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满一桌子菜,看的长生直咽口水。
成了小妖精也不行,三娘手艺太好了,只要她做,谁能不吃?
三娘一边做东西一边指挥秀娘:“外头有个人,叫他进大堂,给他些吃的。”说着,就捡了些兔肉,还有一碗米饭,并一切其他胡大娘做的菜给她。
秀娘应了,就端着出去了。
果然,无味馆门外头,坐着一个人。
约莫五十多的样子,虽然衣着破烂,可也看得出那衣料是好的。
只是人太憔悴,瞧着像是遭逢大难一般。
“这位先生,我们家老板请您进来。”秀娘心里打鼓,心说这是个活人呀。
那人想客气一下,可实在是又累又饿又冷,撑不住了。
进来后,也顾不得说什么,只谢过了,就吃起来。
店里人开始议论,倒也没人认出他,只是说起前几日一个伯爵府里走水了,好好的一家子,如今烧的四散。
“不会吧,就算是走水了,既然人都活着,那可是圣上赐下的府邸,怎么不管修葺?”有人不信。
“嗨,你还不知道么,如今的圣上……啧,不管这个。谁知什么时候才派人修葺?那府邸一把火烧的委实干净。说是那伯爵娘子回了娘家去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倒是都乐得揪着二两黄酒,把这些高门大户家里的事当个谈资。
无味馆中人是习惯听的,别说这个了。
有时候那些男人啊,要上一壶便宜的酒,点上一盘子花生米,都能谈论国事到深夜。
秀娘也不死盯着,都是熟人了。
她也去后院里吃饭了,虽然说她是真属于吃不吃都行的那种生物了,有三娘在,她百年内能保持这个样子一直活着。
可三娘手艺太好,不吃不是亏了?
幸好她能和正常人一样吃喝。
后院里,薛冲看着薛田低头刨饭,摇摇头,心想这孩子之前几个月还各种害怕。
如今好……
跟小黄一样了。
小黄,当然是那只黄猫。
它如今当然不管程家如何了,反正该报复的都报复了,偶尔出去见见朋友什么的。
其余时间,就在无味馆当镇店之宝。
没节操到不光吃后院自家饭,还要去大堂里骗吃喝。
偏就有人给它……
薛冲之前问三娘,说它这样不耽误修行?
三娘笑道:“长生也不一定就是好事,活着自在就好。再说了,这猫心无杂念,只爱美食。这些年它就在人间混吃喝都能开窍开灵智,说不得就这么吃着吃着,就得道了。并不是一味苦修才能得道的。世间万千生灵,总有不同。像是你们凡人说的顿悟是一种,点化也是一种。”
薛冲点点头,不过他想,三娘说的虽然是对的,也抹不去三娘还是喜欢小崽子。
咳咳,如今他也学三娘的,总是说小崽子。
这猫化作人形也就十几岁,在三娘眼里,就是小崽子。
三娘看薛田也是这样。
薛田的脸,真是肉眼可见的圆,如今哪里怕什么妖精,什么都不如吃饭要紧。
等自家人吃饱喝足了。
外头人也陆续走了。
那个老人还坐着,尴尬的看着三娘:“在下……如今算是身无分文,多谢老板了。”
“无妨。只是你堂堂一伯爵,落得如此境地,也是令人唏嘘。”三娘笑道。
那男人一愣,然后叹气:“我不再是伯爵了。我儿子将代替我,我……如今是没家没业了。”
“那倒也不至于,这里的儿子没有了,还有别处的。不做这个伯爵了,说不得有另外的奇遇呢?”三娘道。
那人却激动的站起来:“你说什么?我……你怎么知道?”
三娘一笑:“我不过是听过一些流言蜚语。”
当然不是,她看得出这人命中劫数,自然也就看得出,他还有孝子。
“我送你些银两,你找个客栈住下。不出十日,你的儿子就来找你了,那时候,就跟着他去吧。丢掉这些虚名身份,你寿数还长。”三娘道。
那人愣了许久:“不知……不知这位娘子如何知道这些?”
“我并不十分知道,天冷的很,若是你有心情,倒是可以给我讲一讲。我这个人啊,最喜欢听故事了。”
薛冲倒好一杯热茶递给三娘。
就算他知道三娘不是凡人,可他是啊,所以总还是用凡人的方式照顾她。
三娘接了,笑盈盈的坐在一边:“请坐。”
那人便坐了下来。
薛冲挨着三娘也坐下。
第100章 左右为难
那人自然认识薛冲,不过没有叫破。
秀娘也给他倒上一杯茶。
那人谢过之后端起来喝了几口,氤氲的热气袅袅,他说话之前,先是笑了笑。
“从何处讲起呢,你们也知道,我是个伯爵。其实家父当年是个侯爵。并且年轻时候随着那时候的皇帝征战过,颇有些战功。”
他又笑了笑。
像是想起了年少时候的样子。
那时候,也曾是鲜衣怒马的人物。
样貌出众,前程大好。也曾打马在这燕京城的街道上奔驰过。
他初入朝为官,因家中故旧提携,所以很是得用。
年纪到了,家中说的亲事,自然也是门当户对的侯府千金。
谈不上多喜欢,可也相敬如宾。生育了一个儿子。
一切都是那么的顺理成章。
因父亲还有军功,所以他们这一家本该继续承袭侯爵,不必降位的。
不过,有的时候,太顺了,就容易出事。
那一年,渠州大水,他跟着上官去巡视堤坝。
本来是个很有前途的事,做好了回来,铁定是要升官的。
他爹也说了,回来就可以请旨了,等他爹百年之后,这侯爵就给他了。
临走的时候,他也与妻子告别,还抱了抱那小儿子。
只是可惜,有些人的命盘,就是轻易会被上天拨乱。
堤坝垮了的时候,他站的太近,与那几十个人一起落入湍急又滚滚而来的大河中。
再醒来的时候,就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侯府公子,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也不记得 自己有妻子孩子。
可那时候,他也不过是十八岁。一身稚气,忘记了前程往事,像是一个单纯的傻子。
他被下游城镇的一家人救了。
“说起来,像是个俗气的故事。那一家人是不错的,正好啊,就有个适龄的漂亮姑娘……”
那人笑了笑,又继续讲述。
他落水时候穿的不是官服而是一身便装,因为巡视方便,甚至不是什么好料子。
所以,基本没法从衣裳上分辨身份了。
他那时候伤势也不轻,那家人着实花了不少钱给他看病。
好了之后,他也没地方去,索性留下来了。
前面的事,他是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然后过了一年,就与那家女儿成婚。
“我是真的喜欢她,想不起妻子来,我却觉得我就该是她的夫君。那时候我想,不管前面有什么,都不管了。我这么年轻,说不定我没成婚呢?”
那时候的他十八岁,可他自己不知道自己十八岁。
从小生在高门,自然看着不会是显老的,只有更小。
心想就算有朝一日想起来了,不过是娶妻罢了,也不算什么坏事。
他在那个小城中,真的扎根下来了。
一住就是十年。
十年间,妻子给他生了一儿一女。
他也送走了自己的岳父岳母。
他从一开始那傻乎乎的样子,渐渐恢复起来。虽然依旧不记得前程往事,可毕竟是高门成长起来的。
心思手段还是有的。
将一家子打理的很好。
可命运总是无常,要是一辈子都这样,未尝不好。
有那么一天,他在这个小城中,遇见了一个人。
后来的事情,至今他都觉得很梦幻。
很快,侯府的人就找来了。
他还有年迈的爹娘,独守空闺的妻子,以及一个十岁的孩子。
不得已,他只能先回燕京城。
一旦踏入熟悉的地方,他失去的那些年的记忆,就不可避免的回归了。
纵然可以放弃一切,但他不是个铁石心肠,看双亲那样子,他还能如何?
家里没有叫他放弃那母子三个,只是回来了,只能做妾。
毕竟他有妻子在前。
“那时候,因我十年失踪,家中早就不一样了。家里只有我一个儿子。家父被猜忌,官职也没了。爵位虽然还在,但是决计也 不能保住侯爵了。可我妻子的家中,却如日中天,甚至有了一个做皇妃的妹妹。”
那人叹口气。
他从小生在富贵中,见识过太多高门大户见不得人的事。
他心里很清楚,自己在小城中的妻子和孩子们,没什么心机。没什么后台,没什么底牌。
如果带来京城,他们只能吃苦。
纵然是衣食更好些,可心里的折磨会将他们拖垮。
尤其是他心爱的女人,从妻成妾,她受不住。
他也舍不得。
“纵然是我失忆在前,可毕竟也是我停妻再娶。倘或闹开了,是害了他们。于是,我做个决定。我派人给媛儿送去一封信,并万两白银。我放弃了她。我……我强硬的叫人在小城摆下了灵堂。告诉世人,她的夫婿死了。”
“我叫她可以再嫁,不必看世人眼光。我……我宁愿放她自由,也不能带她来燕京城受苦。”
“我每一年都叫人送去一笔钱。供养他们。人却不肯见他们一面。”
男人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
三娘看着他苍老的面颊,倒也看出些当年年少风流来。
“我对不起他们,也对不起家里的妻子孩子。有如今下场,我也是活该。”
家中起火是意外,可借着这一场火,他儿子和妻子将他赶出来,却不是意外。
他当时只是茫然,并没觉得多伤心 。
可如今想起来,这个孩子也是他亲生的。是他失忆那十年,亏待了他们。
“你也承担了一切。”薛冲叹口气。
这种事,落在他头上,他还真是不知如何是好。
要说后头的妻子是他真心喜欢的人,可前面的妻子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辜负哪一个都是错。
“你不肯叫后头的妻子来燕京城做妾,我倒是高看你一眼。想来这些年,她知道你的苦楚,倒也不恨你。”三娘道。
这确实是实话。
妻妾说来对男人来说没什么,可一旦做妾了,那两个孩子身份都要跌落一大截。
倒不如丧父。
这男人,也算是负责了。
“我时常问自己,我这一辈子,是不是谁都对不住。”男人抹泪:“半辈子过去了。如今落得这般下场,哎……”
三娘笑了笑,摆手:“人活着哪里能不犯错呢?其实最可怕的不是犯错,而是不能承担。”
——
作者有话说:
介个故事还没完,如果你们是他,怎么选?如何做到尽量不伤害所有人?
第101章 一线光明
男人叹口气:“是啊……”
“我前头的妻子,是个厉害的。她看重地位。不过也是,我娶她的时候她就是嫡妻。没道理叫她让步。那时候,我母亲曾说过,叫后头的妻子进府来,就当是个平妻。可燕京城没有平妻。那不就是妾么。”
“那样对谁都不好。十一年过去了。我与前面的妻子也早就貌合神离。不怪她,是我不好。在我不在的那些年,她照顾老人,养育子嗣。等我回来,后来又为我父母尽孝,送葬。她对得起我了。是我不好……对不住她,却又对不住后头的人。”
“该还的债还了就好了。”三娘笑了笑起身:“人只要心中有负责的心,总能做得好。可能不那么完美,但是能知道愧疚,总是能弥补的。”
那人再度谢过了三娘,这才离开了。
拿了五两银子,找了一个客栈住下,又去买了几件衣裳。
果然,六天之后,就有人来找了。
找到那个客栈的时候,他正坐着发呆。
那是一个青年人。样貌很好,看起来十八九岁的样子。
他有些不敢认,还是上前询问了名字。
男人激动不已:“你是……你是齐儿?”
那青年一下就跪下来了,泪流满面:“爹!”
十一年没见,他心里想念的很。
两个抱头痛哭过一场,男人还是答应跟他走了。
其实他也就四十出头,不算太老。
只是这些年的煎熬愧疚,以及这一场大火和被扫地出门的打击太大, 显得实在憔悴罢了。
临走,他带着儿子,又去了一趟无味馆,不光是还钱,还吃了一顿便饭。
三娘亲手给他们做了个粉蒸肉。
用上好五花肉切片,裹上做好的糯米粉,下面铺着南瓜蒸出来。
软绵可口,肥而不腻。
“我这就走了,以后也不会再来了。多谢娘子。”那男人笑呵呵的:“这是我儿江齐。”
江齐起身,郑重其事给三娘作揖:“多谢娘子,娘子的恩典,江齐记住了。”
没说什么报答,说了就太刻意了。
三娘笑了笑:“和睦团圆,是一件好事。心中都不要再生怨恨就是了。”
“娘子的话,江齐记得了,也明白。并没有什么怨恨,江齐没有,母亲和妹妹也没有。世事弄人,造化无常。谁都没有错。”江齐心里知道,三娘说的是他们不用怨恨爹,也不用怨恨爹的原配和嫡子。
确实没有什么好怨恨的,他们在后,人家在前。就算是错,也是他们的错。
“是啊,没什么怨恨的。以后我就住在那个呃小城镇里养老了。”男人笑呵呵的。
而男人也不恨嫡妻和嫡子。
或许一开始被赶走,他也有些恨吧。
可想想这么些年,也是他对不住他们。
如果家里的一切都留给他们,他们就高兴的话,可以的。他也无所谓了。
江齐扶着男人,上了一辆青布骡车。
临走,又对着三娘作揖。
走远了,三娘笑了笑:“这男人,明明是该朝堂显威,封侯拜相的命。却因天灾,成了如今这样。也还好,他尚有退路。朝堂显威是不可能了,却能安度晚年。”
骡子车往城北去,出了城门,一路往东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