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天地初开,世间只有祂与瞑昏两个神,掌管世间的生与死,善与恶。
后来又有新的法则之神陆陆续续诞生,但世间还是如此冷清。
直到某一天,瞑昏观察到海边出现了一批小人,他们的模样和祂们长得一般无二,谁也不知道他们是如何诞生的,后来只能归结于天地的产物,既然天地之间有神,那么也诞生了人。
那便是凡人始祖。
白昼很快发现这群小人十分地脆弱,他们不像神拥有漫长的生命,有时候白昼打个盹儿,她上次才见过的人类就已经变成了一抔黄土。
他们也很容易生病和受伤,一旦生病受伤,就几乎等同于死亡。
那时候白昼的年纪还小,还是个十分年轻的容易心软的神,祂对人类付出了感情,也受到了伤害。
后来白昼对人类就不像刚开始那么亲近了。祂有时坐在云端观察他们,也会因为心软再次出手帮助他们,久而久之,祂就成了人类的新神。
人实在是太善变了,他们敬仰祂,畏惧祂,又想摧毁祂。
可是每一次祂遇见全心依赖祂的人类,祂总不能完全狠心地不管。
瞑昏那时候总笑祂:“姐姐,我真搞不懂你在做什么。”
如今祂们姐妹两个,一个在合虚山脉下沉睡,另一个被困在永生永世的轮回之中,已是几万年没有再相见。
白昼心想,这一次的轮回结束后,祂应该去见一见瞑昏。
朝天殿有三座天门,分称为一道天,二道天和三道天。
当白昼踏入最后一道天门的时候,祂已经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帝王站在石阶之上,高高在上地俯视她们,手中的弓箭绷紧,指向白昼的头颅。
“皇后,你来了。”妫海城的眸子通红,似要渗血一般,又或者是别人的血溅到了他的眼睛里。
他歪头,发出疑惑:“看来有人向你报信,真是该死。”
“陛下想做什么?”
跟来的侍女们已经被眼前的景象吓得瘫倒在地,竟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
喜妹撑着自己的身体,党在箭与白昼之间。
妫海城不明意味地笑了两声:“还真是忠心的奴才,这个时候了还想着护主,孤的两位皇后真是好运气,怎么孤就没有这样忠心耿耿的奴才?”
“陛下若能明白其中的道理,就不会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明明白昼的位置比他要低,可他竟生出一种被俯瞰的渺小的感觉。
“陛下曾经拥有过一切,最后却选择拱手于人,陛下,没有人要害你,也没有人要背叛你。”
“我已经来了,陛下总该放了其他人吧。尉迟家一直对陛下忠心耿耿,皇后的亲哥哥也为了陛下牺牲了,陛下扣押皇后又是何意?”
“孤当然知道尉迟家的忠心,而你们巫马家狼子野心,帮着反贼来谋取孤的江山!”
“那么陛下也应该知道,我们这些被留下来的巫马一族的人,早就被放弃了。陛下如果想拿我们和贤王谈判,大概也不能得到想要的结果。”
“皇后言之有理。”妫海城突然放下了手中的弓箭,变脸速度之快更让宫人们胆战心惊。
他们竟开始盼着妫海塘打进来,想着贤王的军队怎么还没有打到内宫。
妫海城向祂伸出了手:“皇后,上来,和孤一起看看上面的风景吧。”
白昼面色不变:“好。”祂表现得太过平静,以至于这些宫人又惊又疑地看着祂,大约觉得祂也是个疯的。
“孤说过要给你皇后的位分,如今也不算食言了。”方才还面容狰狞的妫海城突然和祂回忆起旧事来,脸色竟称得上温情:“孤还记得与你初见,你不知道孤的身份,拿着刀威胁孤,说要是把孤杀了,同样没有人知道今天发生的事情,我那时便知道你与其他女子都不一样。”
“但是陛下与世间男子一般,都十分薄情寡义。”白昼平静地叙述一个事实。
结果妫海城竟然高兴起来:“所以你还是怨孤负了你。”
白昼摇头:“陛下多虑了。”巫马姳恨他但是不怨他,她只是想让他死罢了。
白昼在此之前有预料到妫海城可能会因为接受不了这样的结局而发疯,但祂只能看到大致的走向,却没有办法看到每一个分支上的细枝末叶。
“尉迟嫣婉在哪里?”
“你果然是为了她来的。”妫海城拍了两下手,大殿之中出现了一个暗格,白昼伸手将尉迟嫣婉拉出来,他也不阻拦。
尉迟嫣婉被绑着手蒙着眼捂着嘴,白昼以为按照她的小孩子脾气会闹,谁知摘下眼罩后,白昼才发现她的眼眶里蓄满了眼泪:
“我哥哥真的死了吗?”
她眼里的痛可以把人灼伤,祂从未见过她露出如此哀婉的神色。
然而妫海城十分恶劣,毫不在意地说道:“是啊,万箭穿心。他临死前还叫孤好好待你这个妹妹,所以孤答应了他,不会让别的女人威胁你的地位。”
妫海城大约是看不惯尉迟嫣婉对白昼的依赖,充满恶意地说道:“本来他是不用死的,可是孤要册立新后,他害怕新后会威胁你的地位,这才向孤请命,换取孤的允诺。”
尉迟嫣婉一直低着头,父兄的死亡让这个嚣张跋扈的小姑娘在一夜之间成长,这种成长痛苦又难捱。
她突然抬头,恶狠狠地瞪着妫海城:“不,陛下说错了,我兄长和父亲是为陛下而死的,若不是因为陛下他们怎么会死?”
妫海城见没有达到自己的效果,不悦地皱眉。
白昼为她擦眼泪,让人把尉迟嫣婉从这个是非之地带走。
“那么陛下现在是否能够放了巫马家的人?放了巫马姳的母亲妹妹和祖母。”
祂有意提起巫马姳的名字,提醒妫海城他对巫马姳的亏欠。
“你怎么一直在对孤提要求?孤刚才已经答应你,放了尉迟嫣婉,那么你也应该答应孤一个要求,孤才好考虑要不要答应你的事情。”
“陛下想做什么?”
妫海城看祂身上的婚服,伸手摸祂头上的凤钗,提出的要求令白昼也觉得惊讶:“那就陪孤拜了天地,成为孤真正的皇后。”
“孤就答应你,放了巫马一族的人。”
妫海城实在奇怪,白昼并不觉得他有多么爱巫马姳,可是事到如今兵临城下,他竟然执着于要封巫马姳为皇后,并用放过巫马家的人作为交换条件。
祂还以为,妫海城要用这些人去和新帝谈判。
“可我早就和陛下说过,陛下娶不了我,我也不会嫁给陛下。”
“为什么?”妫海城喜怒无常,突然变得愤怒:“难道你真的爱上了妫海塘?你不要忘了你母亲妹妹还在我手里,如果你还想保住巫马姝的另一只手,就最好按照孤说的办!”
妫海城催促她:“你不要想着还有谁能来,孤已经把宫中精锐以及历代保护君主的暗卫悉数派出,这中间的时间足够你我完成大婚,也足够让巫马家的人、人头落地。”
“陛下当真要这么做?”和神一起拜天地的代价,不知道妫海城受不受得了。
第28章
“我若答应陛下, 陛下真的会放人?”
“自然。孤是君主,怎会食言。”见祂“妥协”,妫海城心中说不出的高兴与得意, 似乎是觉得今天一过, 哪怕他那个好弟弟当了皇帝, 也无法将祂从自己身边夺走。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厚重的云层里闪着电光,天地之间忽明忽暗。
在偌大的朝天殿之上, 宫人们匍匐在地瑟瑟发抖,皇帝状似癫狂, 仰天大笑:“看来老天也觉得孤不应该输给妫海城!”
皇帝手指白昼,脚步踉跄:“若不是你父兄吃里扒外,孤怎会输!孤正是因为信任你,才对他们没有提防, 孤本该将他们千刀万剐,却因为你,一再地放过他们!”
一道惊雷直直地落在了皇宫中的百年老树身上,将它粗壮的枝干劈成两半, 天色在刹那间亮如白昼。
雷光照在妫海城的脸上, 恍若恶鬼。
他猛然往前走一步,用手攥住白昼的双肩,“孤绝不会将你让给他!”他似乎要用一个女人来证明最后的尊严, 证明他并没有输给他的弟弟。
白昼适时地提醒他:“陛下,巫马姳不是死物, 陛下可以喜欢她, 却不能强迫她喜欢陛下。”
妫海城置若罔闻,又忽而变了一副面孔, 和颜悦色地挽起祂的手:“阿姳,时辰到了,你该和孤一起去祭拜天地。”
他不管不顾地拉起白昼的手往外走,一直走到朝天殿最高的石阶上,他指向远处的山河,语气变得和缓:“这里可以看到全皇城最广阔的景色,孤小的时候被父皇带到这里来,父皇问孤看到了什么,孤说孤看到了晋朝的大好河山,父皇却不满意孤的回答,你说这是为什么?”
妫海城问这个问题并不是要白昼回答,他是一个即将被赶下皇位的皇帝,在这最后时刻回忆往昔,然后把所有的过错推给他人。他从来不觉得自己错了,只觉得上天不公,父皇不公,世人不公。
白昼凝视着远方的炊烟,看到了更远的地方:“我看到了晋朝的百姓,陛下可曾注意过他们?”
“不过是未开化的愚民,京城的百姓多得像地上的蚂蚁,总有源源不断的人往京城来。”
“确实如此。”晋朝在中原占据了最好的地理位置,京城更是一块绝佳的风水宝地,四处的人包括周边的游牧民族都往这里聚拢。
百姓在这位自大的帝王眼里如同廉价的消耗品。
“世人皆道皇帝好,坐拥后宫三千佳丽,掌生杀予夺之权。”白昼道:“陛下,果真如此吗?”
妫海城不耐地道:“要真如此,孤早就把那帮和孤对着干的老顽固全砍了!孤的皇后是孤还是太子的时候先帝指的婚,后又指了两位侧妃,皆不是孤中意的女人……这帮子文臣管得极宽,连孤去睡哪个女人都要管,孤过得哪里快活了!”
“陛下已经够快活了,我听闻本朝的开国皇帝凡事亲力亲为,每到农耕时节,穿粗布麻衣与民同耕,一天只睡三个时辰,陛下扪心自问,可有做到?”
凡间的帝王离神只差一步,他们是集国之大运者,有一国的气运在身,甚至可以说他们每一个举动对百姓的影响都远远超过神。
所谓帝王一怒,伏尸百万,血流千里。[1]
但就白昼做神的经验来看,皇帝可不是那么好当的。若不能承担起一国的气运,同样会遭到反噬。
就像神一样,如果神失去了人的香火,就会慢慢衰落,直到世间最后一个凡人也忘记了这位神明,这位神明就会陨落。
作为一个男人,又是一个皇帝,妫海城只爱给别人讲道理,不爱听别人给他讲道理。
妫海城不耐地打断祂:“孤像先祖一样,这皇帝当的还有什么意思可言?”
他道:“孤也觉得做皇帝不如做神仙好,神仙又不用处理政事,凡人的这些祈愿听听就罢,应不应全在一念之间。”
妫海城转头,用探究的目光看祂:“皇后曾经同仙人学习修道,不知有没有见过真正的仙人?”
凡间把生活在宗门中的修仙者称为仙人,然而修仙者只是比凡人的寿命要稍微长一些。极少数的修仙者会一些类似于障眼法的仙术,其余练的都是强身健体的武术。
白昼一下就懂了妫海城的意思,原来妫海城觉得当皇帝没意思,开始打修仙的主意了。
人皇成仙,其实比一般人要容易。可不是所有的君主都可以被称之为人皇。
国运是一个非常沉重的词,若担当不起,日后十殿阎罗前论善恶,搞不好还要去轮畜生道。
白昼沉默,祂是先天之神,没有吃过修仙的苦,也不知道凡人应该怎样修仙。
但若有人抱着当神仙就可以肆意快活的念头来修仙,他就永远不可能成仙。
他们说话的这会儿,天边的雷云在空中翻滚,云把雷电裹进身体,发生剧烈的纠缠,时不时发出几声闷响。
妫海城开玩笑道:“依皇后看,像不像是某位神仙在渡劫?”
白昼心情复杂地看了一眼毫不知情的妫海城,大发善心地劝了一句:“贤王的军队即将入城,他为了自己的名声不会将你怎么样,陛下若为之后的生活考虑,不如开城投降,也使百姓少受苦,对陛下也是功德一件。”
妫海城要是执意在这儿和祂拜天地,头顶的天雷劈的就是他了。
神仙不可与凡人配,否则就会扰乱天地法则,届时天雷劈下来,神仙若是道行不够修为不深,当场殒命的事也是有的。
这天雷对白昼没什么妨碍,只怕要把妫海城劈成碳灰。
妫海城没能领会祂的意思,反而勃然大怒:“孤绝不可能开城投降,绝不可能让他不费一兵一卒,就拿到孤的皇位。”哪怕代价是百姓的鲜血和眼泪。
白昼已经劝过他,奈何他执意找死,白昼眼神淡然:“既然陛下决意如此,想来也思虑过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