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大笑:“大嫂终于承认老大是你男人了?还以为大嫂心中只有那个被不识时务的病痨鬼呢……只是可惜啊,老大恐怕无法听到这个好消息了。那日溃败之后,他已经好几天没来回来了吧?你觉得他还有命在吗?”
叶妈妈脸色一白。
却还是勉力镇定,怒叱:“乱说什么?老大自然还活着,家里的食物就是……”
“那又怎样?”
男人打断她的话。
浑不在意现场还有个你一个小孩子,吃饱喝足就邪笑着扑过来,“就算还活着,兄弟们也早就不认他了。因为他的无能,兄弟们才会死的死伤的伤……要我说,大嫂也应该换个人跟了,嘿嘿,大嫂看我怎么样?我一定会对你,嘶——”
嬉皮笑脸的话戛然而止。
男人猛地从榻上蹦起来。
触电般狂甩着钻心疼的右手。
目光在触及手指上两个触目惊心的血洞后,他只感觉脑袋一阵眩晕,双脚发软,再不见先前蛮横,踉跄着摔倒在地,口齿不清打颤:“蛇、蛇……”
叶妈妈一动不敢动。
强忍住内心恐惧,任由黑白环纹相间的蛇自身体上滑过。
直到那条蛇甩着尾巴,顺着木墙游出窗户,才死里逃生般抓起你,径直逃向门外。
你想让她慢点。
那么大的肚子,跑起来不疼吗?
叶妈妈面如金纸。
抓着你的掌心满是冷汗,却不敢停下来:“蛇毒一时半会毒不死人,他们都是一样的畜生,肯定会拉人垫背……”
事情如她所料。
你们身后果然传来男人不干不净的叫骂。
但很快,骂声很快就中止,换成恐惧畏缩的求饶声。
你扭头看去。
黑压压的军队骑马而来。
为首的武将缓缓收刀。
看都没看差点被劈成两半的男人一眼,纵马前行,路过你们的时候,男人勒住马,踏踏的马蹄声略微顿住:“你是谁家的孩子?”
“继国。”
叶妈妈家里没有多余的衣物。
你穿得还是那日过来时穿的白色绸衣。、
虽然变得灰扑扑的了,但依稀还能看出布料的材质。
男人眉头一皱。
思量再三也没听过什么继国家。
应该是哪支偏远的苗姓,而你又太小,不记得本姓。
想来早就家道中落,才会自己一个人孤零零流落到这种地步。
他身负旨意。
没有太多的善心。
目视前方,继续赶路。
不再分给你们半点眼神,好似只是路过两块平平无奇的石头。
叶妈妈狠狠松了口气。
他们是来平叛的。
先前那些作威作福的浪人悉数被抓,挂在镇上的大路边,枭首示众。
有了强力军队震慑,就算大家仍然饿得眼冒金星,也没几个再敢作奸犯科了。
毕竟——
肚子饿了忍了忍也能活。
被人抓起来砍掉头,那可就是真死的不能再死了。
再加上上面也来了一点救济。
稀薄的粥水让人不至于真的饿死。
日子一天天好转起来。
但叶妈妈却越来越急。
她大概是预感到了什么,不停教你。
怎么处理食物,怎么察觉危险,怎么应对危机,她把她能知道的活命知识都传授给你。
甚至,她还会哭着跟你说很多你这个年纪不应该听的东西,比如,颜面并不重要,面对危险的男人,想法设法活下去并不是耻辱;比如被迫接受会很痛苦,但只要能活下去,强颜欢笑并不是过错;再比如,要很爱很爱自己,只要机遇合适,舍弃她们这些旧人也不要紧,人心不能太柔和……
她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
事后又忍不住后悔,后悔自己跟你说这些,不停跟你道歉。
你并不介意。
她却抱着你哭。
可怕的未来让她瑟瑟发抖:“如果……如果我出了什么意外,你、你们两个没长大的孩子,要怎么活下去?”
叶妈妈并没能活太久。
她整个孕期都在灾荒和恐惧中度过。
再加上为了生下那个不太正常的孩子,她一度大出血。
如果不是产婆足够有经验,及时用冰凉井水浸泡的衣服塞进去,及时堵住出血点,她就会直接死在产榻之上。
可就算如此,她也留下了下红之症的后遗症,衰败的身体只勉强支撑了两年,就熬到油尽灯枯。
“如果实在活不下去,你就……你就丢下他,去过你的日子吧。
叶妈妈瘦得皮包骨的手紧紧拉住你。
泣声沙哑细微,流着泪为你的活路寻找理由,“都怪我我罪孽深重,才让小傩他生来不祥,或许他早点夭折,跟着我早登极乐,说不定还是件幸事。”
这个念头已经在心头徘徊很久了。
她总是不忍心说出来。
总觉得再等等、再等等、说不定就有能两全的法子呢?
可现在,她快要死了,你也只是个四五岁的小孩子,能保全自己就不错了,怎么可能带着更小的孩子活下去?
如果不是实在没办法了,她也不可能诅咒自己的孩子死去。
即便所有人都认为他是不祥之子,是她不贞的业果,她也依然爱着自己的孩子。
你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被叫做小傩的稚童面无表情站在原地。
他额头上有个新鲜的伤口,一看就是刚被人用石头砸出来。
有血流出,就被他用袖子直接擦掉,在如面具覆盖在他右脸的另一张脸上拖出鲜红血痕。
嗯。
他看上去的确比你不祥多了。
你脸上只是有道火焰纹样的斑纹。
而他不仅多了一张脸,还多出一张嘴巴、两条胳膊。
但——
“我觉得他可能没有我不祥。”
“一开始的时候我就说过,我身负诅咒,刑克六亲,是天煞孤星的命,父亲也说我是禁忌之女,是不被祝福的孩子,只会给大家带来灾难,根本就不应该被生下来……如果不是被丢掉,我想他可能已经跟这两年死在家附近的人一样,被我克死了。”
“他是不祥,我也是不祥,我没道理嫌弃他。如果你不害怕他跟你一样被我克死,我肯定会跟他在一起,不会让他一个人,谁先死了就怪谁太菜好了。”
“净说傻话……”
叶妈妈很轻很轻地笑了。
攥着你的手也再使不上劲儿。
声音越来越飘忽,仿佛冬日廊檐下残破的蛛丝,微风摇曳,一头消失在光里,“我的死亡不是你的错,如果你是不祥,我怎么可能熬过那个灾荒?又怎么可能从产榻上活下来,挤出两年时间陪小傩……”
“你不反对,那我就会一直陪着他。”
你明白了。
握着她的手,侧脸贴在冰凉的掌心,认真承诺,“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他一口吃的,绝不让他孤零零的一个人。”
“谢……谢谢你,缘衣……”
叶妈妈去世了。
你们也离开了村子。
你不属于这里。
被斥为不祥之子的小傩也不属于这里。
村民或许会因为叶妈妈的去世而一时心生怜悯,但靠别人怜悯过活是不长久的。
你们得离开这里。
去往更广阔的世界,才有可能活下来。
在翻过山岭的最后一秒,你回头望了眼被大片森林包围的村子,拍了拍小傩的肩,在他仰头望过来之时,笑嘻嘻提议:“换个更霸气的名字吧!”
“……换成什么?”
“叶妈妈是叶爸爸是在神社傩戏上一见钟情的,所以,他们给你取名‘傩’,而神社供奉的神明是个叫做‘两面宿傩’的两面四臂武神,你们外表长得这么像,干脆你就改叫两面宿傩吧!”
小傩没说话。
盯着你的眼神意味不明。
他原本就有两只眼,再加上面具脸上的挤成一对的两只,四只眼静静看人不的时候,还挺有压力的。
你却恍若未觉。
更用力拍着他肩膀:“从今往后,你就是神明的化身,别人再叫你不祥之子,我就可以厉声怒斥‘区区人类,竟然敢冒犯神明’,然后上去给他两巴掌!”
小傩:“……确定不会挨揍吗?”
你咧嘴冲他笑:“所以你一定要长成跟两面宿傩一样的武神啊!他们敢反抗,你就把他们挨个揍趴下,然后,我就施施然上前抢走他们的钱财,再吐他们一脸唾沫,权当做他们渎神的赔礼。”
小傩无语:“你怎么不自己上?”
你拉着他的手。
跟他并肩走在嶙峋的山路上。
脚下的碎石随着踏下的脚步滚动、翻转:“我已经不行了。我被一个臭傻瓜诅咒了,不仅失去了天赋和才能,也没了力气和手段,再也不是那个无所不能的天生最强了。这辈子,我就只是个阴暗的巫毒娃娃,谁踩我我只能背地里阴狠咒骂发泄。”
小傩更无语了:“能不能有点出息?”
你笑得肩膀一耸一耸的:“我出息不出息不重要,只要你出息了,成为两面宿傩那种无所不能的武神强者,那身为你姐姐的我,就算恢复不了所有的力气,至少也能恢复一点小小的手段啊。宿傩,你强了,我就可以处处手拿把掐!”
两面宿傩不想说话了。
就从来没见过这么会狐假虎威的人。
他还什么力量都没有呢,就已经搁那儿幻想上了。
这个时代出行很危险。
不仅有杀人抢劫的匪盗,还有以人为食的各种非人存在。
即便是身强体壮的青壮年,也鲜少四处闯荡。
哪怕是附近走街串巷的货郎,也只敢白天赶路,轻易不敢露宿野外。
这也是村民在听闻你们要卖地离开,并没有故意压价,甚至还多给了你们钱财傍身的原因。
你们都是小孩子。
大人的一步你得走两步,两面宿傩就得走三步。
你们歇歇停停歇歇停停,沿着山路走了好几天。
天色渐渐黑了。
你们好不容易找了一处避风的山坳。
在这里简单吃了一点烤得干干的饼子,伸长脖子咽下去,之后,燃起篝火,把地面烤得干燥又温暖,才把灰堆挪开,互相依偎着睡去。
下半夜。
你睡得迷迷糊糊。
隐约听到地面传来的擂鼓声。
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直到传来马匹的咴鸣之声,你一个激灵坐起身,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可这时想要走已经来不及了!
道路尽头。
出现一群成群结队的野盗。
他们刚刚抢劫完附近的村子,马匹上栽满劫掠而来的财物,身上沾着村民的血,如今兴奋褪去,疲惫上涌,正准备在这里稍作休整,却毫无防备就跟你们来了个对眼。
他们原也是一愣。
在看清只有你们两个小孩子后,立刻放声大笑。
翻身下马,毫不客气霸占你们的位置,把你们逼到角落。
“吓我一跳!”
“这就吓你一跳?哈哈哈,你胆量不行啊老六!”
被叫做老六的男人啐了口唾沫:“这天乌漆嘛黑的,还以为还以为遇见鬼了!”
“鬼有什么可怕的?”
同伴中再次爆发出此起彼伏的嘲笑。
“就是就是!”
“生前都不敢反抗,以为死后变成鬼就能翻天了?”
“可不是嘛,他们要是有那个能耐,也就不至于像宰牲口一样被我们宰掉了!”
“老六还是太年轻啊,等他像我们一样,砍弯几把刀,就算死人重新活生生站在面前也没什么好怕的,再给他送走就是了。”
“二哥威武!”
……
……
他们嘻嘻哈哈地笑。
为首的老大才出声调停:“好了,不要闹六子了。你们两个还不快去看看这两个胆大包天的小鬼身上有什么油水……夜走山路,呵,多少大男人都没有这个勇气。”
“哟哟哟,难得一见啊,老大竟然说出这种话。”
“要放他们一马吗?要的话,他们这些破烂东西我就不烧了,留给他们……”
老大哼了声。
挨个给了他们两个无赖一人一脚:“少废话!”
他们嬉笑着。
继续上手翻找你们的包裹。
没用的衣物丢入篝火,让虚弱的火焰烧得更旺。
两面宿傩眉头紧皱。
你察觉到了。
抱着他的胳膊用力缩紧。
在他不快睇来之时,示意他安分一点。
这孩子就是虎。
强盗手里拿的可不是玩具。
砍你们就跟切菜一样,胡乱反抗只会死得更快。
两面宿傩冷下脸。
故意扭过头,不理你了。
你挑眉。
毫不客气拧他腰间软肉。
怀里的身体立刻弓弦一样绷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