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昭国郡主认亲,查证其湖州乃是前段,东都与丹阳公主母女相认乃是后段。既然前段夹杂不清,双方各执一词,没有有效证据证明谁正谁误,索性撇开前段,针对后段查证。
顾婉娘为言愀然变色。
堂下百姓蓊郁议论,刘昆眼睛一亮,“原来当初既是有史官彤史为证的,可真是好?”
乐平娓娓道,“此册宫史乃是微臣当日记录,存在太初宫女官处。听闻昭国郡主调用,臣请禀了太初宫两位尚宫,三人共同前往彤史处,一同调出这册宫史记。”取出一道文书,“这份调阅文书上有微臣和韩荀两名尚宫共同出具的签名,还请三位审官验证。”
衙役上前接过,接过乐平递上来的文卷,交由三位主审官。
几位主审官员共同查验了一应手续,方朗声道,“确实手续完备,验证无误。”
“皇姐认女之时尚有史录”?玉真公主道,急急催促,“乐史官,你快些给我们看看,当初史录上究竟写了些什么。”
乐平颔首,“微臣遵大长公主命。”
取《同心堂记事录》,朗声诵读,“主于同心阁见女,览女觉容颜依稀,抱女大哭。……女意不适,主问曰,“汝不悦见阿娘乎?”女答曰,“非不悦也,实为惧焉!人皆言汝为我母,然我与阿母终别六载,慕母甚急,倘见错认,实不堪矣。”公主闻言愈恸,泣言,‘世间焉有为母者不识其亲女邪?’……女方疾呼阿娘,与主相抱大哭。殿中左右见之莫不泣焉!”
女史抑扬顿挫的声音诵读往事,随《同心堂记事录》所载。当初太初宫丹阳公主认女场景如同一幅画面一般,在众人面前展开。
《同心堂记事录》乃是东都女史记录,其上有双人画押,证明记录真实,乃谓铁证如山。
公堂之外观审的长安百姓听闻《同心堂记事录》,俱都为其中文字真情实感所感,动了情绪。眼圈微红,泣涕泪下。
一人道,“听当日记录,公主认女情真意切,何尝有半分虚假可能?”
“‘世间焉有为母者不识其亲女邪?’”一名老大娘泣泪,“丹阳公主这话说的没错,一个孩子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女儿,做母亲的一看就知道。哪能一连处了几年都认不出来呢?”
“丹阳公主说的乃是至理,这个世上,哪里有做母亲的,认不出来自己的亲生女儿的?”
“呵呵,”众人哭叹声中,忽有一人阴阳怪气道,“儿女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血肉,做娘亲的自然可以认的出来。可是做阿爷的就未必了!”旁人冷笑道,
“前面两次上堂,白寺官数次问询顾郎君是否知道谁是他的女儿,顾郎君都模棱两可,言这也可,那也可。可怜昭国郡主竟遇到这样一个没心没肺的阿爷,若没有当日宫中记录的《同心堂记事录》,岂不是说不清楚身世,好好的金枝玉叶郡主,竟与个下贱渔民女混在一处,当真可怜复可悲。”
顾婉娘听着百姓们喋喋私语,跌坐在地上,面色灰败,心中只生出了一个念头,“完了!”
自己等人精心筹备的假象,便是再精致、严丝合缝终究是假象,在这本《同心堂记事录》丹阳公主真情实录的记载下,击溃的溃不成军。丹阳公主方是郡主的亲生母亲,有了这本《同心堂记事录》,公主认女之时的肯定背书,所有此前的“真相”、“证据”便都形同虚设,昭国郡主不需再多说一个字,所有的人都对她的身世再无疑虑。
刘昆作势掩饰微红眼圈,朝乐平拱手道,“多谢乐史官记录《同心堂记事》作为呈堂记录,”一拍惊堂木,对着顾婉娘厉声喝道,“顾氏婉娘,你竟敢污蔑昭国郡主,当真罪大。”
顾婉娘强挣出一点勇气,挺直背脊,连连叩头,“小女不服,昭国郡主乃是大周贵女,圣宠深重,什么样的证据伪造不出来?这什么《同心堂记事》,谁知道是不是真的?便是真的,也不过是丹阳公主当年被蒙蔽了而已。我顾婉娘方是。饶命,”
姬泽旁观至此,发出一声切齿冷笑,“方知什么叫做善恶到头终有报。”吩咐道,“来人。”
一名小宦官闻言上前一步,开口道,“圣人忧心昭国郡主之事,此前命行人司查证这顾婉娘,倒也发现一些踪迹。”
目视顾婉娘,咄咄询问道,“今年四月二十二日,京城有人前往太湖,寻到你的下落,此人乃是何人,从何而来?”
“你入京当日,有一名婆子冒夜拜访,于你在房中密谈一个多时辰。这婆子乃是谁家属下?与你密谋何事?”
“你言你乃太湖渔女为生,为一对养父母养育。入京大半月后,太湖一双老夫妇进京,言乃是寻亲女而来,苦劝你收回妄想,随父母返回太湖安安生生过日子。你却不肯,辱骂老夫妇,怒言他们到此坏了你的大好前程。这对老夫妇与你乃是什么关系?”
……
一声声质问,如同犀利的解剖刀一般将顾婉娘暗藏隐私解剖殆尽。顾婉娘面上雪白,听闻此人一声声问话,将自己暗地里做过的勾当一一公布人前。方知道自己自以为行事隐秘,全然不知所有行踪皆暴露在行人司探查之下,
不由瘫软在地上,心防彻底破碎。“我招,我什么都招了!”
“我鬼迷心窍,意外得了这块紫金长命锁,听闻昭国郡主当年旧事,觉富贵惹眼,方壮了胆子行此假冒状告之事。”
真假郡主一案至此方彻底水落石出。堂外百姓闻言大哗,俱都心疼昭国郡主无辜招此横祸,愤恨顾婉娘狼子野心。
顾婉娘委顿在地,知自己犯了罪此次难有幸理。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怨愤之情。自己本是平平安安在太湖过日子,若非此人勾起自己野心,如何会惹来如今杀身之祸,“可我一介民女,如无人幕后指点,哪里能知晓这么多内情,做出这么多事情来?”目光左右在堂外观审百姓中逡巡,“那前来寻我的不是旁人,乃是顾府苏夫人。”
“……是了,此事乃是妾室谋害公主之女,后宅倾轧。”
目光投向立在公堂上的顾鸣,这位国公在其中究竟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是真的毫不知情?还是纵容妾室庶女谋算自己的嫡亲女儿。
顾鸣因只是立在堂上,觉四周百姓递送过来的目光都含着鄙夷嘲笑的意味,只觉浑身皆不自在。
堂上三司官员听闻顾婉娘招认个中内情,大怒喝道,“以民身谋害大周贵女,妾室身份恶意诬陷公主之女,罪大恶极。传命,”掣出签筒,“前往顾府羁押犯妇苏氏和顾嘉辰。”
“不用了。”此前出言揭露顾婉娘的那名宦官含笑道,“那顾大娘子此时怕不在晋昌坊顾府之中,就在公堂之外。”
公堂之外,一名头戴毡帽坐着轮舆的女子瑟瑟发抖。
顾嘉辰恨极顾令月,今日乃是真假郡主案三司会审之日,想要亲眼围观顾令月从云端跌落的样子,不顾苏妍的劝阻,简单装扮掩藏在观审百姓之中,远远瞧着公堂堂审。没成想顾令月竟能翻盘,先是乐平女官以一卷《同心堂记录》立证顾令月身世真实,其后中使出面揭露顾婉娘与人勾结□□。两相验证,顾令月竟是丝毫无损,反而将姨娘和自己暴露在众人之间。心中愤恨欲绝。忽见大理寺衙役凶神恶煞的冲出来,擒住自己的双手,拖行入公堂之上,惊骇欲绝,“你们做什么?”却被衙役毫不怜香惜玉的掼在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么么哒!
第四十二章
顾嘉辰大惊失色,拼命挣扎, 却毫无用处, 被掼在大理寺公堂之上, 面上面纱掉落,露出数道可怖的疤痕。隐约听着堂外百姓惊愕嘲笑的声音,“道是什么人?原来是个丑八怪。”
浑身瑟瑟发抖, 犹如流着浓疮的病人肌肤暴晒在阳光之下, 茫然不知所措,惊恐无比。
顾令月“立”在原处, 瞧着面前狼狈可笑的女子,唇边泛起一丝自嘲的笑意。
面前这般不过是一出闹剧,可自己竟真因这般小人幕后作乱经历了这么一场波折。当真可笑。及至此时, 身世大白, 却觉身心俱疲, 面色一片雪白。
大理寺正白城上前讪讪施礼, “这次为了审明此案,对郡主多有得罪, 还请郡主见谅。”
“白大人言重了。”顾令月轻轻道, “我如今有些疲累, 想先回府歇息了?”
白城忙道, “郡主请便。”
待到恭送昭国郡主离开,方回到案堂之上,一拍惊堂木,厉声喝道, “堂下犯女顾氏嘉辰,今顾婉娘指怔你陷害昭国郡主,其中诸般事情,还不从实招来。”
顾嘉辰母女陷害昭国郡主一事铁证昭昭,就算顾嘉辰再百般狡辩否认,依旧无法辩驳,连同其生母苏妍一起被抓起来,以诬陷昭国郡主的重罪判处死刑,关入大理寺狱,待到秋后时节行刑。
一轮朝阳照射在郡主府园菩提树的枝叶上,树屋之中充满了菩提令人心安的气息。顾令月一人独眠躺在树屋的菩提小榻之上,只觉心境被佛香洗的宁静,分外平静,睡意分外深沉。
长安百姓听闻当初乐平女史姬泽的《同心堂记事录,》,俱为丹阳公主一片爱女之情所感。
行知书肆二楼十图阁登时变的火爆起来。
众位文人墨客聚集在阁中,此前,虽有一些文士前来十图阁,但关注的是昭国郡主身份真假八卦,对于昭国郡主悬于阁中的十幅丹青,反而无人真正注意。直到真假郡主案尘埃落定,这十张画作,方才以着丹青之作的名义,真正进入这群文人的眼帘。
阁中散发着墨香气息,三三两两的文人簇拥在其中,观看壁上悬挂着的丹青作品。每一幅作品之下俱都标注了作画时期。除其中一副《葵花向日图》乃是昭国郡主早年所作之外,其余《苍山负雪图》、《逆旅行客图》俱都为近几月画作。众人观赏比鉴,见昭国郡主近年画作画境之开阔,笔力之凝练,竟隐隐有了大家风范。不由暗暗咋舌,
“若这后头几幅画作,当真为昭国郡主所作,这位郡主的丹青水准当真是颇为惊人!”
能够绘出这样出色丹青作品的女子,自然是心思玲珑,腹有锦绣了。昭国郡主身上流有皇家血脉,自然拥有这般出色的天赋。如是这般想来,当初那位诬告昭国郡主的渔女顾婉娘,自然是假的了!
十图阁风靡长安的时候,顾令月在郡主府中悠悠度日。
“那顾郎君在府门外等候,”砚秋立在身后低低禀道,“也不与府中人搭话,只静静站着。郡主可打算要见见?”
顾令月面色雪白,闻言翘了翘唇角,“我既与顾郎君断绝关系,此后便不再是父女。他爱在那儿站多久就站多久,于我何干?”
执着丹青画笔伏在案前,望着面前雪白的画绢。
当日大理寺三司会审之后,顾令月想起早逝亡母丹阳公主,往日与母亲共度诸多场景一一回放眼前,心中怀念不可遏绝,一挥而就,将当日同心阁中母女相认场景绘制成画。见着画中依依场景,泪流不止。
十图阁中,孙掌柜领着两名手脚麻利的小伙计,将早年的《葵花逐日图》撤下来,换上了一副《母女同拥图》。
众人上前观之,见画风温馨明亮,其中所绘正是当年同心阁丹阳公主母女相认情状,一座高大的宫殿,小小女童坐在榻上,与丹阳公主相拥痛哭,画中公主慈爱之状,殷殷可见血目。
众人想起《同心堂记事录》中描绘情景,几欲潸然泪下。
太阳高挂正中当天,一名紫衣贵女的车驾停在行知书肆前。
孙掌柜匆匆迎了下来,恭敬道,“……不知您到来,有失远迎。”
紫衣贵女道,“我今日过来,不过是为了观赏昭国郡主挂在十图阁中的丹青风采,一人独行即可。掌柜的不必招呼了。”
孙掌柜闻言拱手,“贵客请便。”
午后的十图阁,文人墨士俱都清场,
玉真公主揭下拢着头的斗篷,独自一人漫步在阁中,观赏阿顾画作,见着其中《苍山负雪》、《逆旅行客》,心中感触。
昭国郡主的诸般心境,感悟,俱都自此阁中张挂的画卷之中隐约显现。
蓦然望见当中最高处挂着的那幅《母女同拥图》,步伐登时僵住。
当初真假郡主案初起之时,抱着心中一丝疑虑,错待顾令月。其后听闻玉真公主听闻了当日《同心堂记事录》记载,忆及胞姐丹阳公主音容笑貌,心中感伤,对自己近日所作所为痛悔不已。
公主府中,李玄瞧着面色黯淡愧疚的玉真公主,叹了口气,“……当初让你留点余地,你偏不肯。如今后悔不已,却又拉不下脸面不敢上门去见昭国郡主,你又是何苦?”
“我不是不知道么?”玉真公主扬眉辩驳。“我不知道阿姐当日母女相认的情景么!”又道,
“当初阿顾回宫和丹阳阿姐相认之时,我尚在华山远游,于此事知之不详。若当时我亦在东都,知晓此事始末,绝不至于被那几个贱人哄骗去了,让阿顾受当堂审案之辱。”越想心中越是郁郁,霍然起身,
“不成,阿顾如今经了这一遭,定然难过的很,我要去好生瞧瞧她。”
身子起的急,腹中忽然传来一阵隐隐疼痛,按捺不住,捂着肚子弯下腰来,“哎哟,我的肚子。”
李玄吃了一惊,连忙上去扶着公主,“公主,你这是怎么了?”
……
八月中旬的南风已经有了干爽气息,芙蓉园绿草如荫,清亮如人间天堂。紫云楼上,美酒佳肴设在其中,顾令月坐在窗台前等候。姬泽到的时候远远的见了顾令月手中执着的和阗梅花扇,美不胜收。究竟是人如玉,还是玉胜人一时之间竟不分明。
凤眸流过一道深深色泽,唤道,“阿顾。可是好些了。”。
顾令月闻声抬头,见着他,眼睛一亮,“九郎。”
“已经是好多了。”
顾令月感念他在这次真假郡主案件中对自己的恩德,诚挚拜道,“阿顾多谢圣人关照。”
姬泽扶住少女,“你我之间,如何还需要这般虚礼?”
“自然是要的。”顾令月柔和但坚持道,“您帮忙是您的情分,我不能当做理所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