
[……]
[——《勇者笔记·第四卷》]
魔王想起那个充盈着骷髅的地下基地——那些骷髅中，有多少是自然诞生的， 又有多少是出于格兰德的执念而被复活过来的呢？
魔王经常去看望生命之树，看看今天又多了几颗果实，看看枝叶是否更加茂盛，看看最高的枝条上有没有新的动静……
“您还太年轻了，我想，至少还要再过一百年，新的魔王之卵才会出现诞生的迹象，当然，也有可能需要更久。”维克多说，“放心，我会一直陪您等的。”
[幽灵和骷髅有着无尽的寿命，除非遭受致命伤，或者说他们真的活腻了，就会回到生命之树身边，在他们诞生的地方主动选择长眠。]
“你看，那颗果实是不是有些不同？”魔王突然伸出手，指向不高不矮的一条树枝。
上面挂着树枝的编号，以及一颗澄亮得像巨大黑曜石一般的卵果。
当她看清编号牌上的数字时，她意识到这是乌瑟兄妹诞生的枝条。
[很多时候，生命之树的枝条总是喜欢生产固定种类的果实，很多巨魔都来自同一根枝条，魅魔则来自另一根相同的枝条……这不是必然的，只能说是在统计学上会被认为是具有显著性的规律。]
“那会是一只小巫妖，还是一只小兽人呢？”
“我想会是一位深渊巫妖。”维克多轻轻地耸了耸肩膀，“……不太准确，这应该是一位大贵族。一位被赋予了新的巫妖核心的大贵族。”
说到大贵族，阿斯代伦交还了他所持有的三颗核心：吸血之王、大狮鹫，以及死灵。
维克多继承了死灵核心，而乌鸦接纳了大狮鹫核心，剩下吸血之王的核心——身为血族成员的古斯塔夫无疑是魔王身边最有资格继承这颗核心的近臣，但是这只小蝙蝠对自己的亚种身份有些自卑，推辞了很久。
他坚持应该由一位真正的吸血鬼来担任吸血之王，而不是一只卑微的吸血蝙蝠。
他的借口没有说服魔王，但魔王也不想用“强权”逼迫他接受。
或许他内心其实是对担当大任一事有所期待，只是其成长经历让他难以彻底摆脱自贱的恶习……
在经历了一段时间的挣扎之后，他终于来到魔王面前，接受了这份隆重的授勋。
至于其他几颗核心，炼狱兽核心在波诺那儿，巨魔核心在布劳斯那里，暗夜核心则被贝尔霍特要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