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望去,就像哪家好动的罗马贵族女子,普通得美好。
屋大维望着阿尔,扶在腰带上的右手收紧。
却见阿尔忽然停下了动作。她也没回头,吩咐随从买下东西、与公民们笑着道别,便径直上了轿子,离开。
公民们扭头,向他们年轻的领袖投去含有深意的眼神。
屋大维露出苦笑,收获公民们善意的同情后,也举步离开。他知道阿尔不喜与他有私人牵扯,看不惯罗马人瞧不起外邦人,不愿让人在她埃及人和女人的身份上做桃色/文章。只如此一来,她和屋大维的联系便在公众视线中淡化太多。屋大维今日本想着在公众场合中与阿尔和解,为她重新掌兵做准备。
可也怪不得她。
凯撒和埃及公主的组合,怎么大方磊落都绕不开人们偏开的目光。更何况……屋大维抿抿唇,加快了脚步追上阿尔。更何况,他也不是单纯到令人无从猜疑的心思。
一口气跟到阿尔借住米西纳斯家的别墅,屋大维倒吸一口气,好险没弯下腰来喘息,只俊秀白晢的脸颊上也已泛起了红晕。却见早早紧关的院门,屋大维还是泄了气,抱着托加坐到台阶上。
只要能进门,他就有把握说服阿尔给他领兵。屋大维并没有疏忽阿尔的治疗,从米西纳斯和医师的口中,知道阿尔已经恢复了很多,而就他的亲眼判断来看,也认为阿尔出来做点事不是坏事。仅是守城,不算太大负担的。
可他连门都进不去啊。
屋大维抱着外袍蹲在台阶上,眉头紧皱。想了想,他向奴隶招手,拿过速记蜡板打草稿。想要说服阿尔见他,得从实际出发,军事形势……
呯的一声,在天黑的时候,屋大维第八次将蜡板砸了出去。
他所知道的,难道阿尔又会不知道吗?可她就是不见他,他还能说什么呢!
护卫队的兵士面面相觑,鸦雀无声地守在一旁,听隐约从别墅传来的潺潺水声,再偷眼瞧他们烦恼的年轻领袖。
“哈嚏--!”夜里的凉风吹得屋大维鼻子通红。
别墅里,还是静悄悄的,没想打开门的意思。
屋大维猛地站了起来,大步走到门边,在护卫和守门奴隶的惊愕中对着门里高喊。
“阿尔西诺伊!”
没有回应。
“我知道你听着!”
门后,靠着门板坐了一夜的阿尔,闭上眼睛。
“这是我仅有可以光明正大地来见你的时间!”屋大维抬着头,用力地喊,“我和你永远不可能像丈夫和妻子一样生活,但我爱你,你听到吗! ”
明明是要谈正事的,也打算着要分析些实事、少些没用的虚言,才好说服阿尔,然而却在出口的时候,变了这样。可屋大维不后悔。
米西纳斯已初步选出他的下一个联姻对象,假如他现在也不说,屋大维不知道他又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有重新说出口的机会。
他离婚了,也还未婚,才敢站到阿尔的面前。
屋大维高声说了下去。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不知道我是谁,你的眼里全是对埃及的血和恨,但在我眼中我只想你活下去。”屋大维咬了一下牙, “阿尔西诺伊,我没能保护你、送不起你想要的礼物,在你眼里我大概是没资格进入你的视线,但我爱你。我爱你,你听到了吗!! ”
全罗马人都知道的事实,他又何必再自欺欺人呢。
再是回避,也根本抹不去不由自主地跟随对方的视线。
别墅的大门,从中打开。
门后的阿尔,第一眼便看见了屋大维通红的眼眶。
丢脸死了,屋大维想。他扯了扯嘴角,向阿尔露出尴尬难堪的笑容。
阿尔没说话,黑色的眼睛就这样望着他。立在原地半晌,阿尔蓦地提起裙摆跑向了屋大维,伸出手臂,一把将他的脖子抱住,将头埋在他的肩上,前冲的劲道将屋大维都逼得向后退了半步才稳住身。
事隔两年,屋大维终于再次紧紧地将阿尔西诺伊抱住。
不过令屋大维非常扼腕的是,他到底是没能将阿尔带回家。他走进米西纳斯的别墅,在阿尔的房间里坐下,抱着杯阿尔塞到他手里的热水,四下打量。他进来过数次,只这是第一次有坐下来的闲馀呢。
宽敞明亮的房间,并没有刻意换上埃及的布置,但有着一列的大窗户,正对着庭园,阳光可以轻易地洒进。人造瀑布和温水池就在窗外,景观和温度都相当宜人。
“米西纳斯对你很好。”他说。
然后接收到阿尔投来的死亡眼神,决定收起不合时宜的心思,生硬地转开话题。
“我打算让阿格里帕去高卢,收缴安东尼在西部剩下的兵权。”
阿尔明白屋大维的意思,只道:“我,不能带,罗马。”她从未带过罗马的军队。
“你上次领阿格里帕的轻骑兵,也没出问题。作为将领的风评和军望是足够的。”
对着屋大维的理所当然,阿尔没好气地回说:“军制、军阵、兵种,不同。”再天才的人都不可能上马就打啊!而且,“埃及,女人。”她指了指自己。她作为外邦女人,很难驯服高傲的罗马军队。
屋大维双手握着水杯,低头想了想,才续说:“阿格里帕必须赶在安东尼回城前完成收缴,迟则生变。这样,我让米西纳斯拖住安东尼,阿尔,我给你三天时间去试。”
“如、不行?”
屋大维一笑,“我也不会放弃让阿格里帕出去的计划。那就只能赌赌看罗马城还会不会再出乱子。”
阿尔望着他,哑口无言,好一会儿才骂了出声:“疯子。”
屋大维却只是笑。他放下杯子,站起来走到阿尔的旁边,俯身将她抱在身前,“阿尔,我还没听到过你叫我的名字。”
被遮挡了视线的阿尔不适地动了动,但还是忍了下来,好好地坐定,一边说:“米西纳斯。”
屋大维:“……”轻咳一声,“你再说一次?”
“米西纳斯。”
“……”屋大维放开阿尔,转身背着她,双手握拳在空中狠捶了一下空气,“唔!”他低咒了声。
阿尔眼里的笑意一闪而过,脸上还是公主专属的冷淡表情。
此时天色已大亮,阿尔便让屋大维在客房睡下。她的精神头倒是还好,便坐在了屋大维的床边看罗马的军制。其实这些她都是懂的,怎能不了解自己的敌人?不过是多温习一遍。
屋大维也是知道这一点,才胆敢提出让阿尔去领罗马兵。
倒不是不能试的。阿尔合上书,偏头望向熟睡的屋大维。他年轻的脸上,眼下却是一片的青黑,论工作量,大概没一个罗马的领袖及得上他。虽然常干些不是人干的事,但要细细分说起来,屋大维也算得上是个勤奋用功的优秀青年。
“屋大维。”她轻声说。
屋大维没张开眼,脸上却扬起了笑容。
装睡的。阿尔偏开头,也无声地笑了起来。
放他进门不是好的决定,但做了就是做了,也没后悔药可以吃。阿尔转头望向东南方。那是一幅漆红的墙,也是埃及的方向。
“这次,我会陪你一起的,”屋大维坐了起来,从后抱住阿尔,“阿尔西诺伊。”
良久,阿尔点头,“嗯。”顿了顿,她说,“我的凯撒。”
屋大维一愣,随即划开了大大的笑容--有真心的高兴,也包含着阿尔没看到、却绝对心知肚明的野心。
第23章
竞技场上向来人声鼎沸,但今日的热闹却是更上层楼。
“耶---!!!”阿尔又一次取得胜利后,观众发出热烈的欢呼。
穿着男装的阿尔甩头挥开汗水,扬手向公民致意,而被摔在地上的罗马军人爬了又爬,足足试了第五次才重新站起来,向阿尔行了个军礼。阿尔颔首回礼。
“低俗。”一个席上的罗马贵妇轻声骂道。
“军中大比是盛事,我不明白有什么低俗可言。”另一名三十许的贵妇人却是冷淡地斥道。
众人顿时噤声。
虽然还没有公布,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位斥责众人的贵妇将会是罗马三领袖之一.屋大维的候任妻子,斯里柏尼娅,也即罗马未来的第一夫人。她出声骂人,在场还真没几个有资格不给面子的。
况且,诋毁公主阿尔本来就是想给斯里柏尼娅卖个好的。
打发了多事的妇人们,斯里柏尼娅回转休息室,皱着眉叹气。屋大维的妻子风光无限,相对的,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我很庆幸弟弟终于找到一位合理的妻子。”温柔的女声从门边传来。
斯里柏尼娅抬头一看,是她那未来小丈夫的姐姐,屋大薇。对于未来小姑的安慰,斯里柏尼娅却没敢应,反而连道这是应份的。
屋大维的前妻是个孩子,年轻到没能犯错,同时也承担不起第一夫人的职责,这些年都是屋大维的顾问米西纳斯兼任所有内务。已经成婚两次、孩子都三个了的斯里柏尼娅,自问做得更好是应份的。应对丈夫的其他女人,不亦是贵妇的必修课吗?
“自知之明,本身就已经是值得称许的事。”屋大薇走进,握起斯里柏尼娅的手,“而如今,你尚不必回避;结婚以后,遇到需要回避的场合,那该走的人也不是你。我的弟弟不至于是非不分。”
罗马的贵族因为政治联姻频繁,不论男女都是处于近乎开放式的婚姻,但也不会当众给合法伴侣难看。这是对联姻家族的尊重,屋大薇不相信自己的弟弟会傻到去开罪岳家,放弃到手的政治力量。
只是现在婚约未正式立下,屋大维仍然是单身的,再严格的标准下亦没人需要回避。不然,第一个给屋大维排头吃的就该是公主阿尔了。屋大薇可没少听那位公主的事呢。
“我不是不同情他们的。”斯里柏尼娅头痛地说。她并没有其他人想象中般对公主阿尔抱有敌意,倒是烦闷要怎么解决罗马贵族圈对公主的敌意。
一来,她没蠢到不知道公主阿尔在屋大维事业上的作用,让她更好地融入罗马,才能帮助到屋大维;二来,斯里柏尼娅比屋大维要年长上十岁,为他而争风吃醋什么的,还真做不出来;三嘛,她也不是在自愿的情况下离婚又准备再婚的。
在被内定给屋大维以前,斯里柏尼娅是一位终于将政治婚姻经营得美满的贵妇,但在男人们的野心下,她被迫离婚,让她的前夫和母族献了过来。
屋大薇面临的情况也差不离。她也是罗马中少见地跟丈夫相处得好的贵妇,可惜,他刚过世,而她的弟弟正打算将她许配给安东尼,向公民们表示罗马的稳定。
明知道安东尼和屋大维早晚要拼个你死我活的,屋大薇也得嫁过去。
“我真希望母亲还在。”屋大薇叹道。她的母亲在见证儿子成为史上最年轻的执政官后,便病逝了,不然以她的手腕,屋大薇深信能处理好更多的事。
两个女人正说着话,外面又传来嘈吵声,言谈间还听到了公主阿尔的名号。她们对视一眼,走出去,见军中大比原来已经结束了,公主不仅得了第一名,更被屋大维当众授予罗马将军的官职,即日起领罗马城守备的军务,引来哗然。
哗归哗,刚刚才输给公主的将领们,愣是没一个敢站出来反对。他们一对上公主的黑眼睛,就下意识地想往后缩。
元老的反对嘛,听在屋大维的耳里也就嗡嗡数声,该通过的还是得给他通过。
公民们的反应不算好,但也没到反感的地步,议论一阵子罢了。
出乎屋大维算计的是,造成障碍的是贵妇们极大的反对声浪。
论理,女人没有投票权,也该服从父亲、丈夫和儿子的话,但作为社会一半的主人,这套真能行吗?远比大部分男人富有的贵妇们,更是屋大维最近想新征税的对象,开罪不得。
“不知廉耻的婊/子!”一位年老的贵妇甚至喝骂道。
完了--屋大维和屋大薇两姐弟,同时想。
只见公主阿尔冷笑一声,偏头,问:“你,名字。”
老贵妇高昂着恍惚不怕折了的脖子,说:“大茱莉娅。”
阿尔心下了然。听名字,应该是凯撒家族的亲戚。她想起米西纳斯迫她背过的罗马贵族族谱,往军人中叫了声:“茱莉娅家的图利乌斯,出列!”
一个中年将领从人群中走出,面如土色。
阿尔将才刚披上的外袍甩开,再次走进竞技场,向男人招招手。对方皱着眉走进,做足心理准备后,在场上用尽全力地反抗,最终不出所料地倒在场上吃土。阿尔缓一口气,拍去手上的尘,挑了挑眉,望向屋大维,得到屋大维的颌首。
示意是可以用的人。
“起来,”阿尔冷声道,“明天,去我帐中报道。”她初上任,正好需要新的班底。她看不上眼这个男人的母亲,却看中了他的全力反抗。
中年将领马上忍着痛站起,强压着狂喜的情绪行了个军礼,“是!殿、不,阁下!”
公主阿尔是能让手下活命的将领,屋大维更是贵族们想要往上爬的阶梯,任何一个有野心的罗马男人都没有不应下的理由。
老贵妇目睹儿子完全就是人家的一条狗,差点没喘上气来,一手捂住胸口,脸色发青。阿尔却懒得给予一个眼神,径直离开。
--非常合乎埃及公主作风地将整个罗马贵妇圈子得罪了个彻底。
屋大薇抿抿唇,接收到弟弟求救的眼神,转向身旁的斯里柏尼娅,两个女人认命地安抚贵妇们去。
晚上,屋大维宴请盟友和军中将领,由屋大薇作为女主人主持。他本是想着让阿尔籍此多认识一点人的,没想阿尔干脆就没来。
隔了好几天,屋大薇在弟弟的示意下,找了个借口去见公主阿尔。
阿尔西诺伊完全违反了罗马的规矩。
面对屋大薇的劝说,阿尔没有翻桌子,她只端坐着,微笑着问:“我是谁?”
屋大薇愣了一下。
“埃及公主、罗马将领,”阿尔收起了笑容,“但不是,屋大维的妻子。”
那一些屋大维期望她去做的,都不是她的责任。
她是不交际就领不了罗马的兵?那坦白说,是屋大维需要解决的问题,她一个外邦人本来就是融不进罗马的,她要是完全放弃埃及的身份,也只会让自己毫无立足之地。从一出生起拥有的家国地位,即使已经将她抛弃,也将终身是她站在众人之前的底气。
试想,假如她是女奴,能有上战场的机会吗?要不是出身显赫的埃及王室,大概连给罗马执政官当情/妇的资格都没有吧。
所以,凭什么让她去当根本当不了的罗马人?
屋大薇有点不可思议地续问:“你不爱我弟弟吗?”
阿尔认真地组织着语言,答道:“我爱他,不是他轻蔑我的理由。”
“难道为他做这些,你居然觉得是轻蔑你?”屋大薇愤怒地站了起来,“你知道弟弟为你承担了多少压力吗?他努力到了哪个地步,才将你带到人前,将他身边的位置给你,却连他的妻子都不敢多说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