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妃是江南女子,嗓音如同她的人一般温婉,如流水凤鸣,十分好听。皇帝眼中的戾气消散了些许,虽然面色依旧有些难看,但还是命人给他们夫妻俩赐了座。
“老四,你也劝劝这丫头,身为公主,却跟自己的侍卫厮混在一起,成何体统!”说罢,皇帝沉沉地望了贤妃一眼,道,“你也是,朕将惜月交给你教养,你却连最基本的礼义廉耻都没教会她!”
贤妃忙敛眉跪下,以额触地道:“臣妾无能,臣妾惶恐。”
纪王刚要开口,九公主却挺直了背脊,抢先开口道:“我没有同自己的侍卫厮混在一起,也不关母妃的事。”
“混账东西!那你究竟是因何不愿和亲?”皇帝儿女众多,还无人敢像九公主这般直言顶撞他。
纪王安抚地拍了拍九公主的背,示意她谨言慎行,这才扫视地上沉默跪着的剑奴一眼,温声道:“千牛卫因何在这?”
剑奴抬起眼,俊秀的面容上是从未有过的坚定,一字一句道:“卑职自幼仰慕九公主殿下,恳求陛下开恩,准许九公主下嫁于卑职!”
皇帝勃然色变。
再说下去,怕是来仪殿要血溅三尺了……
纪王眼神凌厉了些许,压低声音道:“千牛卫,你可知自己在说些什么么?”
“卑职知道,大炎的驸马不是谁家儿郎都能当的,但愿陛下给卑职一些时间,卑职愿赴汤蹈火,杀敌报国,以求有朝一日能配得上九公主。”
少年说这话的时候,赤红的眼中一片决然,仿佛下一刻就会落下泪来。剑奴乃影卫出身,无父无母,感情淡漠,若非遇到真正撕心裂肺的痛楚与惶恐,他绝不会露出如此脆弱的神情。
剑奴的喉结几番滚动,再叩首,姿态卑微到了极致,哑声道:“是卑职一直缠着九公主,陛下若要责罚,便罚卑职一人。”
“刘霈,你救过朕的性命,朕不愿杀你,好自为之!”
说罢,老皇帝一拍案几,上等的梨木案几竟然裂了一条缝。他转而怒斥九公主,“能代表大炎和亲,去造福北疆蛮夷之辈,乃是你几世修来的福分,何况你既出身帝王之家,享无边尊荣,便要挑得起这个国家的责任!此事朕说了算!”
九公主笑了笑,两颗眼泪将落不落的挂在眼睫上,凄惶道:“我不要这福分,也不要什么无边尊荣……父皇,我只是想做个平凡的人,和我喜欢的人在一起。”
“你身为帝姬,只有服从与不服从,没有喜欢与不喜欢!”
“我不服。”
“你说什么?”
“如果和亲是我的使命,这样的使命,我不服。”
“小九,莫要再说了。”见到皇帝色变,纪王起身,下意识护在九公主身前,撩袍跪道,“小九年幼不懂事,还望父皇息怒。”
皇帝刚平息的怒火又蹭的一声烧起,他猛地起身,绕过纪王,居高临下地审视自己这个叛逆的女儿,眸子冷厉如刀,来回剐在九公主身上,沉声道:“惜月,你是铁了心与朕作对?”
九公主飞速地抹了把眼睛,笑得满脸是泪,嗤道:“父皇,不是我要与你作对,是你在逼我。”
“好,好,朕逼你。”皇帝眼中闪过一丝阴暗,冷声道,“朕就让你瞧瞧,什么才叫‘逼’!”说罢,他朝门外喝道:“来人!”
候在院中的侍卫便纷纷推门而入,抱拳道:“属下在!”
“将千牛卫拖下去,笞刑伺候!”
九公主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望着皇帝,“父皇,他救过你的命!”
侍卫动作飞快,很快将剑奴强行架了出去,扒了他的外衣,将他按在雪地里,随即有人备好了浸了盐水的鞭子。
咻——啪!
鞭子划破空气,带着咻咻风响,打在剑奴的背脊上,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剑奴闷哼一声,很快有鲜血透过单薄的里衣,朝外渗了出来。
九公主漠然地望着庭院外施刑的人群,秀丽的面容一片苍白,好像那些鞭子狠狠地甩在了她的心上。她匍匐在地上,咬着唇,哽声道:“你不要打他,有什么刑罚都冲我来!”
徐南风着实看不下去了,跪在纪王身侧,朝皇帝的背影深深一叩首:“陛下,爱恨痴嗔乃人之常情,九公主才貌兼备,剑奴……千牛卫仰慕她实属正常,万望陛下以龙体为重,切勿动怒伤身。”
皇帝并不以为意,“纪王妃说得轻巧,和亲一事关乎胡、汉两族利益,他俩却在朕的眼皮底下私相授受,如同儿戏,叫朕如何不罚!”
徐南风还欲再劝,纪王却悄悄扯了扯她的袖子,朝她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示意她勿要多言。
徐南风便闭了嘴,保持缄默。
“可千牛卫曾救驾有功,乃是父皇您亲手擢升的功臣。如今因儿女私情而重创功臣,恐教人不服,有损父皇重贤的英名,望父皇三思。”后宫不议正事,此乃宫中大忌。徐南风不方便说出口的事,纪王便张嘴替她说了。
皇帝听了此话,心中觉得在理。可九公主性格实在太过刚烈,若不驯服,将来让她嫁给乌勒骨首领,指不定会闹出什么有损天颜的祸事来。
她是头乳兽,若不趁早拔了她的爪牙,恐后患无穷。
皇帝再三思索,方沉声道:“惜月,你既与他信誓旦旦,朕便让你们作对苦命鸳鸯。听着,刘霈的性命掌握在你手中,你若选择和亲,从此与他割情断爱,朕便饶了他的性命;若你执意要同他厮混,朕便让这笞刑继续,直至将他活活打死为止。”
雪越下越大,鞭打皮肉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剑奴的背上已是一片血肉模糊,每一鞭落下,都会带起血珠和碎肉飞溅,溅在皑皑白雪中,触目惊心的红。
剑奴冷汗涔涔,汗珠从额上淌下,还未流到眼角,便在寒风中凝成了冰渣和寒霜。他沉默地承受身体上巨大的痛楚,但他的眼睛一直望着九公主所在的方向,就那么沉默地、坚定地望着她。
几十鞭下去,他的视线已明显地开始涣散,面容因剧痛而轻微扭曲。但他一直强撑着跪在雪地上,隔着满目凄寒的风雪,茫然地追寻九公主的方向,如同一尊颓圮破败的石雕。
九公主闭上眼,泪水浸透了衣襟,嘴唇被她咬得发白破皮,流出殷红的血来。
短短一刻钟的时间,恍如隔世。
她握紧了双拳,终是如同抽去浑身力气般,绝望地匍匐在地上,嚎啕大哭。
皇帝为人冷硬,若是得不到她的回应,他真的会活活地打死剑奴。
放弃他,让他活;抑或是选择他,再眼睁睁地看着他死……九公主知道,父亲是在用这般残忍的方式逼她屈服。
“别打了……我答应……”
她捂着剧痛的心口,跪在如寒冰一般冰冷的地砖上,先是喃喃,继而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悲怆。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她猛地冲出门外,跑进风雪之中。她不知哪儿来的这般力气,一把推开行刑的禁卫,将血肉模糊的剑奴搂入怀中,用尽全身力气嘶声裂肺地吼道:“你赢了!我答应你!我答应你!我去和亲!”
被鲜血浸透的雪,是那样的凄美,那一瞬,九公主觉得自己的心也随着笞刑支离破碎,只余下满地的鲜血碎肉,拼也拼不起来。
她像是被人抽掉了满身脊骨,背脊一下坍塌了下来,浑身染血,将脸深深地埋入剑奴的颈窝,发出破碎且绝望的呜咽。
“我认输了……饶了我们罢……”
今日的雪纷纷扬扬,下了大半日,盖住了来仪殿的血,也盖住了往日那段无忧的岁月,余下的,只有满心的疮痍。
“这位小哥哥,你好生漂亮呀!”
“九公主,从今往后,我剑奴便是您的侍卫,负责保护您的安危。”
“就你?你比我大不了几岁罢,人还没大刀高呢,也能保护我?”
“属下年纪虽小,但功夫不弱。”
“嗳,剑奴,你生得这般好看,做侍卫可惜了。不如等本宫将来得势,你做本宫的面首如何?”
“公主殿下请自重!”
“开个玩笑而已嘛,做什么这般认真。”
“……”
“嗳,剑奴,我是最不得宠的帝姬,给不了你荣华富贵,你会背叛我吗?”
“属下并非追名逐利之人。”
“那你会背叛我吗?”
“……”
“会吗会吗?”
“……不会的,殿下。”
“你发誓?”
“我发誓,今生今世愿保护殿下,为殿下披荆斩棘,永不叛离,至死方休!”
第52章 归京
皇帝将九公主软禁在来仪殿内, 终日有内侍换班看守她,而剑奴则被关进了军牢之中,这对出身云泥之别的少年恋人终是未能修得正果。
他们拼了命地抗争, 换来却是咫尺天涯, 今生恐怕都不得相见。
皇帝临走前冷声说:“惜月,这是你的命, 拗不过的。”
“告诉我,什么是命?”
雪停了, 白茫茫的厚雪盖住青色的瓦楞, 也埋葬了她最后的一抹天真烂漫。等待和亲队伍来京的那段日子, 九公主终日枯坐在窗前,望着遥不可及的天际发呆,不流泪, 也鲜少说话,像是个美丽的提线木偶。
隔了两三日,徐南风和纪王想办法进了趟宫,见到九公主面容的那一刻, 两人心中俱是一惊。
她瘦了很多,面色苍白,几乎可以融入窗外的白雪之中。
“四哥。”
九公主灵动的眼眸像是一汪死水, 再激不起半点波澜。她木然地转过脸来,同纪王打了个招呼,随即又将视线落在徐南风健康红润的面容上,似是自嘲似的一笑, “我如今这副模样,爱无果,求不得,正是狼狈之时,你们夫妻俩就别来刺激我了。”
徐南风有些尴尬,又怕九公主多想,便转而拉着贤妃娘娘的手,温声道:“母妃,您不是要带我去看看你新绣的花样么?”
贤妃娘娘颇为担忧地望了九公主一眼,随即叹了一口气,红着眼强忍住哽咽,勉强笑道:“是呢,我带你去。”
婆媳俩走了,刻意回避。纪王这才解下石青色的披风,拍去上头积落的碎雪后搁在榻上。
他顺手关了窗扇,隔绝了庭院中凄寒的雪景,然后敛裾坐在九公主对面,端详着她苍白瘦削的容颜,轻声道:“太瘦了,这几日为何不曾进食?”
“吃不下的,四哥。”九公主依旧望着紧闭的窗扇,淡淡道,“你们不必担忧,我不会做傻事,也不是在绝食。我清楚得很,死了一个我,父皇还会找到别人顶替我的位置,我不会不自量力到妄想拿自己的性命去要挟他,我只是……”
她忽的哽了哽,低下头去,用手指了指自己刺绣精美的左胸,“只是这儿太疼了,真的,四哥,太疼了。”
“小九,你很聪明,也很傻。”
对于这个妹妹,纪王一向是爱怜有加。他伸手揉了揉九公主的发顶,温声道:“你不该同父皇对着干的。他贵为天子,手揽生杀大权,贸然顶撞,只会让事态愈发严重。”
“我知道。我应该假意逢迎,应下这和亲的差事,再伺机逃亡诈死,与剑奴天涯海角私奔……此乃上上之策,可是四哥,我不能这么做。”
她露出一抹脆弱的笑,平静而枯死的目光投向纪王,直直地望着他问道:“如果父皇让你以国家大义为重,抛弃徐南风另娶他人,你是为了大炎的利益假意逢迎,还是断然拒绝?”
纪王蹙眉,毫不迟疑道:“我会同你一样,绝不屈服,绝不背叛。”
“是啊,命运弄人。明知前路荆棘丛生,我们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走。”
九公主道:“四哥,我想他,我真的很想见他……我跟他,是不是永远也见不了面了?”
“不会的,只要活着,便有希望。”纪王安抚道,“小九,四哥会帮你。两害之间取其轻,接下来,便看你自己的选择了。”
年底,胡族乌勒骨单于进京,与胡族使臣同时抵达洛阳的,还有新承爵位的岭南小王爷——
李遥。
天寒地冻的时节,徐南风整日窝在府中看书练字,加之与纪王琴瑟和鸣,这短短月余竟丰腴了一些,将受伤时枯瘦下去的肉全都补了回来。
此时,她正倚在纪王的怀中,任由纪王捉住她的手,教她临摹书圣的字帖。纪王的指节修长白净,掌心温暖有力,徐南风感受着手背上的温度,听他的呼吸喷洒在自己耳侧,难免有些心猿意马。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聚拢精神,练了不到两行字,倒是纪王先忍不住了,忽的搁笔松了手。
徐南风疑惑地回头,问道:“怎么了?”
纪王本将下巴搁在她肩上,谁知她猝不及防回头,两人的唇便贴在了一起。
徐南风怔愣一瞬,刚要退开些,纪王却是轻轻一笑,扣住她的后脑再次倾身吻了下来。这一次亲吻极尽缠绵,徐南风便也放软了身子,极力迎合他的掠夺。
两人新婚燕尔,正是情-欲浓烈之时,很快便解了衣裳,在榻上滚做一团。
动作激烈之时,徐南风咬唇发出细碎的声音,本能地伸手寻找攀附之物,以免溺死在情-欲叠涌的浪涛中。她反手抓住了书案,上头昂贵的宣纸和松墨骨碌碌滚了一地,墨水溅在地砖上,晕开一团如夜的深色。
徐南风面颊绯红,额上渗出细汗。她凝望着纪王的眼眸,看着他那双餍足的,带着笑意的漂亮眸子,她感觉自己可以为这个男人献出一切。
小半个时辰后,徐南风拥着温暖的兔毛斗篷,懒洋洋的躺在榻上,眼尾和唇瓣俱是染上了□□过后的淡红,娇艳万分。她托着下巴,将身上的斗篷裹得更紧了些,笑吟吟地望着纪王下榻穿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