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雾在女人身后层层散开,将街道两旁的酒肆茶楼都一一显露出来, 飞檐斗拱之间遥接汉烟。
巡逻司的人还在愣神间, 女人已经走到身前了。
一身大红色刻丝缠枝花逶迤拖地缎裙,外头罩着件妆花孔雀云绢纱衣,裙边垂着鎏金牡丹佩, 头上挽着朝云近香髻, 戴着累丝衔珠金凤, 眉心正中点了暗红色梅花钿, 面白丰润, 柳眉凤目,艳丽尊贵,恍如朝阳。
谢嗣音瞧了众人一眼, 径自朝着宫门走去。
等人走了,巡逻司的人才慢半拍的回过神来。
“老大,这是......云安郡主?”
许策没有说话。
“瞧着像。”一旁有人插道。
“都说云安郡主为汴京第一美人, 之前总是淡妆素裹还不觉得。如今这一盛装出来,真个是......”官兵说了半天,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语, 最后道,“光彩照人!”
“啪!”男人头顶挨了一巴掌。
“闭嘴!巡你的逻。”许策脸色不太好, 低声叱道。
御街之上, 渐渐起了些许的脚步声, 却不闻一丝人语。谢嗣音目不斜视, 一直走到宣阳门,宫门前的御林卫上前一步拦道:“云安郡主?”
谢嗣音目视前方, 声音晴朗如击玉:“本郡主要面圣。”
御林卫彼此对视一眼,摇头道:“云安郡主恕罪,陛下这两日圣体有恙,不上朝不见人。”
谢嗣音慢慢从袖子里掏出一块金牌,重复了一遍:“我要面圣。”
御林卫看到令牌的瞬间,瞳孔一缩,当即跪了下去:“陛下万岁!”
谢嗣音眸子低垂,睨着男人半跪的脊背,冷声道:“开宫门。”
御林卫心下叫苦,陛下已经下了命令,这两日不许人觐见。可是天子令牌在云安郡主手里,见令如见陛下,他们又岂敢不听。
“郡主,这个......”为首的御林卫试图同谢嗣音商量两句。
谢嗣音面色冷然,语气不善:“怎么?你怀疑本郡主这令牌是假的?”
“不敢不敢!”
谢嗣音目光抬起,看向朱红色大门:“开宫门。”
御林卫纷纷对视一眼,咬了咬牙,一齐开了宫门。
“吱哟”一声,沉重的大门打开,犹如深渊巨兽张开了一道与天同高的口子。
谢嗣音将令牌收回袖中,慢慢向前走去。
“昭昭!”
这个时候,身后乍然响起一道如昆山玉碎的着急声响。
陆澄朝似是从国公府匆匆赶来,呼吸急促,面色微微发红,一双浅淡的琥珀色瞳仁在日光背影下显得幽暗了几分:“昭昭,你回来!”
谢嗣音恍若未闻,径自向前。不过迈入宫门前一秒,停了片刻,慢慢转过头来看向陆澄朝,声音平淡,面色如常:“陆世子,珍重。”
“还有,多谢。”话音落下,谢嗣音重新迈步进了大门,朝着正殿走去。
“砰”地一声,身后宫门重新关上。
陆澄朝眼眶猩红一片,双手指尖死死掐入了掌心。
“世子,我们来晚了。”身后听雨快步走了上来,看着关上的宫门脸色也不甚好看。
陆澄朝脸色惨白一片,嘴唇微颤:“她如此行为,定然......定然是......”
说到一半,男人闭了闭眼,声音晦涩不清:“是我逼她过甚了。”
“世子!”听雨跟随陆澄朝这么多年,何时见过他这般模样,喉咙一紧,继续道,“世子,郡主此去怕是......”
陆澄朝猛然转过身去,声音冷冽:“去承平王府。”
承平王府大门紧闭,听雨敲了许久,才换来一句:“王爷身体不适,闭门谢客。无论何人,一律不见。”
如今天色已然大亮,灰墙绿瓦在阳光下显得越发刺眼。听雨小跑着回到马车边,低声道:“世子,承平王不见人。”
陆澄朝隔着车帘缓缓出声,声音低沉冷淡:“等一会儿。”
听雨没有问等什么,重新回到马车前头,安静等着。
没一会儿的功夫,果然王府大门重新打开,一道婢女身影小跑着追了出来。瞧见陆澄朝的马车还没走,女子松了口气,连忙上前赶了过来,恭声道:“世子,请。”
陆澄朝撩开车帘,目光瞧不出分毫情绪的看了她一眼,而后下了马车,进了承平王府。在他从正门进入的同时,一道身影也自一侧院墙翻进了承平王府。
夏日炎炎,陆澄朝仍旧一身月白色衣裳,不见丝毫热汗狼狈模样,温文尔雅如同天上仙、水中月。长风荡过王府大院,不知哪里的落花簌簌坠落,有三两片花瓣越过院墙,正好落到陆澄朝肩头,又跌跌撞撞地滑到男人身前,被他随手捻过,又冷然掷去。
他停下脚步,抬头看向等在前面的人,微微颌首:“郡主。”
华阳郡主怔怔的瞧着他,似乎早已失了神,听到他说话,才扯了扯唇角:“你终于肯来见我了。”
陆澄朝默了半响,声音平静道:“昭昭进了宫,还请郡主入宫相护。”
华阳郡主虽然已经猜到了他的来意,可是面对心上人这么直白的话,还是忍不住心下一酸,声音更是带了几分尖锐:“陆澄朝,你难道不知道本郡主同云安是生死仇家!你如今却还要我进宫护她?简直好笑!”
“再说了,如今陛下不见外人。我不过普通宗室之女,又如何能进得宫去?”
陆澄朝面色不变,一双细长眉眼,冷漠如刀道:“当日郡主同我说的话,煦之不敢忘。如今郡主既然不愿相帮,那煦之告退。”说完之后,男人转身就走。
“陆澄朝,你给我站住!”
华阳匆匆上前几步,站到他的身前,双目含泪:“我究竟有哪一点比不上她云安?为什么你的眼里从来没有我?”
陆澄朝抬头瞧了她一眼,平静道:“郡主很好,只是煦之眼里已经先有了昭昭,辜负郡主一番深情了。”
华阳最恨的就是他这副永远在她面前退避三舍、冷若冰霜的模样。她不止一次见到过陆澄朝是如何对待云安的,是那样的温柔、深情。
所以,她才恨......恨得不止一次想杀了云安。
如今终于等到这个机会了,她又怎么会放过呢。
只要云安死了,这个男人......就是她的了。
“陆澄朝,娶我吧。”华阳上前一步,目光灼灼的望着他,“如今京中形势,你应该看的清楚。你娶了我,本郡主保你英国公府无恙。”
陆澄朝后退一步,眼中现出一丝厌恶,声音越发凛冽:“郡主,煦之已经成过亲了,也有妻子。”
华阳不会错过男人眼中的嫌恶,嗤笑一声:“成亲?那场亲事都成了整个京城的笑柄了,你还当真?”说到这里,她神色冷然道,“更何况,当日连堂都没有拜完,就被那南蛮子给抢了去。如今就算回来,谁知还是不是......”
“谢妙真!”陆澄朝脸色阴沉,厉声打断她。若不是如今时机不对,就凭着过去她几次派遣暗卫追杀昭昭,他就不会放过她。
华阳瞧出了他眼中的杀意,冷冷一笑:“陆澄朝,事情就摆在你面前,你还不愿承认?那样一个男人,将云安掳走两个月之久。会发生什么,便是我不说,难道你心里就没有数吗?一个破鞋......”
“锃”地一声!
长剑出鞘,寒光逼向华阳脖颈。
“郡主!”
“真真!陆澄朝,你想做什么?”一个男人从后花厅跑了出来,一身宝蓝色对襟窄袖水纹衫,面目俊朗,但眼下青黑,俨然一副纵欲过度的模样。
“哗啦啦!”华阳脖颈前带着的珍珠串子,叮叮当当的坠落在地。
陆澄朝收剑入鞘,望着她的目光没有一点儿情愫,冷冰冰道:“郡主身为宗室贵女,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还需要在下来教吗?”
华阳一动不动,眼中泪珠连连,恍如那些断线珍珠。
谢遇急忙上前,一把将妹妹护在身后,面色忿忿的看向陆澄朝:“澄朝,真真对你什么心思,你不是不懂。你既然不愿,何苦跑到我承平王府来招惹她?”
陆澄朝看到谢遇出现,心头微动,面色仍旧不变:“谢世子,令妹就交给你管教了。”话音落下,转身就朝着府外走去。
华阳猛地推了一把谢遇,几乎声嘶力竭的冲着他的背影喊道:“陆澄朝!”
“你难道不想要谢嗣音活命了吗?”
陆澄朝脚步一顿,转过身去,目光冷冷的望着华阳:“郡主,意气用事往往并不能得到您想要的结果。”
华阳脸色一白,身子往后一退,被谢遇及时扶住。谢遇气恨得不行,朝着他怒道:“陆澄朝,你若是还想谢嗣音活命,最好不要再激怒真真了。”
陆澄朝视线慢慢落到谢遇身上,声音如常:“世子,便是我什么都不说,华阳郡主又会放过昭昭吗?”
说着,他的目光一点一点挪移至谢妙真脸上,似乎瞧不见她的满脸泪痕一般,继续道:“可是郡主,昭昭死了,您能得到什么呢?”
“您什么都不会得到。”
华阳听得心都碎了,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流。她情窦初开就喜欢上了陆澄朝,可是,他偏偏喜欢上了云安。最让人痛恨的是,她的死对头却半点儿不知珍惜。
为什么?凭什么?
她拼了命也想得到的男人,凭什么谢嗣音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他。
谢嗣音如今已经成了破鞋,他为什么还会如此对她?
陆澄朝看了她一会儿,似乎无奈的叹了口气,慢慢上前几步,走到华阳的身前。谢遇一脸警惕的看着他:“陆澄朝,你想干什么?”
陆澄朝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素白帕子,递给华阳:“是煦之配不上郡主。”
“郡主,世间所有,唯独感情不能强求。总有一天,郡主也会遇到那个眼里只有郡主一个人的男人。到时候,郡主再将那个人招为郡马爷吧。”
“煦之,这一生只爱昭昭。”
“纵百死而不悔。”
华阳眼前朦胧一片,看着男人指尖的丝帕都似乎感觉在颤抖。她慢慢接了过来:“陆澄朝,她到底有什么好?她到底哪里比我好?”
陆澄朝抿了抿唇,冲她露出了有史以来第一个微笑:“她可以哪里都不好,但我还是会喜欢她。”
“郡主,也会有一个人这样对你的。”
话音落下,陆澄朝退后一步,朝她躬身行了一礼:“煦之,预祝郡主早得佳婿。”
男人说完,转身就走了,只留下谢妙真攥着帕子低低的哭了起来。谢遇看看陆澄朝的背影,又瞧瞧哭成一团的妹妹,暗骂了一声,抬脚追了出去。
一树一树的花落,满院繁花窸窣之间落了一地,又被碾过脚底,零落成泥。
仡濮臣脚下踩过落花,声音带笑不笑的叫了一声:“寨柳乃。”
寨柳乃正带着金蛊人在城外山林晃荡,面上的悠悠之色瞬间退了下去。他从树上飞身向后,隔着数米距离冷声道:“仡濮臣,你没死。”
“你还活着,我怎么会死?”仡濮臣轻笑一声,桃花眼中溢满笑意。
寨柳乃眯了眯眼,瞧着他一身的狼狈模样,也卸了大半的惧意,跟着笑道:“你如今不过强撑着不倒,重伤之身还敢跑到我的面前,是真的瞧不起我啊!”
仡濮臣低笑一声,下巴点点他身后倒下的那一片金蛊人:“我怎会瞧不起你?你如今可是越发出息了呢。”
寨柳乃看着身后悄然间倒下的大片金蛊人,面色甚是难看。伴生虫陷入昏迷,谢嗣音的阴蛊也已经解了。按理来说,仡濮臣应该已经死得透透的了,他怎么可能......还会再活着回来?
仡濮臣瞧着他勾了勾唇,没有给他过多的思考,直接道:“道长,看您的了。”
寨柳乃顿时大惊,这里除了仡濮臣和那个小道童之外,难道还有别的人?他急忙退后,手中紫金箫凑到唇边,试图将剩下的所有金蛊人都召到身边,可刚刚发出一声短音,身后风声袭来。
寨柳乃头都没回,就摸出一点蛊虫朝后掷了出去。可刚刚脱手的瞬间,他就发现自己失策了。眼前一道白芒闪过,人还没反应过来,脖颈一酸,整个人就倒了下去。
寨柳乃一倒,剩下的金蛊人也就不足为患了。
仡濮臣半靠在树边,掩着胸口低低喘息,似乎这么一会儿的走路已经消耗了他很大的力气。
浮云子走到仡濮臣面前,皱着眉道:“你还能撑着吗?”
仡濮臣点了点头,朝着小道童招了招手:“过来。”
小道童咬了咬唇,刚刚他那条红尾蛇吞噬金蛊人的画面,他都瞧见了。又吓人又恶心,他不想靠近这个人了。
仡濮臣微眯了眯眼,重复了一遍:“过来。不然,我就将你练成听话的傀儡。”
小道童吓得一个哆嗦,连忙跑上前去,小心翼翼的搀着他:“你你你......你不许吓唬我。”
仡濮臣嗤笑一声,借着他的力气朝着寨柳乃走去:“胆小鬼!”
小道童撅了撅嘴,不敢搭话。
仡濮臣走到寨柳乃面前之后,慢慢蹲下身子,在他脉门处一探,跟着点过他几处大穴,又将他身上的蛊虫都一一捞了去,才慢慢站起身道:“道长,这个人暂时不宜杀了,并且......还得辛苦您带着他一起进京。”
第86章 进宫
出了承平王府, 陆澄朝越走越快,一直上了马车,才冷声道:“去都尉府。”
听雨愣了一下, 也不多话, 径自上了车,扬鞭就准备走。
这时候,谢遇从承平王府追了出来, 直接跑到马车前拦住他道:“陆澄朝, 你给我下来。”
陆澄朝撩开车帘, 一双长眉细目冷冽冰凉:“谢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