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捏着一柄玉勺伸向那银仙,只见这鱼猛地张了口,露出细密的尖齿,“嚓”的一声脆响,竟将那勺子咬碎了。
“好利的牙齿。”雍王将手搭在膝上,视线又投向湖心翻腾的满目银光中。
这几日她借设宴之便,已然将这整个银仙湖的地面探查过,一无所获。直到昨夜,下水的人无一不是被银仙咬得遍体鳞伤,她又抓来不少会水之人,才发现水底有一重石。
人力无法搬动,思来想去,还是待宴席结束,百官散去后,投下火药最为稳妥。
只要伪装的功夫做足,届时便将异动推说是地震之故。
那一批火药已经运进了禁苑,分藏在银仙湖四周。
湖面长桥上忽的走来一个宫侍,行礼道:“参见殿下,世女的车驾已入苑内。”
“嗯,她果然来了。”
雍王一挑眉,披衣起身,“漆羽,随本王去见见两位世女。”
禁苑供宾客休憩的阁楼内,雍王世女正在厅中焦急地来回踱步,甫一看见雍王,立即迎上来:“母王,她知晓我的秘密了。她说今日会取你性命,还要向圣上揭露我的身份……”
“她人呢?”
“不知道,”世女摇摇头,“进入禁苑后她便消失了,请母王加派人手搜寻……”
“不可,今日是春宴,圣上驾临,若是让消息传出去,那便是本王的过失。”
雍王略一思索,吩咐道:“调派一队人手搜查,切忌不可让消息走漏。我想,吕妙橙就算再恨我,也不可能公然现身,否则她会背上刺杀圣驾的罪名……兰霞泓就在眼前,必要时刻可以直接击杀她,不必留手了。”
“是。”漆羽领命离去。
世女咬牙切齿道:“母王,她早该死了,仗着您的宽容闹腾了那么久……除了是个女儿身外,毫无长处。”
“行了,”雍王摆手,“你快去筹备,宴席上务必好好表现,今日我会安排几个人为你做陪衬。”
她看着眼前修饰过的男子身板,拧眉不语。王府里的夫侍肚子没一个争气,几十年只诞下数个儿郎,自从她知道吕妙橙的存在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去找她,谁料这乡野长大的孩子顽劣不堪,这些年变化尤其大,从一开始的狼狈奔逃到如今游刃有余,她都不得不提高警惕来应对了。
雍王不明白,只不过是几百条贱命而已,就和路边的蚁窝没有任何区别,生活在那种地方应当是吕妙橙最大的污点……她却提了刀要对自己动手,和她那个娘一模一样。
她的血混了杂质,真是不干净。
雍王不禁又想起自己温婉乖顺的幼弟。那样听话的一个好孩子,当初就不该送去夷明剑派养病,受了赵笛安的哄骗,放着养尊处优的王子身份不要,甘愿当个乡野村夫,甚至还为她诞下一女。
待她取得兰霞泓,便杀了吕妙橙,再攻入红蓼谷,让那祭司为自己的孩子重塑。
直到开宴,手下也没有递来关于吕妙橙的下落。
开宴第一道礼仪是拜神。
禁苑有一楼名为点墨楼,楼中供奉着掌管文运的神仙,朝中群臣乃至陛下都要入楼拜神。拜神时众人手执诗句敬香,她会安排世女在此崭露头角。
当今陛下极其看重文运,雍王曾请命修缮点墨楼,才稍稍打消陛下心中忌惮,顺利让世女得了封号。
御前侍卫开道,天女在前,群臣居后,浩浩荡荡入楼拜神。雍王行在中央,身后忽的一冷,有一柄锋利的匕首抵在了她腰间。
“任永夏,”吕妙橙的声音在身后幽幽响起,“你一直是在找我么?小声些,否则我就把刀捅进去……你这个身体总归是真的吧?”
雍王心中一惊,她身后那位置本该是世女……吕妙橙是何时混进来的?
“你想在这里杀我?”她镇静地告诫道,“行刺圣上,你别想活着出去。”
“行刺圣上?”身后的人笑了笑,“好大一项罪名,我可受不起……”
雍王稍稍心安。她真怕吕妙橙这个疯子会不顾一切,“你知道就好,这楼中尽是我的人,你若是归顺于我,这世女之位就还是你的。”
“不,姑姑。”
吕妙橙轻声说道:“我的意思是,行刺圣上的罪名还是由你的来担吧。”
“什么……”
雍王悚然不已。伴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炸响,地面震荡,点墨楼开始剧烈摇晃,沙石木屑自头顶上方接二连三地砸落下来,走在最前方的天女险些被砸中。
吕妙橙这个疯子,不知从何处得知了她私运的火药,将火药塞在点墨楼下了!
“护驾!护驾!”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人群顿时散乱开,带刀侍卫一齐拔刀,将天女围护在中央,雍王被剧烈的震荡摇晃得站立不稳,耳鸣不止。勉强稳住身形后,她意识到大事不妙,可是身后的吕妙橙反手将匕首塞在她手中,猛地推了她一把。
“雍王意图行刺!”
不知是谁高呼了一声。
一霎时,群臣的视线齐齐汇聚在她身上。
雍王浑身的血液都凝结住。
隔着重重护卫,她对上天女阴沉的目光。当着群臣的面,公然拔刀对天女,事实上她此刻拿不拿刀都是一样,因为点墨楼与银仙湖也是她一手修缮……待查到火药与沣州李家,更是百口莫辩。
“将此人拿下!”
“漆羽!”
她们二人不约而同地暴喝一声。
此处有禁军重重包围,要想逃出去难如登天,为今之计只有搏一把,真正地刺杀圣驾……雍王目眦欲裂,潜伏在暗处的人手纷纷现身。
点墨楼里血光四起,甚至有鲜血喷溅在镀金神像上,吕妙橙藏身于房梁处,静静地看着下方垂死挣扎的人。
身败名裂,谋逆罪名,横死当场。
她要亲眼看着任永夏一步一步退到悬崖边去。只是无法现身,亲手砍下她的头颅,实在是可惜。
若是让她动手,定要将任永夏千刀万剐。
只是斩首或车裂的话,太便宜她了。
局势很快便分出了胜负。满地横尸中,任永夏被御前侍卫一左一右架住,天女跨过血河,站定于她面前,叹息道:“何至于此。”
“你心里是清楚的吧,”任永夏竭力仰起头看她,“事到如今,我没什么好说的……”
她死死地盯着天女,不肯低下头颅。
任永夏的眼瞳慢慢地涣散开来。
她咬破齿中毒囊,用自尽捍卫了最后一丝尊严。
天女蓦地回首,向神像恭敬地俯身:“天意罢了。”
“不,她怎么可以死得那么容易……”
吕妙橙喃喃自语。她不是给了雍王一把匕首么,竟然连那把匕首也没有用上……雍王没有痛苦嚎叫,没有血溅当场……她算好了一切,却依旧没有得到想要看见的结果。
她身形一倾,就要跃下去。
身侧的属下一把拽住了她:“你现在去就是送死!”
……
“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全部了,”吕苏说道,“主人自那以后就独自离开,我们将雍王世女绑上车游行时她也不曾露面。”
这京城各处都找遍了,闻倾阁那边的
人也没见过她。
天下之大,窦谣对此事一点头绪也没有。
吕七思忖了一会儿,突然说:“我想起来一个地方。”
她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主人上一次带她去时,在那边废墟上哭了好一会儿……她连大气也不敢出。
吕七的记性算是比较好的,寻常的路走一遍她就能记下来,但带着窦谣七拐八绕进山仍是费了不少功夫。
前路山石嶙峋,马蹄在不断地打滑,窦谣禁不住问道:“我们究竟要去哪里?”
“去一个叫做‘草芥镇’的地方。”
“前面几乎没有路了……会有人生活在这里么?”
窦谣心中的疑虑在翻越山头后便有了答案。那应该不能称作是镇子,遍地焦黑的砖石,野草层层覆盖在上面,看起来这场火灾有一些年头了。
他一眼便看见废墟上倚靠着一个熟悉的身影。窦谣赶过去时,吕妙橙双目紧闭,他慢慢地伸出手,犹豫再三,鼓起勇气探了探她的鼻息。
双腿一霎时就软倒了,他伏在她身上,好半晌也没有动作。
吕七一颗心高高悬起:“主人她……”
“她没事,还有呼吸。”窦谣说着,尽力将吕妙橙抱了起来。
岂料一碰她,吕妙橙便睁开了眼。
“你们居然能找到这里,”她拍了拍窦谣,示意他将自己放下,“我只是心中郁闷,来这里待一会儿。任永夏死得太容易了,她什么痛苦也没有……可是这里的每一个人,都遭受了焚心蚀骨之痛。”
说到此处,吕妙橙再度沉默了。
良久,窦谣牵住她的手,轻声问道:“妙橙,你可以同我讲一讲这里的事情吗?”
故事从吕妙橙记事开始讲起,事实上她讲述这些事情时思绪已然混乱了,常常前言不搭后语,窦谣揪心地听着,没有贸然打断她,一直到后来……吕妙橙将头歪在他肩上,彻底昏睡过去。
她已经很累了。
吕妙橙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草芥镇与浮萍村依旧,小草屋修建成了青瓦白房,娘和爹在田埂上散步,她迎着夕阳回家,窦谣和大雪在门前一左一右扑了上来。
只是大雪这一扑的确太用力,她几乎喘不上气了。
猛然醒来,吕妙橙发现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正压在她胸口,她抓了一把,还真是大雪。这条肥硕的狗儿用湿漉漉的鼻子蹭她,又伸出舌头舔舐,尾巴不断地拍打她的腿部,一抽一抽地疼。
“醒了?”
窦谣在此时端了汤药进来,“你足足睡了两天,小医师每日把脉都说无事……”
他话说到一半,瞧见吕妙橙的神情不太对。她眼神尤为清澈,此刻望着他突然就笑了起来,那模样简直和当初失忆时别无二致。
“妙橙,你还记得我是谁么?”
“你在想什么呢?”吕妙橙一手接过汤药喝下,捉了他的手,让他坐在榻沿,转而说道:“等沈漱和许知节完婚后,我们去夷明剑派看看吧……那儿说不定还能找到一点我娘的东西。”
“好,都听你的,”窦谣点了点头,忽的支支吾吾起来,“沈漱和许知节……要成婚了,那、那我们……”
“什么?”
窦谣瞪了她一眼,面红耳赤道:“你娶我。”
他望着她笑意盈盈的眸子,固执地重复了一遍:“我想要你娶我。”
她就是个坏心眼的人,窦谣想着,猝不及防被拽进被褥里,紧紧地搂住。
“砰!”
大雪被扔在了门外。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