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心中抑郁,自来以来,这座宫殿头一次让自己没有回到家中的舒适感,反而令自己心情低下,放下帘子,转身离开。
大明宫富丽堂皇,人间煊赫莫过于此,姬泽负手在其中行走。因着帝后情意深重,宫中并无其他妃嫔,大多宫殿俱都空置,一时之间,竟不知何去何从,心中生出茫然之感。
内侍崔夜来服侍在圣人身边毕恭毕敬。
一名御前小宦官见了圣人心情抑郁,躬身的眸子微微转了转,想起了刘淑仪曾经私下里塞给他的银钱,悄悄寻了崔夜来,小声建议道,“崔阿监,圣人如今心事不豫,可要请太极宫的刘淑仪娘娘前来疏解疏解?”
崔夜来闻言勃然大怒。
圣人乃是天下之主,从前皇后娘娘椒房独宠也就罢了,如今与圣人生了龃龉,宫中侍人生了趁势之心,打算进美,按说也是正常之事。只是大周皇族素来有痴情的名声,如今这位圣人更是个中之最。虽然不及神宗皇帝多情,但对于顾皇后的钟情之处更是尤其过之,近年来做的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无不显示出情深义重只来。如今不过稍有冲突,若是这个时候进美,一时间便也罢了。若是日后圣人与皇后娘娘和好,想起今日旧事,这笔账难免就要记在自己身上了。
狠狠瞪了进言的小宦官一眼,“不长眼睛的东西。”斥声道,“胡说八道。”
小宦官见了崔夜来雷霆之怒,不由惊的魂飞魄散,立即跪在地上,伸出手来掌自己的嘴巴,“奴婢一时牛屎糊了心,胡言乱语,求阿监饶罪。”
崔夜来目光清冷的瞪了他一眼,道,“你待会儿自去向殿中省内刑司领罚吧!”
姬泽在宫中走了一会儿,在含春台饮酒解闷,记起楚王姬洛,命人宣其入宫。
待到楚王入宫的时候,姬泽已经独自一人饮了一阵子闷酒了。
姬洛瞧着台中情状,不由摇了摇头。
他自小仰望皇兄,一直以来觉得皇兄的形象高大雄伟如同巨人,从来没有见过皇兄这般颓废的模样。上前劝道,“皇兄,饮酒伤身,您还是少饮几盏吧。”
姬泽闻声抬起头来,眸中带着一丝醉意,瞧着姬洛醉意熏然道,“十二郎啊,”指了指对面梨花扶手榻,
“坐,陪朕喝喝酒。”
“今日夜色如此清美,皇兄不在延嘉殿陪顾皇嫂,怎么一个人在这儿痛饮?”
姬泽听弟弟提起顾令月,此前的争端不自觉的泛上心头,心中一阵烦闷,“不要提她了,”摇了摇头,
“朕有的时候,当真不知道,女子心中是怎么想的。”
他握着酒盏道,“朕对她不够好么?朕乃皇帝,可坐拥三千美人,却只守着她一个人过。矢心矢志捧她上了后位,”他似哭似笑,“朕只差将一颗心捧给她了,她却尚不知足,对朕说她想要成全她自己。想要去西域,前往莫高窟临摹佛像。”声音似哭似笑,“她以为她只是寻常人家富贵女眷么?中宫之位是什么尊位,初封未久,文武朝臣俱都盯着宫中,如何能在这个时候远离京城,生出这等荒唐念头?”
夜空中的星星眨着眼睛,静夜如同冰冻。含春台上,帷幕飘扬,姬洛听着姬泽说着心中的怨怪之语,不期然想起了卫国公主姬红萼。
少年山寺的桃花夜雨,姬红萼的眼睛明亮如天上星辰。
那是他这一生最华美的记忆。
长安灞上离别,阿鹄骑着骏马送了又送,目光浓烈而又哀凉,心中知晓,自此一别,一生便再难有机会相见了。此后山长水远,他已经娶妻,她也另嫁,果然十年时光没有见面。然而阿鹄的容貌目光,却在他的脑海中清晰无比,如同昨日相见。
姬洛仰头饮了一口酒,笑道,“皇兄,您在愚弟面前说这等话,可当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我这一辈子都没有可能得偿所愿,相比较而言,你爱顾表姐,虽然排除万难,也让顾表姐成为你的皇后,为你生下侄儿,已经很是幸运。”
盏中酒水摇晃清澈,姬洛微笑,面上神情洒脱,“您觉得顾皇后说的要求如今为难你。可愚弟倒是觉得,若是有心,并非完全不能操作。正常而言皇后自然该当正位中宫,垂范天下。可大明宫仅有帝后,宫务本来简单,若是皇后病重避出宫中,走脱一段时间,也并非完全不可能。”遥望东北山西方向,目中露出哀伤之色,
“可我心恋佳人,连想为她奉献的可能性都没有。若与愚弟相比较,皇兄你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姬泽听闻姬洛劝语,怔然片刻,面上神情阴沉不定,沉默半响方道,“朕并非不知足,朕只是觉得,”他顿了良久,方沉声道,
“朕将一颗心捧到她面前,她却没有回应。”
他爱着顾令月,自然希望她回应自己的爱意,二人情意相容,做一对真正的恩爱夫妻。
可是顾令月对于他,却始终少了一丝这等男女热爱情意。
他和她之间,缘分初始之时出于他的强迫,一场交易。其后因着自己神情,做出的桩桩件件行止,顾令月或许生了感动之意,逐渐态度软化,愿意结为夫妻,相守一生。瞧在一处,瞧着似乎是一对恩爱夫妻了。但细细追寻,终能发觉顾令月少了一丝发诸内心的男女热烈深爱之意。
这等女子因着感动生出的情分,虽则亦能相守一生,若自己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勉强过下去,瞧着也是恩爱美满。
可是他这般深爱阿顾,如何肯忍受这等“情意”?越是一处,越是希望向顾令月索讨情意。可是许是因着前事所伤,阿顾太过谨慎,总是紧守心中感情,如同一只蚌,不肯吐露丝毫爱意。
姬洛闻言似乎想到什么,握着酒盏唇角弯弯,“皇兄不必忧心,女儿家心都是柔软的,只要你一直一直对她好,她终究看的见。”目光悠悠,“阿鹄少时也是心机甚重。我知道她最初对我别有用心,可是那又如何?我花了十年时光,终于将她养的恋慕我。如今我们二人虽不能相守,我却知道,彼此二人心中互相思念。”
说到最后,声音犹有哭音。
姬泽闻睹姬洛情语,神色若有所思。当初斩断姬洛和卫国公主情缘之时行为果断,此刻听着姬洛哭声,却生了一丝恻隐之心。叹道,“雀奴,你亦是个痴人!”
姬洛落了一阵子眼泪,渐渐收了水光,叹道,“愚弟不过一腔痴念罢了。”又道,“少年之时听闻姬氏男子多痴情,犹自不信。如今长成,吃够了情伤的苦,方自信了。可惜愚弟选了一条死路,竟是再无回头之向。”目视姬泽,
“愚弟如此,便盼着皇兄能得幸福。今儿咱们饮酒,不论君臣,仅说兄弟情意。皇兄若不爱顾表姐便也就罢了,若是当真爱的话,便仔细考虑考虑如何处理这件事情。”叹声道,“莫到了愚弟这般地步,方觉后悔难追。”
姬泽闻言怔忡半响。
不由忆起当初。
他当年初与阿顾在一处的时候,难道不知道顾令月对自己并非男女之情么?自然是知道的,只是受不得见她与那高孝予一处,先求相守,盼着相守期间再谋其他罢了。如今年岁日久,做了正经夫妻,倒忘了当时心情,强求起顾令月的真情来。不由自失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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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如梭,大半月转眼间疏忽即过。
长安郊外,渭东桥码头车水马龙,一片兴旺景象。
自崔丞相崔郢修浚漕渠之后,渭东桥作为漕渠最靠近长安的码头,便热闹兴盛起来。凤仙源立在码头柳树之下,渭水的风吹过她鲜艳的裙摆,灿烂犹如洛水伊人,四周行脚客商时时经过偷望过来,欣赏着美人风采。
美人频频往长安方向来路张望,似乎再等待什么来人。
一轮太阳自东方升到了高天之上,官道之上仍然寂静,并无等候来人出现。
侍女小鱼上前一步,问道,“夫人,天时不早了!”
凤仙源低头自失一笑。
果然是她天真了,居然真的有一刻觉得,顾皇后会出现在这座渭东桥码头上,和她一起出发前往敦煌。
点了点头,“是不早了!”放弃了心中不堪实际的想法,登上马车,车帘如流水一般从手中落下,吩咐道,“出发吧!”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情节考虑许久,发出来不知道大家会不会觉得炸呀?
考虑这么写的原因,一是想探讨一下女子自我实现和家庭要求冲突之后,怎么样才能够解决问题。这个问题觉得很尖锐,就算是在现代,对于很多女生都是难题呀。古代的话,女子可能会受到更多的责难。也许有人会觉得女主做,可是,我还是觉得阿顾性情太乖巧一些,这种性格顾大局,随遇而安,难免委屈自己,希望她爆发一次,为自己争取一次。捂脸。
这样设计还有另一个原因暂时先不说,等这个情节走完再解释吧!
第一一三章
御人高高应答了一声“是”,掣起马鞭, 抽在驾车的马背身上。骏马仰蹄高叫一声, 向着长安官道北方奔驰而去。车厢中, 凤仙源掀开车帘,最后回望一眼长安方向。官道之上空无一人,并无来人赶来痕迹。
长安大明宫, 延嘉殿中, 帷幕高张,小山梨花香炉中吐着淡淡的香气。顾令月坐在暖阁绣榻之上, 望着角落里的钟漏,心中茫然:二十日约定时间已过,这时日, 凤仙源应该已经离开长安, 前往敦煌了吧。心思恍惚之间, 忽觉手中微微刺痛, 蓦然回过神来,却见一滴艳红的鲜血绽放在手指之上, 艳如花开。
她将指尖凑到唇边, 轻轻吻吮片刻, 忽的自失一笑:
她有一颗想要高飞自由的心, 前半生为足疾所困,一心以为治愈之后可以践行自己的心愿。没有想到人生奇妙之处这般多,真正治愈之后,生命中又生出了新的纠葛, 终究将自己困在富贵原乡之中,不得自由。
她唇角微翘,举起案上的白瓷花鸟纹杯盏,遥遥向着西北方向敬祝一杯:师姐,这辈子,我怕是再不能圆自己的梦想,要靠你去圆啦!祝你一路顺风。
姬泽立在殿中中帘之外,瞧着顾令月仰头饮下盏中湛黄酒液,一滴眼泪顺着洁白无瑕的肌肤坠下,那一坠,如同坠落在他的心中,烫出痕迹。
世间男女情爱,皆出自真诚,盼她因自己欢喜、展颜。若是一时之间自己成为她的束缚,反而令她忧愁。便是相守在一处,又有什么意思?
他眸光微微变幻,忽的下定决心。掀帘入殿,笑意盎然,“阿顾。今儿朕空闲,你陪我出去走走吧。”
顾令月听闻姬泽邀约,怔了片刻。
她提出前往敦煌之事,虽然抱着强烈期待之情,但并非不讲道理之人,知道此事极难,虽未成行,但并无迁怒姬泽。只是心思失望,纵然强打起精神做平常状,日常举手投足之间到底显出一丝消极之意,遮掩不住。
坐在马车之中,觉车厢微微摇晃一路出宫沿着长安官道行驶,过了好一阵子方缓缓停下来,打开帘子,瞧着面前湖光山色,美景如同仙境,面上闪过一丝讶异之色,“这是?”
姬泽立在车厢下,笑着道,“咱们夫妇许久没有出宫游玩,今儿难得有些空闲,朕打算出来走走,和阿顾你同享一份二人时光。”低手执握顾令月的手,
“阿顾,你可喜欢这儿?”
顾令月心中涌出一丝感动之意。虽然前事未谐,姬泽肯回过头来哄一哄自己,也算是费心了。“多谢你啦,我很喜欢”。她轻轻道。
姬泽问道,“你真的想去敦煌么?”
顾令月怔了片刻,答道,“是的。”
“九郎,”声音轻缓如同天边的流云,“可我这辈子确实喜爱丹青画技。向往丹青画者圣地敦煌,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自少时我便盼望前往莫高窟,观摩画技,骤然听闻,自然心思起伏。”神情苦涩,
“我知这等要求很是任性,如今这个结果,我虽失望,倒也不觉的奇怪。你不必担心我,我缓个一阵子,也就正常了!”
头顶的榕树高大葱郁,须根垂在地上,生长出密密的枝桠。白云在湛蓝天空中飘浮,姬泽苍凉的笑了一声,忽的将顾令月抵在柱子上,噙住情人雪白的下颔,俯身猛然亲吻上去。
他吻的颇为痴狂,顾令月吃了一惊,费力挣脱,“九郎——
你做什么呢?”
姬泽抬起头来,一双猩红的凤眸盯着妻子,“你不是想要去敦煌么?今儿若不好好将朕给伺候好了,朕绝不会考虑应允此事的。”
顾令月怔了片刻,一双荔枝眸盛满了吃惊神色愣愣的望着姬泽。“你!”
姬泽瞧着顾令月这般模样,自失一笑,
伸手蒙住了顾令月的眼睛。
他许是前世欠了这个姑娘,千般心,万般情,都折在她身上。不忍心见她露出一丝惘然神色。
顾令月静默下来。
姬泽极是缠绵认真的吻着顾令月的双唇,像是膜拜梦中的女神。
若是当真将她放离身边,此后一年,他都无法碰触这个姑娘。
他深深爱慕这个姑娘,恨不得她一辈子都陪在自己身边,可是这间他知道,爱情到了这个地步,倒不如稍稍退后一步,有可能收获更美丽的风景。
若放她离开自己身边一年,能够收获她的真心。哪怕冒天下之大不韪,万般不舍,他也愿意放手,目送她离开自己身边。
顾令月深深回吻,二人在角落之中,吻的难分难舍。
姬泽再也忍耐不住,抱起顾令月穿过长长的风景园林,进入内室。顾令月倒卧在榻上,觉得背后略有一丝刺痛,微微颦眉,有一丝不适。早年二人在一处的时候,自己足疾身体中气不足,床榻之上无法承欢太过,至于足疾痊愈之后,因着血脉畅通缘故,手足力气强劲不少,面上气色也见了好转,应付姬泽需索,方知晓此前姬泽体谅自己忍耐了多少欲望,心中感动,今日出于感激心理,更是倾尽全部心力勉力奉献,如同圣洁美丽的如同洁白的羔羊哭泣,颤抖,夜色绽放的罂粟花,美丽万端。放开最大的心胸容纳、承受,难耐男人的力度,承受不住,眼泪落下来了。
听得姬泽伏在她的耳边,在她耳边衔语,“离了长安,要日日思念朕。”落泪点头。
“不准忘了朕,每隔三日给朕写一封书信。”
目光迷离,姬泽的话语似乎化作天边的星光,微微闪烁。不知飘过了什么。忽觉一阵狂风暴雨席卷身体,只觉眼前看到了一片金光。尖叫出声,从来没有领教过这样汹涌的快感,如同潮水淹没自己,连指尖都微微战栗。姬泽颤抖的吻下去,感到少女的眼泪,□□,二人一同到达欢乐的巅峰,抱在一处深深战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