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体化为轻烟,只留下一颗洁白无瑕的圆珠,像是那种只能在深海寻觅的千年海珠,然而如此纯洁无瑕的灵魂,竟然来自湛剑。
梅景胜抓住那颗想要逃窜的灵珠,伸手将它递给白昼,说来也怪,那颗灵珠在碰到白昼的手之后竟然安静了下来,好像游子流浪一生,终于找到了归宿。
此珠乃湛剑残余的元神所化,白昼只需看一眼,便知湛剑死前所言不假,他确实没有变成魔物,可他身上的魔气如此浓厚……
白昼说:“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事情。”怎么会有人与魔气相伴上千年将近万年,他不是仙也不是魔,而变成了一个被魔气改造的怪物。
这个祂因为一时可怜而收下的小徒弟,祂好像从未弄懂过他。
梅景胜及时开口:“但不管怎样,他致使魔神祸乱人间是真,当年害死紫卿老祖也是真……神主实在不必自责……”
梅景胜太了解祂了,元紫卿的死是白昼心头的一根刺,纵然祂对元紫卿已经没有感情,可是元紫卿为祂而死,祂多少心里是有愧的。
“我只是觉得……”祂将那颗珠子攥于手中:“我竟然没有看透我这位小徒弟。”在湛剑死后,祂还是承认了他。
“已经有太多人离开了我,曦禾,元紫卿……”白昼的语气透露出一种疲惫:“景胜,我不希望你也会离开。”
“我会一直陪着您。”梅景胜轻声说道:“我一直都在您能看到我的地方。”
湛剑死了,按理说梅景胜也该放心下来,可他心里总有隐隐不安,他想起方才神主与魔神交战之时,两方所流露出来的只言片语,犹豫道:“如果天地覆灭,您与魔神也不能幸免于难吗?”
“吾与瞑昏,会重归于混沌,等待新的降生。”白昼平静地说道:“但是再次降生的吾,不再是吾。”
如同白昼之前所说的一句:就算是转世,也不是同一个人。
梅景胜沉默下去,过了一会儿才说:“那我并不希望您消失。就算是为了苍生。”
但是命运的齿轮自万年之前就开始推动,当白昼举起剑的那一刻,就注定祂和瞑昏之间一死一伤。
“我找到了办法。”瞑昏说:“吾会结束这一切,瞑昏会恢复正常。”祂在人间轮回千载,并非一无所得。
当梅景胜想要追问的时候,白昼拂了一下袖子,竟从袖中抖落一个男子出来。
不是别人,正是方才白昼在地宫中救下的空蝉境。他躲在白昼的袖中,将这一切听了个七七八八,一时只觉得胆战心惊,又忍不住担忧起起白昼。
祂虽然是世间最强大的真神,却孤立无援,天地忌惮祂,把持权柄,三界之中又有多少人真正的盼着祂长盛不衰?
空蝉境急着表忠心:“在下什么也没有听到,方才只觉得脑袋晕晕,再一睁眼就到这里来了。”
空蝉镜向梅景胜作揖:“见过青河洞君。”
“吾与此人的祖先有旧,方才在地宫中感应到他的求救,故而施以援手。”
白昼看向空蝉境:“吾情急之下忘了将你放出来,却使你看到了一些不该看的事情。”
空蝉境正要再说些什么,只觉得头脑发晕,整个人昏睡了过去。
白昼顺势接过他坠落的身体,用术法消去了他的记忆。
梅景胜在一旁看得吃味,不动声色地从白昼手上接人过来:“不知他的祖先是哪一位?也是仙界中人吗?我竟不知道。”
白昼摇头:“是一普通凡人。应当是吾输了一盘棋,欠了对方一个允诺,便应在他的子孙后代身上了。他的子孙有仙缘,如今在清世宗门下修炼,不知何缘故困在皇陵地宫,无法回去,之后将他一并带走便是了。”
梅景胜稍稍安心,但他始终觉得空蝉境是个隐患:“他怎会恰好出现在此处?只怕不能排除和魔界勾结的可能。湛剑只有一人,放出魔神之事恐怕不是一个人能做到的,湛剑虽死,背后之人却还未露面。”
“他的身上没有魔气。”
“没有魔气,也有可能是魔界中人。”梅景胜急急说道:“若他只是与魔界勾结,却并未修炼魔功呢?”
白昼便反问:“那这样的人所求为何呢?”
自古以来总是邪魔歪道修炼得更快,所以总有人耐不住正道的苦修,想要走捷径,最后走火入魔,堕入魔道。在堕魔之后,这些人心知已经无法回到正道,便索性当了叛徒,向魔界投诚。
可是未修炼魔功,却与魔界勾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一来是风险太高,收益太低;二来是不能取信魔界中人。
所以梅景胜这话说得极其蹊跷。白昼道:“这话不像是从你口中说出的。”他怎会如此中伤一个初次见面的人?
梅景胜也知自己失言,迅速补充解释道:“自我与神主下界以来,敌在暗我在明,发生了许多奇怪的事情,我只怕是有意针对神主的陷阱。这人出现得太奇怪了,又恰好拿着神主的信物,也许正是凭此取信于您。”
梅景胜提议道:“既然神主已经抹去他的记忆,不如让我把他送回仙界,既可以证实他的身份,也不用留一个陌生人在身边。”
白昼并不关心一个陌生人的来去,点头同意:“那你看着办吧。”祂的身影渐渐没入流动的空气中,最终消失不见。
祂收过四个徒弟,如今这四个徒弟不是死了就是失踪了,白昼摊开掌心,凝视那颗洁白无瑕的元神珠,忽然在上面发现一颗黑点,就像是画布上落了一点墨,异常地碍眼。
祂随手将这颗珠子投入自己的宝库,湛剑不会再有转世,他的元神被魔气改造,身销便是魂灭。
但是确如他所说,他没有违背当年所发的誓言。
可他为什么又要做出这一切呢?因为爱而不得吗?爱之一字,实在太可怕、太沉重。
也令人疯狂。
梅景胜正十分吃味地盯着还在昏迷中的空蝉境,心里已经想了千百种处置他的办法。
于是空蝉境一睁开眼睛,就感受到了一道不容忽视的视线。
他在慢慢睁开眼睛的时候,也在思考自己的处境,他迅速地调整了自己的状态,装作一无所知:“我这是在哪里?”他一眼看出梅景胜仙界中人的身份,毕竟对方一点都没做掩饰。
“在凡间,等会儿送你回仙界。”梅景胜试探他:“你为何会来凡界?”
“我记得我似乎是跟师兄来凡间历练,无意中走散了……”空蝉境揉着额头:“我想不起来了。”
梅景胜冷漠地说道:“你被我家主人所救。”
空蝉境便说:“不知是哪位大人?我要亲自去向祂道谢。”
“不必了,我主人事务繁忙,你既没事,便速速回去。”梅景胜一心想把他送走,从手心浮出一件法器,毫不犹豫地拍在了空蝉境的身上。
“这法器有些不稳定,你回仙界之后就先行自己找找路吧。”
第74章
“咚、咚、咚……”
梅景胜走至屋门前, 抬手敲门的时候有迟疑。
“进。”
他推开门,僵站在那里好一会儿,不知道说些什么, 然后才道:“我已将那人送回仙界, 他临走时说……十分感谢您。”
梅景胜并不愿提起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 因此只用最简洁的语言一概而过。
白昼点头算是知晓:“坐吧。”
祂眉宇间有淡淡忧愁, 梅景胜不敢细想是为瞑昏还是为湛剑,人死如灯灭, 纵然湛剑犯过天大的错误,也曾是祂最心爱的小弟子。
梅景胜很知趣, 他没有提起不该提起的人,只是问道:“接下来我们还要在此处停留吗?”他第一次用我们两个字,似乎在说自己会永远陪祂,又暗示他在祂身边的特殊。
“瞑昏逃至他处, 我不能坐视不管,任由三界大乱。”白昼的声音似乎失去了起伏,又像是在按捺情绪:“祂受了伤,我会在三日之内把祂带走。”
白昼好像看透梅景胜心中的疑问, 回答道:“祂的力量每衰弱一分, 吾的力量便增强一分,反之亦然。若一方吞噬另一方,世间不再有光与暗, 便成了混沌本身。”
所以天帝想祂们自相残杀渔翁得利根本就是不现实的,力量不会消失, 只会转移, 并且失去约束的强大力量只会摧毁一切。
瞑昏的每一分衰落,白昼都能感受得到, 祂伤害了瞑昏,便获得了瞑昏身上反馈的力量。
这千万年来,瞑昏被永封地底,白昼在凡间轮回转世,纵使祂们没有相见,却对对方的处境了如指掌。在这种情况下,又怎能生出真正的怨恨?
梅景胜知道祂从不说没有把握的话,一时也有些心急:“您之前说有万全之法,是真的吗?”
魔神显然是不想再被关了,先前白昼又说找到了结束这一切的办法,梅景胜期待地看向祂,既然万年之前是有人故意引得魔神的力量失控,那么也应该有办法让魔神的力量回到正轨中去。
“是。”白昼对于梅景胜十分信任,或许是因为他是从上个时代就开始陪伴祂的人。
“吾将炼化一半的元神,瞑昏从此可自由行走于天地之间。”白昼说得十分坦然,仿佛陨落这件事对祂来说,只是出了一趟永不归来的远门。
“剩余一半元神,吾将归于天地,亦做约束。”
白昼在世间轮回转世多年,一来是因为瞑昏被封印,祂必须通过自毁的方式来维持世间的平衡;二来祂也在寻找恢复如初的办法,然而这办法却是:让魔神归位。
世间凡是有光的地方必有阴影,世人希望世上只留有善而不存在恶,这是不可能的,唯有善恶相互制衡,才是长久之道。
所以一开始就不应该封印魔神,现在想让魔神回来,又是何其困难的一件事。
“当年我为了三界众生封印了瞑昏,实乃一件错事,明知是别人的计谋,仍然走进了局中,枉我自以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白昼的声音里有几分沉重。
梅景胜赶紧道:“可是当年魔神即将摧毁天地,若是不封印祂,现在的三界早就变成了混沌,您实在无需自责,这些年您为了维护三界稳定,在凡间辗转飘零……”梅景胜也觉得心中酸涩:“可是……谁又记得您呢?”梅景胜觉得实在不值。
当年白昼的排场是如此恢宏庞大,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天神对他伸出手,他从泥土里仰视云端,只看见祂洁白的下颚。
“叫什么名字?能站起来吗?”
那时候的神要比现在活泼许多,情感也要浓烈许多,祂会为他训斥羞辱他的仆从,当然也骂他:“你怎么这么不争气!别人欺负你了,也不知道还嘴吗?”
“我天资低下,无法修仙,被大家瞧不起也是正常的。”那时的梅景胜只觉得做了一场美梦,时时惶恐不安,生怕梦醒。
“你想修仙?好啊,我教你。”
于是白昼用各种仙药为他洗髓,又教他仙法,教他自立,祂永远也不会知道,祂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梅景胜垂下眼睛,用极低的声音说道:“我不想您消失。”但他做不了神的主。
白昼像多年前那样摸了摸他的发梢:“景胜,世间终有离别,吾已经活得够久了,还记得从前你对吾说,想要在这世间自立自保,如今你也做到了。吾不会真正地消亡,也许在很多年以后,吾还会诞生。”
只是新的神不会继承白昼的记忆,也不再是白昼。
白昼炼化自己一半的元神之后,与瞑昏融合,瞑昏便同时拥有了光与暗的力量,就不再会对三界产生威胁。当然也没有人能够伤害瞑昏。
白昼已经打定主意的事情无人能改,梅景胜深知这一点也没有再劝。他看上去像是完全接受了这件事,在夜幕降临之前,一声不吭地回了自己的屋子。
第二日开始,白昼开始早出晚归,出于种种考量,祂没有带上梅景胜,直到第三日的时候,祂发现他在偷偷跟着祂,然后被祂抓了个正形。
“您能不能不走?”梅景胜哀求道:“我不在乎三界如何……”他悲伤地发泄道:“但为什么非要让你牺牲?”
他很少说这样直白又赤、裸的话,自从和白昼分开后他一直是内敛的,只是这次白昼的做法真的把他吓到了,他从未想过祂要抱着牺牲的念头。
放在从前,白昼一定要起警惕之心,以免残留什么不必要的风流债。可到如今,祂不再顾虑其他,温声说道:“你还记得从前我问你为什么想修仙?你说你想自保,你说当神仙很快活……我那时便和你说,当神仙一点也不快活,要是有人觉得当神仙很快活,而踏上修仙之途,她/他一定会失望的。”
“一直以来,你的性子都是最好的。”
梅景胜知道白昼所说的这句最好,是拿他跟其他人(前任)相比。
“但我知道你从来不是真正的顺从之人,你有一身反骨,只是愿意去做一个好神仙。凡事论迹不论心,这也够了。”
白昼不是不知道,而是知道得太清楚:“你看,我是先天的神明,无所不能,按理说可以随心所欲,事实上却处处受制,因此看上去显得优柔寡断。”
在很多年以前,祂也曾爱恨分明,只是时间久了,祂就变成了一座神像。
白昼和梅景胜隐在暗处,祂与梅景胜说话的地方有结界,并不妨碍瞑昏被诱入陷阱之中。
可是这哪里是针对瞑昏的陷阱?分明是白昼的葬身之处。
当梅景胜想清楚这一点,他的心脏猛地一缩,他看着瞑昏踏入,就像看着白昼走入死局。
“不——不要!”
第75章
瞑昏踏入正中, 正是阵法开启之时,祂明明已经听到了梅景胜的声音,却没有往后退, 祂伸手, 往地面上一抓, 一把金红色的长刀骤然出现在手中, 狠狠地劈向那些想要困住祂的符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