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姬泽听闻顾令月先前所言,心中微微伤痛,顿了片刻方开口安抚道,“日后,阿顾你会健健康康的一辈子。”
顾令月闻言怔了片刻。
当年的伤痛依旧存在,可是在如今一日日温存的生活中渐渐弥补,唇角泛起一丝浅浅微笑,
“谁知道呢,人生一辈子还长着呢。”
马球在场上迅疾飞动,一骑青马越众而出,场上红队球手马技精湛,乃是清源县公谢弼,自三名白队队员中擦身而过,球杆击打在马球后尾之上,马球受力道所击,在空中飞起一道迅捷的弧度,远远的落到半场开外队友身边。
队友接球,一竿挥打,五彩的马球在玄队队员阻挡不及的情况下,迅疾的飞入球网。
顾令月美目灿灿,“噫”了一声,“这一球进的真真好。”
姬泽哼了一声。心中微微涌起一丝不悦之感。
顾令月少年之时,和谢弼曾有过一段婚约,虽然最后以谢弼移情别恋平阳县主姬景淳,二人婚约作废。此后二人人生际遇,谢弼与姬景淳成婚,顾令月兜兜转转之后也与自己在一处,再无丝毫牵扯。但姬泽此时听闻顾令月称赞谢弼,依旧觉得心中不豫,颇有梗阻之感。
顾令月没有察觉身边情郎的心思起伏,依旧心无旁骛的看着场上众人追逐马球,见着谢弼身手非凡,又连连数次立功,不由赞叹,“谢郎君的一手马球当真不错。”
姬泽闻言心中愈发不舒,忽的冷哼一声,唤过高无禄,吩咐了一声,“朕瞧着有些技痒,倒也想要上手试试。”
第一百零一章
顾令月闻言美眸愕然瞪大,“九郎?你这是。”
姬泽瞧着顾令月, 伸手捏了捏顾令月的脸颊, “阿顾, 你在这儿等着。”
高无禄下场传达了皇帝圣命,场上马球赛暂停下来。玄红两队的郎君听闻皇帝起了龙兴准备亲自下场比赛,不由得出乎意料, 随即心头激跳不已。
乐游原草色青碧, 空气中飘浮着春天草木生发气息。
姬泽从内室出来,换下此前的一套玄色圆领团花袍, 身上着一身玄色骑马劲装,长袖紧束,显得整个人年轻干练英气勃勃, 走到顾令月身旁, “朕瞧着马球争夺激烈, 倒也起了些兴致, 想要亲自下场比试一番。阿顾在上头,可要给朕鼓劲。”
顾令月微微一笑, 立在原地微微仰头, 瞧着姬泽英姿勃发的面庞, 唇角微弯, “如此,阿顾在这儿预祝九郎起开得胜,大杀四方。”
姬泽闻言哈哈大笑,握着顾令月的手在唇边亲了一记, 大踏步而去。
乐游原天空飘浮着朵朵白云,马球场平整铺展着融融细草。众人策马停驻原地心中惴惴等候,瞧着皇帝策马登场,雪蹄玄色骏马神骏异常,打了个喷嚏,意态悠闲。
众位球手策马上前迎接,口中称拜。
姬泽瞧出了众人拘谨之意,微微一笑,“朕不过是一时手痒,下场而已,今日球场之上,只论球技,不论君臣。诸位尽管放出本事来就是了。”
谢弼居于众人之间,与姬泽有发小之宜,少年时代最是熟悉不过。朗声上前解围笑道,“圣人昔年为皇子之时,球技极其出众,如今微臣已经有数年不见了。今日能再见识一番圣人球技,倒是邀天之幸了!”
众人得了谢弼话语,方收了拘谨,笑着道,“臣等等着领教圣人风采。”
姬泽微微一笑,在马背上迎视谢弼目光,目光平静而又寒凉。“是啊,”声音淡淡,”从前常于辅机较量,今日待会儿在球场上相遇,可要再瞧瞧谁高谁低。”
谢弼听闻帝王话语,不由微怔。
姬泽这话话虽然平常,神态却带着微妙之意,他心中微觉不对,待到再去追寻,姬泽的目光已经投远了。
场畔执事颤巍巍的挥旗,适才暂停的比赛顷刻之间继续开始。
场上分玄红二队,姬泽选入的乃是玄队,十一人下场之后,倏然便如游鱼一样分散在江水之中。玄队适才以裴默等人为中心,如今皇帝亲自下场,自然将中心地位让给了姬泽。
姬泽知众人心绪,也不推辞,略微活动手脚,便策马逐了马球奔驰,马球在偃月形球杆的挥打下颠簸如指臂使,一路长线奔袭,穿越大半个球场,五彩斑斓的马球如同迅疾的炮蛋一般弧线飞落入对方球网之中。
看台上众人见了皇帝精彩的球技,暴雷一般的喝彩。
顾令月亦是美目连连闪动拍手称赞,见着姬泽策马回场的时候,似乎有意无意的往自己方向投了一眼,怔了片刻,不由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场上众人追逐马球激烈。众人与皇帝一同打球,初始之时虽然拘谨,但过了片刻,见姬泽确实有大将之风,且一手球技精湛无比,不由激起了好胜之心,倒将对皇帝的敬畏之心暂且抛开去,发力争夺起来。
草场上,谢弼只觉得满心别扭。
上半场的如鱼得水,但在姬泽加入之后,情势便一变起来。
此前自己策马追过玄队二人,挥杆轻巧抢到马球,正打算背身传球,忽见姬泽策着雪蹄玄色骏马当面而来,,目光撞进姬泽的目光中,只觉皇帝目光平静如同孕育着尖针,不禁一惊,击打马球的动作错了半拍,空中的马球就被姬泽球杆轻轻松松的撩走。
顷刻之间,玄队又进了一球。
谢弼策马落后皇帝半截,瞧着姬泽背影,百思不得其解。
队友上前安慰自己,“胜败乃兵家常事,辅机不必太过放在心上。”
谢弼口中应了队友好意,心中情绪却灰暗。适才争夺马球之时,皇帝平静含针的目光重新出现在自己的脑海中,心中隐隐之间生出感觉。姬泽似乎有意针对自己。
这不该如此。
按理说,他乃是姬泽忠臣,既有自小一同长大的情谊,北地之战中又曾立下分裂契丹的大功,并无理由招致不满。
心中既生了这般念头,此后在赛场之上便试探数次,自己若有机会碰到马球,皇帝果然便会亲自上前追击。
一颗心慢慢沉下。
他与姬泽球技本在伯仲之间,又有君臣身份之别,打起马球来束手束脚,半场下来,竟几乎没有碰到马球半次。
球赛进行了小半个时辰,场边执事挥动旗帜宣布中场休息。
顾令月侯在场外,见了姬泽策马的身影,含笑迎上去,“九郎。”目光盈盈掠过姬泽面庞,“我与您相识多年,竟是不知,您的马球打的这么好。”
姬泽含笑,任由顾令月取过巾帕擦拭自己额头的汗滴,唇角微微翘起, “朕早年也打过马球。后来登基之后,国事繁忙,没有空闲这才放下。今儿正巧凑趣方生了些兴致,朕也下去打一场。瞧着手倒也没有生疏。”
另一侧,谢弼亦下场与妻子阳县主姬景淳团聚,面上露出微笑,“阿燕。”
姬景淳柔声笑道,“夫君辛苦了!”
谢弼含笑,“我等武将,区区一场球赛哪里用称的上辛苦?只是,”略微迟疑,“今日不知怎的,总觉得圣人对我有一丝不满,在球场上特意阻截我。我竟想不通是何道理。”
姬景淳听闻谢弼言语心中咯噔一下。目光微微扫动,掠过不远处众人围拥圣驾所在。
她乃是女子,并未如谢弼心思粗豪,心思细腻,明白此前数人感情纠葛所在,略微一想,已是猜到了皇帝的心思,叹息道,“若是你说的没错,想来我知道圣人这般为何?”
谢弼精神一振,“哦?”
她向着圣驾方向努了努嘴,“你看那边。”
谢弼转过头,见了亭中姬泽与昭国郡主并身而立,喁喁私语,意甚亲密,虽是二人均着男装,但举手投足之间情意甜蜜之意亦显著透了出来。不由瞪大了眼睛,“这是——”
“正是如此。”姬景淳心沉了下去,点了点头,“圣人心慕昭国郡主,众人皆知,你与郡主早年曾有一段情谊,虽然没有成事。但落在圣人眼中总是有一丝儿心结。”深吸了一口气,“圣人再是英明神武,说到底也是一个普通的男人。男人男女之事上很容易看不开,他拥有太多权利,就更容易随自己心意行事,譬如说在球场上找你麻烦。”
春风吹拂顾令月的发鬓,风姿绰约。
姬泽问道,“阿顾确实觉得朕的马球球技不错么?”
顾令月点头道,“当然。”面上笑容如花,“九郎刚刚在球场上进的那几个球都很精彩。”
“那——”顿了片刻,“比诸谢弼如何?”
顾令月听到姬泽问语,的眸中登时染上愕然色彩,
片刻之后,明白过来,不禁扑哧一笑。
姬泽被顾令月的笑意笑的有几分臊,却不肯放弃追问,盯着顾令月的眸子问道,“阿顾,你还没有告诉朕,”
顾令月吃吃而笑,“九郎最厉害,好不好?”
她伸手挽着姬泽道,“九郎,我过去的旧事已经埋葬,其实你不必追寻。”
姬泽沉默片刻,忽的开口道,“朕一直在想,朕如今这般心爱你,为何少年时没有早些察觉?”若是早些察觉,定会更加珍爱,不会让你吃这么多的苦,那些旧事也不会发生。”
顾令月闻言失笑,“其实从前,你已经很是照顾我了。母亲和我都不是性情强的人,若无圣人这些年的关爱,怕是在长安立足会更加艰难。”
“可朕到底错过了和你的少年时光。”姬泽道,少年时代,他和顾令月的感情更近于兄妹,而并非是以情人身份存在的。甚至,在他们过往中,都曾经有别人留下的痕迹。”
顾令月唇角轻翘,“可正是因为那些过往,才凝成了如今的我们。”
“其实,如今想想,当初的我喜欢谢弼,并非是真喜欢他。”顾令月道,“我少年的时候因着足疾,其实有一些自卑,心中对那等健硕的少年郎极是倾慕。那一年千步廊看马球,马球脱手凌空向我击打过来,谢弼忽然出现,替我挡住了马球,那一刹那,英姿特别英武高大,我就将他当做了我的英雄,将自己所有对健康的渴望和英雄的倾慕都寄托到了他的身上。后来他与表姐相爱,我颇有些失落,却也不觉特别伤心。”
姬泽静静听着顾令月的话语,“那,你如今心中他还是你的英雄么?”
顾令月扑哧一笑,“都多少年了,早就淡了!”
“那一年白河边,一人骑着高头大马迎面而来,那一刻,他的身影就取代了谢弼,成为我新的英雄。”
姬泽听闻此语,只觉心中酥软,唇角方露出笑意,“是么?”
顾令月踮脚亲了亲他的嘴角,“是啊。”
“我能够重新站起来,观看这个世界,用一种新的角度享受人生,满是新奇。从前的一切对我而言就都成了过往,如今我不再需要阳光,我可以找自己的阳光。可是九郎,今后的日子,如果可以,我想和你,和麟奴一起长长久久的走下去。”
姬泽听着顾令月难得吐露情话,心中开怀,将对谢弼的一点子芥蒂放了下去。“傻孩子,尽说傻话。”
顾令月微恼,“我才不是孩子。”
其后继续的下半场马球赛中,姬泽和顾令月交完心,放开了此前的一腔心思,倒是不再针对清源县公谢弼。
清源县公谢弼适才姬景淳嘱咐自己的话语,亦察觉了皇帝的私情,想起妻子姬景淳此前的劝语,“圣人今日下场,更多是存了男在情人面前表现之意。您身份特殊,本就在圣人心中记了一笔账,此时更不可与圣人争锋,让他好生出出风头,在昭国郡主面前好生表现一把。若圣人得了郡主欢心,能消了那口气,这一关也就算过去了。”果然百般容让,这一场球赛此后倒是少有波澜。
暮色笼罩乐游原,皇帝与昭国郡主结束了一日游玩,尽兴而归。
谢弼瞧着圣驾背影,眸光感慨。平阳县主姬景淳笑着问道,“如今昭国郡主风华动人,足疾得名医医治,已然痊愈,曾经她和你有未婚夫妻之约,若你肯俯首,她此时就是你的妻子。最终错过,今日见风采卓然,你可曾后悔?”
谢弼望着妻子,她面上笑容似乎清远悠然,不知怎的,他心中却有一种错觉。若自己回答的稍有些不谨慎,这个女子就会受伤,将自己推的远远的。
他心中斟酌,郑重答道,“从前往事已成过去,我对顾氏有一份歉疚之意,如今她能得到幸福,和圣人一处相亲相爱,我很是替她高兴。可是我想要执手共度一生的人是你。”
姬景淳望着谢弼微笑,面上眼泪却缓缓流了下来。
她这一生,因为生母唐氏的荒唐,弄的一团糟。好在遇到了这个男人,贴心并手前行,总算不至于太过荒凉。
她道,“谢郎,我爱你,”
“我们会一起好好的一辈子。”
“是啊,”谢弼道,“我们会在一起一辈子的。”
第一百零二章
阳春春风涤荡人心,乐游原的绿草如海浪一样绵密。十多年的少年时光, 人间风景变幻, 绿了春风, 随了逝水,曾经的少年往事依稀存在,举目相望, 却早已经变幻模样。
这世上每个人有自己的人生, 彼此两人的人生有时会在某一时段交汇,却在下一刻间分道而行;也有人会彼此融合在一处, 一直携手同行直到生命结束。
顾令月回忆往昔当前,心中慨然。生命变幻无常,不到最后一刻, 不知道这一生定论如何, 捉着春风的尾巴, 无论如何, 不辜负自己的人生,好好的走下去。
暮色渐渐深沉, 皇帝和昭国郡主方尽兴, 回返大明宫。
延嘉殿灯火明亮, 小皇子的哭声嘶声裂肺, 殿中宫人们穿行一片,手忙脚乱抱哄,焦头烂额。
顾令月听见麟奴撕心裂肺的哭声,不由心疼不已, 大踏步上前,将麟奴抱在怀中,“麟奴。”
“阿娘的乖宝贝,阿娘回来了,不哭了啊。”
麟奴今日被爷娘抛在宫中,许久见不到姬泽和顾令月照面,忍耐不住,方放声大哭。这时候被母亲重新抱在怀中,感觉到娘亲温暖的气息,方渐渐安静下来,依旧抽抽噎噎的,好不可怜。
姬泽立在殿门处,瞧着顾令月刚刚猛然放开自己的手,神色微微抑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