厢房中静谧香袅,绣帘轻动,微弱的日光如同玲珑影,在宛若黑夜的杏莺楼里荡漾。
容今瑶眸光微动。
“我不记得自己与公主的交情熟到这种地步,”四目相对,少年的目光并无旖旎之情,“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琉璃灯影与楚懿颇为玩味的话语让此刻的气氛暧昧起来。容今瑶恍惚了一瞬,心下百转千回。
她总不能说自己路过吧?顿了顿,容今瑶挣脱桎梏,往后退了一步,先发制人道:“我是为了我大哥。”
楚懿漫不经心地盯着她看,“与太子殿下何干?”
容今瑶一副义正词严的模样,“你虽在战场上战无不胜,可毕竟如今是在上京,还得注意一下自己的言行举止。朝臣眼中你与我大哥关系甚好,你流连于杏莺楼,沉迷风月,难免落人口实,也有损我大哥的声誉。”
听完一通带有讽刺的欲加之罪,楚懿不怒反笑:“懂了,这么说来,公主是替太子殿下来监督楚某的。”
言罢,他越过容今瑶,走到窗边将锦缎绸帘拉开,昏暗的厢房登时亮堂起来,把所有的暧昧与试探一冲而散。
楚懿走到茶几前坐下,倒了杯热茶。袅袅雾气遮掩他的面容,朦胧间依稀可以看见那轮廓分明的五官。
绯衣少年不甚在意道:“想看什么请便。”
刚入厢房的时候,屋中陈设泛泛扫过,看得不大仔细。这会儿,容今瑶透过轻纱,隐约看见沉香木床之上的霓裳罗衾鼓了起来。
里面像是藏了个人!
想到莲葵所说的夜夜笙歌,容今瑶瞳孔一缩,“怪不得小将军上楼时如此急迫,原来是有佳人在候。”
楚懿嘬了一口茶,没说话,似是默认。
容今瑶意味不明地瞥去一眼。
什么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什么守株待兔,分明是转移视线。像楚懿这种惯有心机
之人,说的话都是不能信的,不过也好,她刚巧可以把这件事当作脱身离开的借口。
“既然如此,就不打扰小将军的好兴致了。”容今瑶自知识趣地推开房门,“不过作为昔日同窗,我有必要劝你几句,日后你也是要成婚娶妻的……为了你未来夫人,也不该玩得太过火。”
房门关上,厢房中陡然安静下来,徒留一声轻笑。楚懿侧首注视着容今瑶的背影,直至衣摆那抹暗色彻底消失。
看着看着,他目光一顿,然后面无表情地把茶杯搁在小几上,身子往后轻轻一仰,睨了一眼沉香木床上鼓起来的“小山丘”。
“出来。”楚懿道。
下一息,从霓裳罗衾中钻出来一个脑袋。
男孩比楚懿小上几岁,面容稚气未脱,圆脸被捂得通红。头颅露出时,他马上张开嘴喘息,急迫地汲取清洌空气。
“子瞻哥……能不能不告诉我爹?”缓好以后,男孩唯唯诺诺走到楚懿面前,带着讨好的细弱声音腾空而出。
“我不是你哥,也没有你这样的弟弟。”楚懿扯了扯唇角,“方云朗,你真是长本事了。不仅逃学,还以我的名义在杏莺楼预订厢房。我今日如果不来,你是不是也要点上红倌儿来服侍了?”
“没、没有啊!冤枉,这个我绝对不敢的!”方云朗被吓得一激灵,狡辩道:“哥,我今日逃学可是为了你!”
我是为了我大哥才来杏莺楼的……
我今日逃学可是为了你……
楚懿冷笑一声:“四书五经学不明白,射箭拳术一窍不通,狡辩的本事学得倒挺快。”
方云朗一愣,忽而反应过来,楚懿阴阳怪气所说的“狡辩”,不正是他刚刚的话和容今瑶重合了么?
方云朗借机转移话题,撩起衣摆席地坐在楚懿旁边,一脸八卦道:“子瞻哥,所以小六姐说为了太子来监督你,你没信?”
方云朗的父亲从前是太傅,所以他年幼之时经常出入皇宫,与许多人都玩得来。容今瑶在一众公主皇子之中排行第六,方云朗便亲切地喊她小六姐。
不过说来也奇怪,容今瑶性子乖巧,长得也好看,对谁都很温柔。可为何楚懿还总是与其处处作对,甚至说她是“笑面虎”呢?
楚懿反问:“我该信?”
“不不不……不该信。”方云朗缩了缩脖子,嬉笑比划了两下,“你们俩,死对头嘛!不信是应该的!就像我与卫家那小子一样,他说的话我也不信……”
楚懿神色有些微微异样。
在他看来,他与容今瑶算不上是“死对头”,尽管凌云堂的同窗、身边的朋友都这么说。
他与容今瑶青梅竹马,理应成为互相扶持的挚友,可惜他偏偏对她亲近不起来。容今瑶最擅长的便是“伪装”,像是作茧自缚的蛹,用一层一层的假面具去掩盖真面目。雾里看花,教人捉摸不透。
之前发生过太多琐碎的不愉快,过滤在脑子里,很快就记不起来了。可容今瑶最近的行为太过奇怪,楚懿总觉得她在闷声憋着坏,不知何时又会给他设下一个陷阱,他得警惕一些。
正如同刚刚楼下发生的闹剧。
少女的笑犹带三分春色,明媚和煦,可是出手时干脆利落,仿佛褪去了柔顺的面具。
同窗数载,他怎么不记得,一向“体弱多病”的容今瑶还有如此身手?
“子瞻哥?”方云朗倏尔唤了他一声。
接下来他的话可能会让楚懿感到难为情,但他实在是太好奇了――这也是他今日以楚懿的名义在杏莺楼开厢房的原因。
楚懿收回思绪,淡淡应道:“怎么?”
“我听我爹说,陛下有意给你指婚,近些日子一直在选。不过你猜怎么着?最近上京疯传,你对小六姐情有独钟,所谓‘死对头’不过是吸引她注意的手段。这一切,都因一册名为<天赐良缘>的话本子……”
彻夜读完那本《天赐良缘》,故事的代入感让方云朗一度忘了楚懿和容今瑶打小积怨已久。
翌日他顶着乌黑的眼圈去凌云堂,发现其他同窗也在看!方云朗仿佛找到了同道中人,借着与楚懿的关系,大肆在学堂里讨论话本情节……
想到此,方云朗有些心虚,他开这厢房不仅是为了逃学,更是想吸引楚懿来这杏莺楼听听说书人口中的故事。毕竟他还和同学吹嘘,容今瑶一定会是他的嫂子!
不过这话他不敢当着楚懿的面说。
“刚刚小六姐不是说让你为了未来夫人,也不要玩得太过火嘛!语气难以言喻,乍一听像是有些吃醋不满……”方云朗还沉醉在故事中,所以有一个大胆的猜测,“或许小六姐也喜欢你呢?就是为了跟你多见面才来杏莺楼的。刚刚的话里全是酸味!哥,我可真羡慕你!”
楚懿嗤了句“无聊”,看向方云朗的眼神充满危险与警告。方云朗生怕他告状,不敢继续往下编排了。
沉默良久,楚懿收起断月刀,露出一个非常“亲切”的笑容,看得方云朗直打颤。
他缓缓道:“羡慕?既然你这么喜欢她,不如直接让她做我的弟妹。”
……
另一边。
皇宫内廷中心矗立着嵯峨殿宇,庄重神圣。以北,一堵堵沉厚宫墙无限延伸,直至内廷边缘角落的宫殿,四周栽植的古木高高竖立,绿树成荫,更显生机蓬勃。
容今瑶换了一身菖蒲色绫罗轻纱裙,此刻正躺在清池边的醉翁椅上纳凉,忽然间打了个喷嚏。
晒着肚皮的浑圆胖猫睡得正香甜,恍惚间听见主人的声音,耳朵不由动了动,随后“喵”了一声。
容今瑶额心跳了跳,抱起胖猫揉了揉它的肚子,喃喃道:“发财,你说是不是楚懿在背后骂我?”
发财赞成似的举起两只爪子。
她明知容聿珩和楚懿交情颇深,却仍旧选择打着容聿珩的名号扯谎。但凡这二人通了个气,容今瑶心中的那些小算盘就全都暴露了。
要不,就不选楚懿做夫婿了吧?他这个人心机深,实在不好对付。可那些风月八卦和话本子的银两已然花出去了,且坊间对他们二人的认可度极高,草草了事也不划算。
正犹豫着,“砰砰”两声,宫门陡然被人敲响,硬生生打碎了里面的岁月静好。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如恃风雷,引着清池边的容今瑶好奇抬头。
容今瑶心中一沉。
来者是一直侍奉在皇后跟前的掌事宫女南烟姑姑,平日里若非有分外紧急的事儿,她是不会过来递话的。
果不其然,南烟停在容今瑶面前,福了个礼,“六公主,皇后娘娘请您现在过去坤宁宫一趟,有要紧的事。”
第3章
人们常说“坤宁宫里春常在,御花园里舞鸟鸣”,只可惜容今瑶迄今为止并未真实地感受过“春常在”。
行过冗长的宫道,青葱翠绿变成了红墙黄瓦。不多时,容今瑶跟着南烟姑姑来到了坤宁宫。
容今瑶目不斜视走进正堂,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她乖巧地下跪叩首,恭顺道:“皇后娘娘万福金安。不知母后找小六是有何事?”
这里并无皇帝、嫔妃,也没有她的兄弟姊妹。僻静之中,容今瑶看到地面上有一道脊背僵直的暗影。
“对你来说,自然是一件好事。”坐在红漆雕龙纹交椅上的皇后此刻正垂目凝视着杯中浮起的茶末,“你就坐在阿芙旁边吧。”
孟芙?她怎么也来了?
“是。”容今瑶早已习惯了皇后的冷淡,她顺势坐在了孟芙旁边,二人之间仅仅隔了一张红木嵌螺钿圆桌。
稍一抬眼,便能看见孟芙那张清秀傲然的脸有些失魂落魄。
孟芙祖辈官至丞相,姨母是皇后娘娘,姨父是皇帝,本人又是上京颇有名誉的才女。她在万般宠爱中长大,什么事能让她如此?
此时,坤宁宫里侍奉的婢女都早早禀退了,仅留下容今瑶、孟芙二人,权当是一场家里人的谈话。
只是皇后的态度并不热络,她百无聊赖地说:“今日,陛下在文武百官面前定了六公主和楚懿的婚约,又命钦天监观星占卜定吉期。楚懿的父亲说这是门好亲事,就连太子也说,如此一来是亲上加亲。”
孟芙身子轻晃,表情瞬间凝固。这道赐婚旨意从
天而降,像一颗陨石重重地锤落在心间,震起一片尘埃。
容今瑶却是眸光闪了闪。
暖日游遍芳丛后渐渐西落,帘旌之中的正堂也黯淡了下来。容今瑶的神情一半笼在阴影中,一半笼在昏黄中,没人看见她有些放松似的、短促地舒了一口气。
这赐婚来得比她想象中要快,本以为要打一场持久战,没想到最后只用了一个月。
容今瑶心中不免也生出几分疑窦来。
人云亦云的风月八卦和热议如潮的话本子果真引起父皇的注意了,只是她还尚未坐实这些传闻,单凭那些臆想与揣测,父皇就认为楚懿对她情有独钟吗?
直觉告诉她――这赐婚的背后绝不仅仅是她一个人在努力着。
皇后微不可察地扫视容今瑶和孟芙,两个女孩的表情均是凝重。孟芙喜欢楚懿这件事,皇后一直看在眼里,她现在的神态无可厚非。
容今瑶是为什么?是不满意这桩婚事、还是太过满意了?
思及此,皇后不由得皱了皱眉,冷声道:“你既然唤我一声母后,那这婚事我便可以替你做主。无论你是否欢喜,陛下已经下了旨,也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何况,这婚事对你来说没有一丝坏处。”
皇宫里人人心知肚明,容今瑶是最不得圣宠的公主。亲生母亲抛弃了她,皇帝也冷落厌烦,背后亦没有母族可以依靠。
而楚懿出身名门,生来尊贵,他自幼与皇子公主一同习文学武,样样出类拔萃,极为皇帝赏识。
在皇后眼里,许是容今瑶高攀了,“本宫知道,你一直幻想着你母亲有一日会回来。可十年光阴转瞬即逝,从她离开的第一刻起,你就没有母亲了。”
容今瑶心底冷笑,面上一如往日温和乖顺,一双莹润水眸充斥对皇后的感激,“儿臣遵旨。方才只是一时惊讶,晃了神,还要多谢母后关心,时时为小六着想。”
“你没有母亲了”这句话她听许多人说过,如今再一听,心中已是毫无波澜。皇后还以为她是那个脆弱的小女孩么?三言两语就会被打击得陷入低迷与无尽的自我怀疑。
这婚事来得快与慢已经不重要了,起码现在尽在她的掌握之中,只需要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
皇后满意地点了点头,“皇家儿女,面对一国之尊的决定,要学会顺从。”
末了,皇后的目光旋即停留在孟芙身上。
毕竟血脉相连,在她眼中,她们二人才称得上是一家人。于是皇后的语气温柔了许多:“阿芙,你与小六也算得上是姐妹了,你这个做姐姐的,还不得祝福妹妹两句?”
闻言,孟芙脸色煞白,嘴唇不可遏制地抖了抖。皇后还在上首盯着她,孟芙只能强颜欢笑地望向容今瑶:“祝你们喜结连理,早生贵子……白头偕老。”
孟芙原以为自己喜欢楚懿这件事藏得很好,没想到还是被皇后一眼看穿了。
与其同时,皇后也以一种近乎残忍的方式去抹杀这种喜欢。在宣布赐婚之事时,叫孟芙亲耳听着;在容今瑶应下这门亲事时,还叫她亲口祝福……她代表的是孟家人,咬碎了牙也得把苦楚咽进去。
容今瑶心情复杂地垂眼,声音低了低:“多谢。”
皇后有些疲累地揉了揉眉心,女孩子微不可闻的啜泣总是叫人无故烦闷。她生活在后宫几十年,见过数不清的大风大浪,自是觉得孟芙因为一点小情小爱而难过完全没必要。
今日她把孟芙叫进宫,让她亲口祝福这桩婚事,就是想割断孟芙的情意,暗示她与楚懿无缘无份,早早放弃了好。
顿了顿,皇后叹了声气,阖眸挥了挥手:“没什么事的话,本宫乏了,你们就先退下吧。”
……
容今瑶与孟芙从小相识,可她们之间的关系却十分微妙。孟芙性子高冷,好与优秀之人为友,而容今瑶在凌云堂时习惯敛锷韬光,经常成绩垫底。
在孟芙心里,她怕不是一个草包公主。以至于刚才那一通祝福不单单是皇后的警告,无意间也对孟芙的傲气造成了羞辱。
出了坤宁宫,她们就不再顺路了。容今瑶即便是和孟芙不熟,却也礼貌颔首同她道别,做好面子功夫。
怎料甫一转身,便听到孟芙喊了一声她的名字,“等等。”
容今瑶回头,眉眼蒙了一层雾:“表姐还有什么事?”
孟芙早已整理好了情绪,现下已经恢复了往日那般冷傲,只是白皙手背上的指痕出卖了她。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容今瑶一眼,缓缓道:“刚才忘了一句话,祝你得偿所愿,还望日后慎终如始。”
孟芙无意继续攀谈,只留下一句引人遐思的话,之后随着引路宫女转身离开,步履仓促。
容今瑶停在原地,神情骤变。
孟芙这句话――是知道了她为赐婚做的盘算、还是知道了她想要赐婚的真正原因?既然知道了,为何不在皇后面前揭发,好为自己谋求一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