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下头,瞧着自家扁着嘴的女儿,崔雅贞无奈道:“世上哪有那么多配与不配。更何况娘也不是锦囊,齐叔叔也不是石头。”
榴儿不说话,还是觉得锦囊里应该装好的东西。
倏然,她话锋一转,问道:“娘你什么时候带我去看看爹,我听张婶说我爹的坟头草长得都快比我高了。”
小孩子话头转的快也正常,崔雅贞数了数日子,说道:“明日若是无事娘便带你去,前提是你随我去给齐叔叔道歉。”
当年她生下榴儿便自称是在回家探亲的路上,遇见走蛟没了夫君,至此也不敢回婆家便在清河镇安了家。
至于她那早死的夫君,她便道,他是个良善的读书人。
日子久了,她都快忘了,那人的忌日。
谁知榴儿竟记得这般清楚。
“好!”榴儿声音甜甜。
崔雅贞这些年医术精进许多,不仅能独立行医,有时还帮着镇上的大夫教教学徒。
这日给“亡夫”扫完墓,崔雅贞便回到医馆教着学徒认药材。
“娘娘娘,你看!”伴着一阵稚嫩的笑声,榴儿蹦蹦跳跳地走进医馆,手里还拿着一只纸鸢。
崔雅贞抬头随意瞟了眼榴儿手上的纸鸢,觉得有些眼熟,随即又想到纸鸢的模样好似都是大差不差。
她不在意,嘱咐榴儿几句,便继续教着学徒。
崔雅贞平静如常。
医馆门后,
一个身着锦袍的郎君轻轻叹息,好似解脱,明知是如此结果,他却仍抱有希冀。
如此也好。
轻声叹息:“她心中果然没有我。”
第66章
门外, 赵弘侧身隐在门后,听见屋内母女二人的对话,驻足片刻后抬步进入。
听见门口的声响, 院中的女子抬起下颌, 视线从眼前的女儿转至那个门口那道身影。
玉冠锦袍,一如当年。
只是已是帝王的赵弘身上多了几分威严与肃杀之气。
他气质非凡在这质朴的小院中, 愈发惹眼。
崔雅贞面上略显讶然, 转而嘱咐学徒照看好榴儿。
“郎君, 请跟我来。”她声音轻柔如故年。
赵弘没有多言, 跟着崔雅贞, 主动落了一段距离。
入屋内, 崔雅贞主动为赵弘倒水,只是这般粗糙的杯具, 已经是她这里能拿来中最好的了。
多年未见,崔雅贞不知说些什么好。
其实她早就料想到了,当年她能如此顺利的离开, 定是有某位大人物的帮助。
她也猜测过那人便是赵弘, 没想到竟真是他。
“阿贞,你这些年过的还好吗?”赵弘对上她琥珀色的眸子,缓缓问道。
崔雅贞弯起嘴角, 面上漾起的浅笑便是一种答案, 她笃定道:“这些年我很好。行医救人,还有榴儿陪着我。”
迟疑片刻,她又道:“陛下,当年的事, 还要多谢您。”
倏然,赵弘觉得一切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起初, 他本想解释当年的事情,现下他只觉得没有必要。
“阿贞你从前不是喜欢读游记,想踏遍大江南北,写属于你自己的游记吗?”
崔雅贞迟顿几秒,带着掩饰似的笑意说道:“人都是会变的,许是我现在有了心安处,也不想再离开了。”
“……”没有回应。
见他不言语,崔雅贞主动开口,“陛下,他还好吗?”
赵弘嘴角不可察地微微抽搐,回想到卫暄现在那副模样,他摇了摇头,回应道:“不太好。”
“阿贞你想见他吗?”他试探般问道。
崔雅贞眼神一顿,笑着拒绝道:“多谢陛下,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建康近来有件大事,中书令三子竟在发妻孕中宠妾灭妻,把那发妻逼得见了红。
而那发妻出自卫家,并不是什么小门小户。
因此事中书令在朝中屡次被弹劾。
疼爱幼女的卫将军气急攻心,竟直接晕了过去。
这事传到卫暄的院中已是一日以后。不料,卫暄听闻后,不置一词,转身换了席衣衫便前去周家。
鹅黄色的斗篷裹着,仅仅漏出下半张脸。
在轻微地摇晃中,卫越溪嗅见微弱的檀香与酒气,费力地睁开眼。
她眼里氤氲着雾气,恍惚间认清了眼前人,是七兄。
是梦吗?又是那个梦吗?好几次她都梦见自己重回年少时,回到边塞,回到卫家,回到那年与贞娘一同潜入灯海的夜。
痛,好痛。
她倏然意识到自己的身下还在淌血。
卫越溪翕动着泛白的唇瓣想要说些什么,只是片刻的清醒已用尽她所有力气。
陷入黑暗的前一刻,她倏然发觉,她曾经最仰慕的堂兄,竟这样早就生了白发。
最后竟是七兄来接的她,她是不是错了,是不是不该隐瞒七兄。
无声的泪滑过眼角落入唇畔。
卫越溪刚回到卫家不久,就有一红肿着眼睛的妇人,带着人接走了她。
临走之际,她给卫暄留下了一封书信。
那封信很快地被木樾送到了卫暄手上。
卫暄重重地摩挲着手中的薄纸,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纸上的"贞娘"二字被水珠氤氲开来。
他忽然觉得喉间泛起铁锈味,心如刀割。
他竟流泪了。
贞娘还活着。
半个时辰后,他命木樾叫来卫珍,
“收拾好包裹,我们明日便去找你娘。”他语气如常。
卫珍以一种诧异的眼神看着他,想问又不敢多说,最后只憋出一句:“是,父亲。”
他的父亲又入魔了。
卫暄带着卫珍,接连七日,不分昼夜,赶往清河镇。
这回他已想好,他什么也不要了,这回就扮做一个穷书生,慢慢接近她,乞求她的原谅。
现下,他只想亲眼看看她。
行至镇口,已是傍晚,卫暄寻村口老伯过问。
老伯给他指去一个方向。
他瞧见那处天边浓烟直冲云霄,他周围百姓议论纷纷。
他听见有人说:“那不是崔娘子所居之处?”
一瞬,他的瞳孔猛地收缩,将卫珍脱给街边老伯。
策马直冲那处,远远望见他妻所居之处,将要倒塌。
“贞娘!”他的呼喊愈发无力。
五年前城郊也是这样的大火。
马蹄砸在地上的声音嗒嗒,周围百姓议论纷纷。
“让开!”
卫暄挥开拦阻的木樾与木H,冲进火海,素色的锦袍在热浪中猎猎翻飞。
断裂的房梁轰倒塌。
他抬臂挡开灼烫的木屑,后背重重地撞在焦黑廊柱上。
这些年他身体愈发不好了,特别是用了五石散后,他能一口气赶至这处,已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火中,卫暄被浓烟呛得双目赤红
“贞娘!贞娘!”他接近嘶吼,一步步深入。
被熊熊烈火环绕,眼前只有无尽的红黑,他看不到一寸衣角。
手足无措,不得其法。
"贞娘...贞娘..."他高声呼唤,倏然喉间泛起一股腥甜,转而他踉跄着扑向火中。
什么也没有。
精神恍惚,卫暄的头脑愈发混乱,头疼欲裂,难道这又是梦吗?
屋外,崔雅贞牵着榴儿,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一阵风加大了火势,又掀起帷帽轻纱,露出一双琥珀眸。
她微微抬起下颌,向火中望去,眼神又深又冷地刺人,好似一根银针。
“娘子!你没有受伤吧。”一个学童心急地跑来,大声道。
崔雅贞摇了摇头,瞳中映着眼前的大火。
一旁的榴儿突然问道:“娘,你为什么在发抖啊?那个叔叔是不是疯了,为什么还往里面冲啊?”
“郎君!危险!”
木H的惊呼声,那熟悉的嗓音,只一瞬,教她回到五年前。
崔雅贞看着烈焰中卫暄,逐渐模糊的背影。
又想起那年游灯会,想起那年她穿着嫁衣,狼狈地摔倒在地上。
啪嗒。
一滴泪落在她的衣裙上,氤氲开来。
“贞娘,你在哪?”烈火中卫暄吊着声音嘶吼着。
木头爆裂声传来,他费力地干咳,猛地揪住心口,大口地呼吸。
“轰!”
梁柱倒塌发出巨响,眼前的房屋即将化作一片火海。
崔雅贞突然软了退,向前踉跄半步。
她听见了他的嘶吼,一瞬,她扭过头去想逃。
“娘亲!”榴儿与身旁的学徒慌忙扶住她颤抖的身子,榴儿疑惑地问道:“娘亲那究竟是谁啊?”
“我们是不是应该去救他啊。”
“不。”崔雅贞突然抓住榴儿的手腕,力道有些大,“不要。”
又一阵热浪扑面而来,夹杂着皮肉焦糊的气息。她突然想起当年孤身入山救他,为了给自己谋一份前程。
“轰――”
梁柱彻底坍塌,崔雅贞终于转头望去,却见木樾木H将一道人影从火海中抬出。
一向最爱洁的卫暄,此刻锦袍残破不堪,露出在外面的皮肤几乎没有一块是好的。
“贞娘。”
他挣扎地抬头,望见她完好无损地立在月下。
染血的袖衫衬地他愈发狼狈,右手还死死握住一个荷包。
她认得那个荷包,是很多年前她所绣的。
眼前之人伤痕累累,脸上纵横的不知是血还是泪。
玉郎玉郎他何曾如此狼狈。
崔雅贞下意识后退半步,却差些摔倒在地。
“你还在就好。”卫暄踉跄着逼近,伸出灼伤的手掌。
轻轻抚上她脸颊,“这五年……”他本想诉说自己的思念,却又观察到对面人成熟不少的面庞,以及那双噙着泪珠的眼眸。
这些年,她好吗?
一滴滴滚烫的泪滴在他手背,像要将他的手掌烫出一个窟窿来。
呜咽终于冲破喉咙,崔雅思揪住他残破的衣襟,指尖触到被灼伤的皮肤,猛地收回手去。
卫暄红着眼圈,将她紧紧拥入怀中,染血的唇擦过她耳畔:“贞娘,从前全是我错了。”
他额头上被划了一处极长的口子,鲜血滴落在崔雅贞的颈间,他的嗓音愈发干涩,
“这些年,我反复思量你究竟想要什么,起初我以为你是记恨我不肯娶你,只是我总觉得不是这样的。”
“当年我以为你…离开,我心痛至极。我将你年少时的书信看了三百五十四次,在第三百五十五遍时我终于明白了,你想要的从来不是那些。”
“贞娘我错了,我悔了。我为自己的高傲自以为而后悔,从前我只想掌控你而不是尊重你…是我错了。”
崔雅贞呆呆地望向他,问道:“原来你才是他。”
卫暄颔首。
在清河镇这些年她早就被磨炼得不似年少时那般多思多虑,现下她也有了立身之本不再患得患失。
她偶尔也会想到,也会问自己,为何从前那样恨卫暄。
有没有爱
有没有相形见绌的自卑。
崔雅贞突然低头紧紧环住他。
火仍烧得猛烈,灰黑色的碎絮灰烬飞扬。
“玉臣,我不恨你了。”
热浪绵绵,将两个颤抖的身影卷入无尽的春夜。
三年后,二人泛舟游于湖上。
女郎着青衫,郎君着素衣,二人甚是相配。
山川天地见证,
“此去黄山,暄身无长物,惟能仰仗夫人怜惜。”
“好罢,那本娘子就先行养着你。”
二人相视一笑。
女郎翻了翻手上的册子,说道:“下回去永嘉,将阿意榴儿珍哥儿带上吧。”
郎君笑而颔首,“听夫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