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二人腻歪了多久,顾令月因为连番疲累,终于沉沉睡去。
姬泽却毫无睡意,目光直视着身边的佳人。
今日之后,自己将有足足一年时光无法见到这个姑娘。他一刻不敢闭眼歇息,只想深深的将这个姑娘的容颜映入自己的脑海之中,方可以在长达十二个月的分离中时时拿出来回味,不至于因着思念侵蚀心灵。
……一夜夏雨滴落在西北官道之上,天命之际,道旁小草草叶上点缀着濡湿痕迹。
一队行人护持着马车前行,在官道上留下飞扬的尘土。
凤仙源一行人一路北上,行程疲惫,眼见的前方驿站在望,为首的镖师唐德回头拱手道,“夫人,咱们今日赶了一日路了,晚上便在这儿歇息,明儿一早继续前行,可好?”
凤仙源道,“这样也好。”
夕阳挂在天边,凤仙源扶着小鱼的手,正要步入驿馆,忽听得身后传来一阵急急的马蹄声。回过头来,瞧着夕阳中一队人马自远方来道匆匆赶来,护卫形容彪悍勇武,护持着其中一辆青布马车,瞧着形容大方朴素,驾车的骏马却是非常神骏,车辙亦是坚固无比。
一只雪白的手掌打开车帘,顾令月露出美丽的容颜,瞧着凤仙源,嫣然一笑,“师姐一路走的好快,小妹为了赶上你的行程,着实吃了一些苦头,好在终于赶上了。”
“阿顾!”
凤仙源翘舌难下,终于指着顾令月出声,“你怎么在这儿?”
顾令月眸中闪过一丝笑意,“瞧师姐说的,我们姐妹不是约好一道去敦煌的么?妹妹不过是迟了一日日程,难道师姐竟就要翻脸不认不成?”
凤仙源面上神情犹自惊异非常,不肯相信,“可是你,你,你怎么可能出现在这儿?”
“……我回去之后求了九郎。”姐妹二人入驿馆安置,梳洗过后,聚于驿馆后院客房正房之中小榻上,诉说此前情状,“他一开始不肯同意,后来瞧着我实在想去敦煌,终于勉为其难同意了!”
凤仙源捧着手中白瓷杯盏,感慨道,“我着实没有想到,圣人居然会同意你这件事情。”
顾令月闻言微微静默。
凤仙源抬头望着好友,美目目光复杂,“阿顾,说起来,圣人着实待你不错。”
这一趟,顾令月沉默了好一会儿,方道,“是啊,姬泽待我,着实不错。”声音慨然。
“不说这个了,”她静默片刻,振作起精神,将对丈夫和孩子的思念暂时搁置到一边去,绽放灿烂一笑,“咱们这一趟既是要去敦煌,便该好生谋划谋划。”
这一路敦煌之行,因为顾令月的加入,自然而然变的更加慎重。
皇帝重视妻子,虽然允许了顾令月的敦煌之行,却顾念妻子的人身安全,一路安排严密妥帖,着桓衍率一支卫兵一路随行,护卫顾令月一路安全。砚秋、梅仙两名丫头随侍身边服侍日常起居,由神医宋鄂一路跟随,保证顾令月的足部复健和身体健康。一路出行,可谓是排场盛大。
夜色深沉,梅仙服侍着顾令月在内室中安歇,熄了烛火,留下一小盏夜灯,方自屋子中缓缓退出。
瞧着所处陌生庭院处所,院中夜色中桂树影影绰绰轮廓,只觉得脑子晕晕乎乎的,今日出行,直到现在犹自未从惊愕中回过神来,不敢相信顾皇后竟然在这个时候抛下长安宫廷夜雨,皇帝夫君姬泽而延嘉殿中刚刚学会走路的大皇子,独自一人出行,前往千万山水之外的敦煌。
“夫人所行不过是些许小事罢了,”宋鄂从廊上走过来,出声道,“卿卿何必如此惊叹,百思不得其解。”
梅仙捧着铜盘回过头来,瞧着宋鄂。夜色之中,宋鄂的轮廓分外俊秀,一双桃花眸熠熠生辉,散发着动人风采。
“我还是不明白,”梅仙道,“那不是旁人,身份贵重,乃是那位主儿,如何可以?如何可以?”
宋鄂垂眸微微冷笑,瞧着面前的佳人。这个女人是他一心心系的佳人,她入宫孤独一人,心中并无旁的男子,面对自己多年心系,却一直不肯动心。她许是因着身世牵畔曾经堕落风尘,一颗心却一直循规守矩,不肯做出一丝出规格的事情。
“天下事事事可为,”宋鄂翻了个白眼,“很多事情,如若不做,并非不可做。不过是没有下定非做不可的决心罢了。”
长安大明宫中,延嘉殿这时候已经大门紧闭,传出顾皇后体弱卧床的消息,待到“将养”一阵子,送至骊山行宫将养身体,由医术精通的御医署供奉宋鄂随行陪同,乃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一件事情听着惊世骇俗。
实则落在实际,不过如此而已。
“梅仙,许是你经过苦难,反而困了心境,一直以来守在自己划出的框子规矩中,不敢大胆迈出去。可是人生并非如此,”宋鄂忍不住劝道,“你若肯跨出一步,看看外头风景,也许风景分外美丽。”
梅仙听着宋鄂的话语,心思起伏,忽的大声斥道,“你胡说什么?”转头奔走,将宋鄂扔在身后。
第二日晨光熹微,众人离开驿馆重新启程。
凤仙源登上马车,望着身后陡然增长的出行排场,挑了挑眉头意味深长的道,“别的不说,和阿顾你一路同行便有了这个大好处,如今这般,便再不怕路上遇险了!”
顾令月回头瞧了瞧面前显赫排场,面上微微一红,念及姬泽一番拳拳心意,心中浅浅甜蜜,面上却道,“行万里路,出行在在,自然要考虑周全。”
凤仙源唇角弯弯,“阿顾说是就是吧!”
桓衍一路护卫周全,形容彪悍,倒是将凤仙源先前聘请的镖局倒逼了一射之地去。
一行人瞧着人数众多,个个都是勇武善战的。一路向西域方向而行,众人远远看着不敢招惹,倒是一直平安无事。
倒是顾令月乍然之间远离了长安,离开夫君幼子,最初之时的新鲜之感逝去,一路旅途的辛苦便凸显出来,对麟奴的思念更是牵肠挂肚,夜里睡梦之中常常梦见襁褓之中麟奴的模样,咿咿呀呀的叫唤,张着手臂唤着阿娘。忍不住唇边泛起微笑,想要张开手臂抱起麟奴,却在梦中猛然惊醒,瞧着驿馆内室陌生的帐顶,百般不得纾解。
御人架着马车一路沿着官道前进。
车厢宽敞平稳。犀角壶壶嘴前倾,泄出一线茶液,漫过琉璃茶盏。
凤仙源望着顾令月这般失神模样,忍不住开口唤道,“阿顾,阿顾。”
“嗯?”顾令月回过神来,察觉水液溅到马车中小案之上,一路向下流淌。轻忽一声“呀。”
凤仙源瞧着顾令月这般,不免被她勾出对爱子的思念之情来,心中酸楚难堪。忍不住叹道,“既是这般想念麟奴,你又何必出来走这一趟,倒是这般折腾,又算什么呢?”
顾令月面上神情似哭似笑,十分奇异,“你不明白。”
她固然思念麟奴,可是这次这般离开,也并非完全放开麟奴,也含着为麟奴一片思考的心思。
骨肉亲情在民间珍贵,在富贵至极的天家皇室,却并非是什么值钱的东西。麟奴乃是皇子,是她生育的子嗣,在姬泽的儿子中排行居长,这般的位置富贵至极,却也自然而然的带着十分凶险。
如今她和姬泽感情恩爱,姬泽爱屋及乌,自然垂怜麟奴。但人生苦长,今日盛宴之上烈火烹油,又焉知日后际遇如何?大明宫人事复杂,绝非麟奴一个幼儿能够独立抵挡。自己身为亲生母亲,自然该当妥帖照顾麟奴,而此刻骤然抽身,麟奴骤然处在一个无人照顾的境地,姬泽身为这个孩子的父亲,没有办法瞧着自己的儿子在空荡荡的大明宫中独立生活无人照料,只得自己亲自花费精力抚育这个孩子。
自来父母天□□护子女,但这份爱护之情厚薄区别甚大。
亲长对着自己亲手照顾的孩子,自然更加发自内心心爱,投注更多的心力,盼着他一生顺利成长,前程无忧。
皇家风雨颇大,麟奴乃是姬泽长子,前程广阔凶险。在这一路前行的道路上,最大的靠山便是父皇的宠爱,若能博得姬泽真正的爱宠,纵然日后岁月变迁,自己和姬泽的情意变更,姬泽不再爱宠自己,对于麟奴这个儿子,总能怀有一份这个时候的疼爱,许是能够对他的人生多一份好处。
为了替麟奴博得这一份机缘,她愿意在与九郎情爱炽热之时分离,忍受母子不能相聚的痛苦,在清苦的途中日日思念,终日不曾断绝。
顾令月与凤仙源一行人沿着西北官道紧赶慢赶,一个月时间便到了沙洲。
沙洲是西域重城,城池高大,带着厚重风霜的背景。城中集市之日颇为热闹,天南地北的商人汇集在此,与观众长安的繁盛
从沙洲城往外出发,前往敦煌,要穿过一片茫茫的沙漠,方能到达莫高窟。
桓衍侍卫虽然武力强悍,却对沙漠穿行并无经验。便听从驿馆馆长的建议,重金在城中清冷一位熟悉沙漠气候的向导阿依古。
阿依古头上扎着白巾,望着顾令月美丽的容颜,眼睛亮了起来,恭敬的行了个礼,“美丽的夫人,这片沙海分外广大,远远望去十分美丽,实则凶险,是个会吃人的地方。只有最有经验的向导,方能带领远方的旅人穿过这片沙海到达对面。我便是沙洲城中最富盛名的向导,定能带领你们平安穿过沙海。”
顾令月扑哧一笑,“尽管听从您的意思就是。”
阿依古命人将车马安置在沙洲城中,改乘骆驼穿越沙海。
一路沙海壮阔,颇遇几次惊险状况,幸得阿依古经验丰富,领着众人避开,
如是在沙海上行了三四日路程,天气越来越严热,沙海的天空亦变了颜色,灰蒙蒙的压了下来,如同一口锅倒扣在众人头顶之上。
阿依古擦拭着颈间的汗水,望着天空的颜色,神情严肃。终于忍不住,寻了顾令月禀道,“美丽的夫人,沙漠上等会很可能有沙尘暴,我们得立即停止赶路,寻找坚固的地方,躲避即将来袭的沙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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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四章
顾令月好奇问道。“沙暴是什么东西?”
“沙漠之上有时候会发生强烈的沙暴,”阿依古开口解释, “沙尘为狂风所卷袭, 所过之处, 人马牛羊都会被卷上高空,丢了性命。只有及时寻找躲避的地方,方能保障安全。”瞧着顾令月严肃道, “美丽的夫人, 你的美丽让日月增辉。可是该要知道,在这等天地之威面前, 是任何的美貌风姿都没有用的。”
“原来如此。”顾令月虽不明所以,还是点了点头,“我们既然请了阿依古你做向导, 便自然相信你的判断。”
阿依古闻言感激的笑了一笑, 自去安排众人躲避。
只是纵然阿依古提前给予了警告, 这场沙尘暴还是出乎想象的到来的太过迅疾, 凶猛,顷刻间一片沙浪像是海浪一样的向前推涌而来。阿依古见此面色大变, 一边向石头城的方向狂奔一边回头厉声呼喊, “快跑!”
卫队不意遇到如此天灾, 骇然失色, 护着顾令月拼命在沙海上奔跑。顾令月在桓衍肩背之上回过头来,见天地间一片壮美景象。
远处的黄沙像是龙卷一样快速奔袭而来,似乎生出一种错觉,要当头冲下。几乎有灭顶之感。
天地之威浩大神奇至斯, 在这样的天地奇观面前,个人性命显得渺小如斯。在生死关头,顾令月脑海之中一片空白,不知怎的,姬泽的面容忽然清晰的出现在自己脑海之中。一身银白锦缎常服,袖口隐绣闪色盘龙纹绣,容色俊朗,目光清晰,踏步向着自己醒来,面上似乎带着焦急担忧之意,微微伸手,似乎想要握住自己的柔荑。
顾令月微微张口,口不能言,目视面前黄沙风暴席卷天地,脑海之中一桢桢与姬泽一处画面飞快闪过。贞平六年年末,乐游原白草卷折,小镜台小室温煦紧闭,他立在室中,目光锁住自己,慨然言声,“江南行人司回报,说是寻到了宋神医的下落。其说不得能治愈你的足疾,朕可令其为你医治,愿求……一夕之欢!……愿求一夕之欢。”
除夕夜,夜色微微浮动,远方太极宫传来一声悠远钟声。二人刚刚洞房欢好之后,他坐于通古斋窗下,将自己拥在膝上怀间,他亲手喂食自己的一碗毕驳。
分离之时,他决定放手自己来到敦煌之前的那个夜晚,二人拼命欢好,他伏在自己身上,落在自己颈项之中的那一滴泪。
……
二人之间数年来相处的点滴细节,瞬间一桢桢的走过自己的脑海,如同迅捷的走马灯,流光溢彩。
桓衍背负着顾令月在沙海中奔跑,终于赶在漫天沙暴到来的尾巴前奔进了隐匿的石头城。数名侍卫合力将石门从内紧紧关上,将风沙遮在了外头,方松了一口气。
他们这一支皇后卫队虽然上过战场,却从来没有面临过这等天地间自然力量的威力,听得黄沙的声音如同雨点一样打在石头城上,发出扑扑的声音,俱都露出后怕的神色。
桓衍转头问阿依古,“这就是沙暴么?”
阿依古点了点头道,“是的。”神色十分难看,“我已经十年没有见过这么巨大的沙暴了。还好当时正在这座石头城附近,可以及时进来躲避。不然的话,我们这一行数百人都要葬身沙海。”
顾令月立在众人簇拥之间,对身边发生一切犹如未觉,听见自己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动的声音。
在刚刚面对浩大沙暴天地之威,生死交关的那一刹那,为什么自己什么都没有想起,却偏偏想起了与姬泽过往相处的点滴场景?
顾令月伸出手来,捂着自己的胸口,消释着胸口间蓦然涌起的遗憾之意。
电光火石之中,明白过来。登时面上泪水横流,又哭又笑。
长久以来,自己一直以为自己只是被动接受姬泽的情意,感动相守。本身感情却已然在多年旧事中消亡,再也不能炽热的爱着男人。在此时此刻,西域沙海之中,面对汹涌的沙暴的时候,一瞬间,她以为自己要葬身沙暴之中,方心生遗憾之意。再也不能伴着姬泽一辈子白头到老。
在自己以为生命即将灭顶,再也无法回到长安的时候,生命过往中有着无数多牵挂的人物往事画面,却都没有被想起,唯独本能般想到的是与姬泽在一处的往事。
却原来,自己在不知道的时候,早已经就爱上了那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