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剑平静地说道:“姑姑养我一场,我不会让楼里为难。”
“这样也好。”
湛剑平日里表现得老实,老鸨以为他认命:“你认命就不用吃苦头,你是个男人,不是楼里的姑娘,等赚够了赎身钱,还有从这里离开的机会,也没人知道你干过这等行当。”
老鸨好像也忘了,他的母亲是如何死去的。
湛剑的眼神幽深:“我明白。”
到底明白什么呢?
是认命和忍气吞声就可以获得苟延残喘的余地,还是为了生存活命可以忘记至亲之仇。
他从没有一日忘记过。
但他那时只是个普通人,他困于妓院,不会有话本中的大侠从天而降,传授他至高武功。
他只能在床榻之间杀了仇人,一把早就磨好的尖刀刺进仇人的心窝,他怕对方挣扎,迅速地抽出、再扎进,那是他在后厨打杂,拿家禽练出来的手法,却是第一次在人的身上实施。
温热的鲜血溅到他的眼睛里,他下意识地捂住了眼睛,用床上的丝绸抹去脸上的鲜血。
空气里还弥漫着令人反胃的欢好的气息,他愣愣地坐在那里,他杀了平南王妃的弟弟,他早就做好了一命换一命的准备,这世间本也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事情。
可他看着对方丑陋不堪的身体,忽然又很不甘心。他并不想为这样一个人陪葬。
他的心忽然怦怦地跳了起来,他拿走了他身上的银钱,撒了一个谎,骗过门外的守卫,然后从屋后面悄悄溜走。
一切都发生得如此顺利,他从没有过这样的好运气。
第二日。
平南王妃的弟弟离奇死于妓院的事情传遍京城大街小巷,他没有急着出城,而是躲藏了半个月,然后一路向北,来到了一个小城。
这里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往,他租下一栋废弃的老宅,本以为会在这里度过余生。
然而没多久,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让全城人都染上了怪病,并以不可控制的速度向外蔓延。
朝廷没有派来医者,反而派来军队,将染病的人全部就地焚烧,其余人则粗暴地关在一起,任其自生自灭,一旦有染病的征兆,就拉出来烧死。
他是个不祥之人,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引起灾祸。可偏偏老天爷又不会完全将他置于绝境,一位军队的将领是他母亲曾经的恩客,无意中认出了他耳边的胎记,对他稍有照拂。
他继承了母亲的美貌,又因为常年营养不良而生得羸弱,面若好女。
他的一生应当是不堪的,谁叫他没有受到上天眷顾,生来就在泥潭之中。
他既无权也无势,想要反抗,也无力可借。他只能这样肮脏地一步步爬上去,舍弃身体和自尊心,以至于他的名声一度十分难听。
在那些贵族眼里,他不过是个下贱的玩物,没有人瞧得起他,只把他当做解闷的玩意儿。
可谁能想到就是这个下贱的玩物,也会在有朝一日变成他们惧怕的存在。
由于他母亲曾是平南王的外室,他便借平南王之子的名头回到了京城。
平南王妃膝下无子,只能与虎谋皮,暂时承认他的身份,而他也获得了一个崭新的光鲜亮丽的身份,所以让人忘记过去的不堪。
他开始经营自己的势力,讨好新太子,在朝堂之上扎根,于是他成了京城中炙手可热的夫婿人选,温文尔雅的平南王世子。
他生了一副好皮囊,又善于交际,不少人家都有意把女儿介绍给他。
但是他的心在一点点腐烂,他厌恶长袖善舞的自己,也厌恶虚伪的权贵。
可是当他走到这一步的时候,他只能往前走,不能后退。
后来太子登基,沉溺女色,不务朝政,他替新帝摄政,成了百姓眼中一手遮天的“权臣”,但他其实没有那么坏。
他的一生被命运裹挟着走到这里,从一个遗腹子到平南王世子,再到摄政王,他早已不再代表他一个人的生死。
皇帝昏庸无道,最后起义军攻打入京城,他被手下拼死救出,赤脚站在溪边的时候,人生就像一场梦一样,短短二十多年,就像好几辈子那样长。
他在溪边救了一个落水的孩子,孩童天真无邪:“哥哥你长得真好看,我可以摸摸你的脸吗?”
还没得到他的应允,孩童就伸手摸了上去:“是真的!”
后世记载他这一生辗转于贵族之间,男色惑人,他堪为第一。
可是黄粱梦醒,他想要毁了这张脸,却看见神仙自天上来:“何错之有?”
第50章 (双更合一)(补周一更新)
湛剑恍惚着从梦中醒来。
外面下了雨, 滴滴答答连成了线。他沉浸在过往的梦境里,眼神还有些恍惚不清。
“你梦到了什么?”魔神不知道什么时候蹲到了他面前:“你看上去既欢欣又痛苦,是梦见了我阿姊吗?”
魔神窥探人心的本事太可怕, 湛剑不想多说:“嗯。”
“让我猜猜你梦到了什么, 你一定有一个很悲惨的过往, 然后阿姊对你施以援手, 你对祂情根深重。”
瞑昏恶劣地笑起来:“你也不必向我隐瞒,你从前那点事我早就知道了, 你猜猜是谁告诉我的?”
湛剑侧过脸去,比起从前的稚嫩, 他的脸上多了一分坚毅,历经风霜,更有一种无法比拟的美丽。
他知道瞑昏在扰乱自己的心神,但是自从他决定做这件事开始, 他就绝不会停下。
湛剑轻声说道:“神主生来尊贵,我有幸入祂门下,已很知足。”
也许在他被那位高贵的女神点化的那天,他就不可自拔地陷了进去。但他深知自己肮脏不堪, 从未有过奢望。
他做过最大胆的事情, 便是问祂为何要收自己为徒。在其他神仙都爱收身世清白的女子为徒时,为何要收他这样浑浊不堪的人。
“大约是觉得你太可怜了。”祂用手点着下巴,眼睛微眯, 似乎在享受春日里的微风。
白昼轻笑一声:“但是世人皆苦,我收你为徒, 不只是可怜。”
“我见你的时候觉得很惊讶, 你一生凄苦,一生都在自保, 从未主动加害于人。我看见你救了一个落水的孩子,你可知道她本该在那日溺水身亡,你改变了她的命运,所以我也想改变你的命运。”
湛剑仿佛被天大的馅饼砸中,可他异常冷静:“神也可以插手改变凡人的命运吗?”
难道神不该是高坐云端,冷眼观众生疾苦,他怎么会如此幸运地遇到一个好心的神?
“不可以。”祂微笑着向他伸出手:“吾乃合虚山主白昼,你可愿做我的弟子?”
原来这位神仙是来人间挑选徒弟的,这样的好运气竟然落到了他的头上。
湛剑心想他一定是世间最不识好歹的凡人,换做旁人早就欣喜若狂地答应,他却再三提问:“做你的徒弟有什么好处吗?当神仙……就可以无所不为吗?”
“嗯……这个问题嘛……”白昼说:“大概没什么好处,做神仙也不可以为所欲为,做神仙是很辛苦的,只有心怀大义才能做好神仙。”
祂竟会觉得他是个心怀大义的人,湛剑简直想笑,祂不知道百姓是如何骂他的吗?
这天上的女神大概不知道,他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奸臣,以色侍人的佞臣,怎么会是心怀大义的好人?
可他抬头看到祂眼睛里的微笑的时候,竟然说不出拒绝的话。他从未被肯定过,从未被赞美过。
他在那一刻鼓起勇气:“我想做您的徒弟,我会做一个于众生有利的人。”
于是他跟着白昼来到了仙界,那时候还没有天庭和天帝,三界以白昼为尊,但是白昼大部分时候也不管事,除非有人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情。
不过白昼要收湛剑为徒的事情,遭到了绝多数仙人的反对。
那会儿还是母系神的天下,仙界也以女子居多,男子被视为罪恶的象征,易怒且没有悟性、耐性,更何况湛剑的过往如此不堪,怎配做神主的徒弟?
众仙人在大殿之上吵架,揪着湛剑的过往不放,他一介凡人,如同被人扒了衣裳当众评判。
他怕做祂的徒弟,又怕祂不要他,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望向祂的目光藏着期待和哀求:如果你愿意相信我的话,我将永远对你忠诚。我会做一个心怀大义的修仙者。
可湛剑不知道如何为自己辩驳,他的过往在前尘镜里浮现,他难堪地闭上眼睛。
“够了。”一向随和的女神为他发怒,挥手打碎了浮在空中的前尘镜:“他是吾决定收的弟子,谁也无法改变吾的心意。他是好是坏,我的眼睛看得到。”
就这样湛剑成了白昼收的最后一位弟子,也在后来让祂成为了三界的笑话。
最开始湛剑会收到很多风言风语,就连仙界的仙鸟也不喜欢他,会在他前去拜见师父的时候朝他脸上扔石头:“蓝颜祸水!”
可是湛剑从做凡人的时候,就明白一个道理,只要时间够久,什么事情都会被遗忘。所以他从不反抗,等待这些仙人仙鸟觉得无趣而放弃。
可有一回仙鸟欺负他的场景被师父看到了,他拍拍衣服上的尘土,从地上爬起来,一抬头却看见师父站在云端,失去了一贯的微笑,不喜不怒地看着他。
他心里一惊,立刻低头跪下:“师父,我哪里做错了吗?”
想逃跑的仙鸟被白昼抓回来,捆着翅膀扔到湛剑面前,祂沉声:“别人欺负你,你为何不和吾说?”
“师父事务繁忙,不敢用这种小事打扰师父。”因为他怕祂心生厌弃。
更何况告状又有什么用呢?他心里尊敬师父,却从没想过师父会为了他惩治这些些鸟,既然得不到结果,还不如不要说。
白昼望着他,叹了口气:“难道是我这个师父哪里做得让你有误会吗?还是你觉得我不会袒护你?”
白昼拔了那几只仙鸟的毛,给他做了一件羽毛大氅。
“你是吾的徒弟,谁欺负你,就是在挑战吾的颜面。”
白昼当时这么做,大约也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不知他为何如此处处忍让。祂是先天之神,众仙敬祂尊祂不敢忤逆祂,祂虽脾气随和,亦有原则,至少不会叫人踩到头上来。
祂收的前几个徒弟,性格直爽,一言不合就开打,对方不服就打服,真是没有过湛剑这样把委屈都往肚子里吞的。
“是,湛剑明白了。”
他得了祂这一句允诺,此后不再处处避让,众人吃了几次亏后便也知道这个凡人不是好惹的,转而开始孤立他。
可是他常年待在合虚山上,潜心在洞府里修炼,也不把别人的孤立当回事。
他一心只想着修炼,他把白昼的玩笑话当了真,祂说不要丢祂的脸,他便废寝忘食、夜以继日。
说起来,他被祂收作徒弟后,并不常能见到祂,神每隔六百六十年过一次生辰,他便只能在那一日见到祂。
他每次都会精心地准备礼物,哪怕知道祂富有四海,他还是想尽他可能的送祂一份生辰礼物。
他打听到在极北之地的荒州有一种妖兽,眼如碧玺,可剜之成珠,作照明之用。他便孤身前往,想用这颗碧玺点缀师父的华冠。
他在路上遇到了同样奔着妖兽而来的兄弟俩,他们想要妖兽的皮和血,于是大家一拍即合,决定联手对付妖兽。
愈靠近荒州,黑夜的时间变长,白昼的时间变短,他们坐在篝火旁取暖,闲谈起问湛剑为何要取妖兽的眼珠。
“真是奇了怪了,这妖兽的眼睛虽然好看却不值几个钱,你要它何用?”
湛剑不想泄露自己的身份:“送人。”
“是喜欢的人吗?”
湛剑吓了一跳:“不不不,不是。”
他的情绪起伏太明显,叫同行的人啧啧称奇:“瞧你反应这么大,不是喜欢的人?那也是极其重要的人了。”
这一回湛剑没否认:“是,是很重要的人。”师父于他,恩同再造。
“哎——”忽而,兄弟俩中的哥哥叹起气来:“你是仙门中人吧?瞧你像是有正经传承的,不知拜的哪家门下?”
湛剑便借了二师姐的名字,说是二师姐门下徒孙。
哥哥羡煞不已:“你这什么运气,还是找了什么门道?”
弟弟说:“不瞒你说,我们兄弟俩冒险去收妖兽的皮肉,就是想疏通关系,找个门派,哪怕是小门派也行。”
哥哥紧接着叹气:“没有师门就没有传承,也学不到精妙的仙法,我真是不懂,在凡界,家家争生男儿,为何到了仙界就反过来?”
“难道女子天生比男子更适合修仙?”哥哥抱怨道:“我觉得那些仙人偏心,为何连个机会都不肯给?”
湛剑说道:“万物自有平衡之道,或许因为凡间如此,所以修仙的女子的心性才会更加坚韧,因为她们早已受过磨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