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
不防虞煜一开口,尚未说出一个字就咳出一大口鲜血,虽然他在鲜血喷涌而出之时迅速移开了头,但还是有些血液不可以避免的飞溅到了姜泠的脸颊衣领之上。
然而姜泠此时可顾不上这些,眼看着他吐了血后面色迅速苍白下去,一边将他扶起来靠在自己身上避免再次吐血被呛到,一边对着屋外大声呼喊巫蕤进来。
“……做梦吗?怎么会做这么离谱的梦,老师知道要被骂的。”就在她忧心不已等待巫蕤进来的时候,靠在她肩膀处的虞煜突然轻笑了一声。
她垂首,发现他满是平静的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却让她的心底发凉。傅泓的死讯来得太过突然,对他的打击也实在太大。
“我们还是快点回锦州去吧,老师还在那里等着呢……”
“虞煜,你不能这样子下去,司徒毕生所愿就是能看到你光复大雍,你这个样子,让他怎么能安心离去。”
姜泠知道此刻不能这样刺激他,可也不想他这样自欺欺人。
“离去,去哪里?”
“虞煜!你给我清醒点,傅泓已经死了,但大雍尚未光复,刺杀他的贼人也尚未拘捕到案,你要让你的老师这样不明不白的离去吗?”
看着他略带疑惑的看向自己,忍无可忍的姜泠捧起他的脸,逼着他正视自己。
“他都还没来得及回中原看看……”
然后她就看到虞煜眼中闪烁的光越来越暗淡,张嘴欲言什么,最后却沉默的又将头埋到她的肩膀处,随着滚烫的泪水洇湿她的肩膀,一声如小兽悲恸的呜咽从他口中泄出。
终于听到哭声的姜泠无声的拍着他的背脊,就像安抚小孩一般,她最怕虞煜一直憋在心里憋出问题,如今哭出来就好。
不过她有些奇怪,他们从锦州离开的时候并没有发现任何的不对啊,怎么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就先后出了叛乱和傅泓身死的两件大事,要知道这两件事中的任何一件,都不是临时起意就能做成的,这其中,透着十足的诡异。
听着屋内的哭声渐歇,原本行至门口却因听到动静不敢随意进入的巫蕤也定了定神,轻轻敲了敲门后,得到许可后才推门迈步进入。
进入屋内一看情况,他就把从接到虞煜昏迷不醒后一直高悬的心落回了原位,房间中虽有着淡淡的血腥味,但虞煜的情况看起来却是不错的,除了眼眶微微红肿,神色有些恍惚之外,倒没有发现什么太大的异常。
再看了一眼喷溅在地上的暗红色血迹,他心中更是安定了几分,大概也了解了虞煜的身体情况,不过想要得到更确切的情况,还是需要全面的检查一番。
毕竟他们太子是有致命旧伤在身的人,想想自己刚到梧州时翻看乌朗记录的病案,眉毛就不由自主的皱了起来,让扶着虞煜半坐着的姜泠掩不住满脸的担忧。
好在仔细检查了一番之后,并没有出现让他忧虑的情况。
“殿下只是一时悲恸过度,气急攻心,如今这口血吐出来,就没有什么大碍了,不过……”
“不过什么?”
刚听到虞煜无大碍松了口气的姜泠,一下子又提起了心。
“不过怒则伤肝,阻碍心经气血运行,于身体的损耗颇大,殿下还需宁神静养,莫再动怒。”
巫蕤边说边担忧的看了一眼从自己进来后就没有说过一句话的虞煜,平静的外表之下是疯狂逆涌的气血,显然是没有把他的医嘱听进去的。
但傅泓身死这么大的事情,莫说与他名为师徒却亲如父子的虞煜,就是他自己,在乍闻这个消息的时候也是眼前一黑,要不是记挂着虞煜的病情,他只怕也要当场晕倒了。
他们殿下一向重情,只怕短时间内接受不了这个事情。
怎么就能这么突然呢?
他和曹家人共处百濮之时,也没发现他们有叛乱的心思啊,而且凌得明在锦州之上也是本领出众的将领,怎么会在率领百余名士卒共同前行的情况下让贼人轻易得手。
锦州经过三年的治理,按道理不该有这样武艺出众的贼子藏在民间的。
他的担忧姜泠也看到了,心知以虞煜的性格,让他就此放下这个事情绝无可能,只能从旁慢慢疏导。
“巫大人,你先下去为殿下备药吧,这里有我呢。”
“是。”巫蕤也觉得此刻虞煜还是得靠药物梳理郁结于心的情绪,也深知姜泠在他心中的重要性,当即领命退下,只是在行至门口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回头劝慰了一句。
“殿下,大雍和百姓都还等着您呢。”
说完这句话的他不敢多留,回身带上门的时候,依稀看到有泪从虞煜眼眶中滑落。
他们这位殿下最是外温内韧,自乱世以来更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上一次这么脆弱的时候,还是被先帝逐出上京之时,一转眼五年过去,原以为当初一同离京之人能齐齐整整的再一同回去,就这样骤然的失去了当初的主心骨。
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巫蕤脚下不停地去给虞煜备药了,路过一看到他出来就忙不迭围拢上来的谢恒等人,他也无心言语,只摆摆手就径直离去了。
“殿下到底怎么样了,姜姐姐不露面,巫大人也不言语,真的急死人了。”
看着他头也不回的离去,温照柔急得跺了跺脚,因在盟约实行的细节之上还要和百濮进行详谈,所以她并没有跟随大军一同前往山野挖采红薯,而是在和百濮主管此事的官员进行会谈,听闻虞煜突然昏倒被谢恒背回来之时,她整个人都懵了。
第一反应就是姜姐姐怎么样了?然后才瞬间惊觉虞煜莫名昏倒对己方而言是一件极为可怕的事情。
只是丢下百濮官员迅速赶来之时,就看到背着虞煜回来的谢恒已在屋外踱步,巫蕤抱着药箱站在门口也不敢进入,不论是虞煜还是姜泠,她连个影子都看不到。
并不知道虞煜因何晕倒的她只得求助于身旁愁眉不展的谢恒,听闻傅泓身死的消息也是半天缓不过神来。
“太子妃能让巫大人在此刻离开,想来殿下应该已无大碍,其他的事情,也只能交给时间和他自己调节了。”
谢恒此时倒没有刚刚虞煜昏倒之后的六神无主了,大概猜到虞煜是气急攻心才导致昏迷的他,除了叹息也找不到其他纾解自己情绪的方式。
他父亲还等着来日傅泓归京喊他去不醉不归呢,怎么就这样天人两隔了?
而且没有了傅泓居中调节,他表弟日后想要获得京畿世家的支持只怕困难重重。
看着暮色四垂的昏黄天际,他感觉原本清晰的前路在此时也开始变得雾蒙蒙了起来。
“我要即刻赶回锦州。”
沉默的将巫蕤送来的汤药一饮而尽,又拒绝了姜泠递过来的蜜饯之后,虞煜看着窗外在黑不见月的夜空说道。
“行,明天一早就走。”
接过药碗的姜泠用帕子帮他拭去嘴角的药汁,顺手又将被他拒绝了的蜜饯塞入他的口中。
“……我说的是即刻。”
猝不及防的甜蜜味道在舌尖绽开,冲散了药汁的苦涩,虞煜纠正着自己的话语。
“我说的是明早。”姜泠让守在屋外的吕铎收走药碗,又当着虞煜的面将木窗关上,直接阻隔了他看向外面的视线之后,缓步走到榻边坐下,“现在你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睡觉。”
说完,就将原本半倚着的他直接放平,又用自己的手臂箍着他不让动弹。
“……我嘴还有东西。”
“你吃的你的,我又不抢。”
“……我还没漱口。”
“只是一晚我不嫌弃。”
“可我难受!”
“……吕铎,进来伺候你们殿下洗漱!”
吹灭的蜡烛再次亮起,荣登为洗漱侍者的吕铎半点不敢拖拉,在两位甲士的配合下迅速完成了虞煜睡前的盥洗事宜之后,就火速将门关上,生怕多留片刻就会被不断散发怒气的姜泠一脚踢出。
无语的看着还留在自己手中没有被收走的帕子,虞煜只得将它折叠整齐放在桌案之上。
“现在可以睡了吗?”
“……可以了。”
带着怒意的姜泠虞煜轻易也不敢惹,刚刚的盥洗也让他一直沉溺在悲痛中的头脑清醒了许多。
漆黑的夜色和自己尚未恢复过来的身体,确实不能急在此时赶路,而且还在百濮的国境之中,怎么也得同爨姝辞行一句才不算失礼。
只是一闭上眼就是浑身浴血的傅泓,他又五内如焚。
只是再悲伤急迫,也不能再因此乱了分寸,他要养足精神才能好好料理锦州上不要命的人,能完美在官道之上设伏击杀了傅泓、凌得明以及百余名士卒的谋划,绝不是一人一族可以完成的。
露在表面的曹氏是倒了,但暗藏在其中的还有多少人尤为可知。
他还是太天真和想当然了,以为经过这几年的时间,怎么也把这些曾经妄图独占锦州之人教化的差不多了,却错误低估了他们的野心和耐性。
居然能等在这时给他如此一击,后面没有上京的手笔,他都觉得不可置信,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会对傅泓出手,按道理,不该是等着他回去伏击于他吗?
说起来,自此占据南方诸州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让人留意过往的鸿雁了,本以为被公之于众的方式不会有人在用,没想到灯下黑里依旧在铤而走险。
“虞煜?”
感觉到他的心绪在疯狂翻涌,一直留心着他的姜泠出声探问。
“睡吧,明儿一早还要赶路呢。”
一环手揽住了她的腰肢,过不了多久,就有均匀的呼吸声响起。
巫蕤在他的药中放了助眠之物,再翻涌的情绪,也抵不过逐渐生效的药意。
在他熟睡之后,一直闭目假寐的姜泠也缓缓张开眼睛,伸手摩挲过他熟睡之后依然紧皱不展的眉头,满眼都是担忧,最后却只能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因锦州形势严峻,而虞煜又归心似箭,所以他们此行回程远没有来时那般轻松随心,在留下部分士卒配合百濮士卒帮他看守各世家在百濮国中种植棉花之人后,他就带着剩余的兵力马不停蹄的赶回了锦州。
日夜兼程之中,不过十日,就翻越龙眠山脉进入了南安郡的范围。
一到南安虞煜也顾不上急行的大军入城是否会惊扰到百姓,一路未做停歇的就向着南安郡郡府而去。
或许是因为都知州中发生大事,原本看到他喜欢出来夹道相迎的百姓此时也老老实实的待在家中,并没有人在这个时候跑出来彰显存在感,就连原本在路边做事的百姓听到马蹄声后,也急忙进屋锁好了门窗。
不是因为他们惧怕虞煜,而是不知太子所经之处是否会再度遭遇如同傅泓一样的伏击,他们只是升斗小民,哪怕对虞煜颇为推崇,也不敢让自己身处险境之中。
明明是艳阳高照的日子,却总感觉南安的上空笼罩着一层看不见的乌云,让整郡的人都被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太子到来的欢喜似乎还停留在昨日,紧接着就引来曹氏大规模的叛乱和傅泓遇刺,就连他们的郡都尉都死在这一场刺杀之中,而身为南安郡郡守的曹桂才更是因为出自叛乱的曹家,在傅泓身死之后就被从扶风赶来的大人们强行卸下职务,拘押在狱中等候发落。
没有人知道曹桂才是否牵涉其中,但他们却知道南安此刻风雨飘摇,要是殿下再不回来的话,锦州的大乱又要从此处开始了。
所以百姓们虽惧怕被卷入险境,但看到虞煜到来也还是松了口气,期待他能早日拨乱反正,让南安郡重回以前繁荣安宁的样子。
虞煜一进府衙,以盛恒为首的大世家众人就迎了上来,而虞煜原本安排在南安郡和扶风军为官的小世家和寒门出身之人则被他们隔在身后挤不上来,随意看了一眼厅中众人的神态和站立的位置,虞煜心中就大概有了猜想,不过此刻的他冷着一张脸,并没有让人从其中看出端倪。
落座之后他也不去看这些世家之人,而是对着有些眼熟的南安郡文吏问道。
“曹桂才呢?”
“禀殿下……”
站在最前的盛恒不知虞煜对谁发问,刚要上前回禀之时,就被冷冷打断了。
“孤问你了吗?孤问的是他。”
“我吗?”
手一指,随着阻隔的众人散开,原本站在后面连虞煜头发丝都看不到的文吏这时才震惊的指着自己的鼻子,有些难以置信的说道。
“殿下问你话呢,老老实实交代就好,别磨磨蹭蹭的。”
催促他的人是苟家目前留在锦州的主事苟良杰,因苟良业热衷棉花种植事业,亲身前往百濮未归,所以将族中事宜都暂时交给他代管。
暗含威胁的语气,让盛恒不满的看了他一眼,又转头观察虞煜的神色,见他依旧冷着脸没有什么变化之后,才稍稍松了口气。
他们真的是被曹家和王耀祖坑惨了,曹家败露了就败露了,又影响了不了什么大局,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王耀祖怎么会在傅泓宣布曹氏叛乱结案之后,突然对他出手,傅泓一死,直接打乱了明相给他们筹谋的全套策略。
如今虞煜回来,除了往曹家身上扣锅以外,他们就找不到其他自救的法子了,这才急不可待的将曹桂才及他惯用之人押入大牢企图屈打成招,只是这人的骨头太硬,而虞煜来得又太快,让他们有些措手不及,只能约束住府衙的官吏不要乱说话。
“我记得诸位身上都没什么官职,因何出现在南安的府衙之上。”
然而虞煜一开口,盛恒就知道自己这口气松得太快了。
“殿下,因司徒身死,又有曹氏动乱在前,我们是忧心南安郡再起动乱,才赶来襄助的。”
苟良杰自幼成长在苟良兴的一手遮天之下,又没有像苟良业那样经受过虞煜最初的敲打,他主事之后的苟家除了不能像以前一样横行霸道之外,并没有受到太多的限制,所以按捺了没多久就重回了当初的跋扈,这也是他敢背着苟良业和盛曹等世家合作谋夺锦州的原因,面对人老成精的傅泓之时他还有所收敛,但在面对明显脸嫩的虞煜,就有些不太恭敬了。
毕竟在在人脚下卑躬屈膝的活着,哪有以前自己当家做主来得痛快。
“谁让你插话的?又是谁让你来的?”
“我……”
听到虞煜的质问,让自认为高出这些凡夫俗子一等的苟良杰十分不满,他们苟家是锦州大族,出了这种事情,哪有不让他们到场的道理,但他显然忘记了,以前的苟家是有要职在身,而今整个锦州的大世家中,除了翁家的翁佑麟得被太子重用授予官职之外,其余人都是满门白身,别人往日里尊称他们一句大人,不代表他们就是大人。
所以他刚想辩驳,就被虞煜的挥手打断。
“来人,将这厅中的闲杂人等全部带下去,只留府中官吏在此回话。”
随着虞煜的一声令下,吕铎就带着甲士进来了,不过因为他们都还俱在太子麾下没有撕破脸皮,所以也没有直接上手抓人,而是十分客气的请他们自行移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