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问我,昨晚上我为何知道逃生的路么?”
“啊……是啊?”桓彦范怔怔点头。
“是有一只鬼指点领路,”阿弦把心一横,继续道:“河水倒灌,也是昨晚上给我们领路的那只鬼告诉我的。”
桓彦范脸上的表情,像是被人捶了一拳:“鬼……领路?”
林侍郎听不见两人低声:“怎么了?在说什么?”
阿弦知道桓彦范一时半会儿大概不会相信,更加知道此事不能跟林侍郎说,因为他绝不会信,反而会节外生枝地闹腾出别的事,因此对他只字不提,只说服桓彦范就可。
看着桓彦范惊怔的模样,阿弦郑重道:“你相信我,我说的是真的,若不立刻疏散百姓,今晚上……”
眼前浮现方才看见的无渡河上的情形——
在那翻涌的河水之中,随着波浪起伏,有数不胜数的百姓尸首浮在其中,有人哀号,有人挣扎,却有更多人被无情的河水卷裹其中,拉入河底。
其他的车马,牲畜,家具物什,载浮载沉。
那是水中地狱,惨不忍睹。
阿弦举手在胸口一抓,似乎想从那“护身符”上汲取一丝力气。
她沉声道:“如果不尽快疏散,——范县将成为一座空城,所有百姓都将是无渡河中鱼虾的饵食!”
桓彦范这样跳脱自在的少年,听了这句话,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夜幕将临,天际灰蒙蒙一片,吉凶莫测。
一只黑色的乌鸦掠过前方,停在旁边的城墙之上,幽幽之眼环顾世间,“唊唊”高叫,像是一个预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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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吏部。
数名书吏捧着厚厚地公文,低头静默地进出。
公房之中,桌上几乎都放慢了雪片似的文书。许圉师进来的时候,几乎没看见被文书挡住的书桌后那人。
“天官。”擦了擦老眼,许圉师终于走上前,“你这是……在忙什么?”
崔晔起身行了一礼:“许公,且稍等。”
他复又垂眸,看着手中一册新送来不久的公文。
许圉师扬首看了一眼,依稀看清是襄州来的公文,因怕是机密不便观看,便又揣手退回,自落座。
“皇后想再派钦差前往江南,我实在是无人可派了,”许圉师想了想,望天叹息,“就算再勉强选人出来,也不过是白白填补,且我真心觉着,并没有人再能比阿弦更得用了。”
回想之前武后当着群臣面儿说起阿弦应对的那些话,许圉师真心实意地疼惜起来,眼中透出惋惜之色:“但是,因为我一念之间,反害了那个孩子的性命,我当真后悔,本不该让她去的,这担子对她而言实在是沉重了些……”
“阿弦不会死。”崔晔匆匆说了一句,他并未抬头,马不停蹄又拿起另外一份公文。
许圉师听他口吻坚决,心底缓缓升起一丝希冀:“你可是知道了什么?但如果无碍,怎么会一点儿消息都没有?地方官兵,负责护卫的将官已经各处搜寻了……”
“有消息。”崔晔的目光在手中的公文上极快地掠动,双眸也越来越亮,狂喜虽被按捺,却仍如夏日阳光般炽热闪烁。
许圉师看出异样,忙站起身:“说什么?”
崔晔唇角一动,似是想笑,又不曾真的笑出来,脸上却透出一种悲欣交集的神情来。
他定了定神,才道:“有消息,许公,有消息。”
眼中的阳光之外,似又蒙了一层雨雾。
许圉师几乎怀疑自己看错了,正要定睛再看,崔晔已经回过身去。
他的肩头轻颤,从许圉师的角度看去,他似是轻轻抬手,大袖自面上一拂又悄然垂落。
两个人奇异地静默而立。
顷刻,许圉师正要开口相问,崔晔却又转过身来,除了双眸有一抹可疑的淡红跟润泽外,再无异样。
许圉师禁不住咽了口唾沫,竟忘了自己方才关切的那个问题是什么。
崔晔已恢复如初:“许公来看。”
许圉师才反应过来,忙走近,见崔晔指着的,果真是襄州范县呈上来的一份公文。
“啊,是这个……”许圉师飞快地看完。
这一份公文,是范县县令呈递的,原来半月前,范县的无渡河因天将暴雨,又兼狂风,引发了河水暴涨,倒灌入城,几乎整座县城都被淹没。
只是神奇的是,县城中竟没有一名百姓伤亡。
原因,却是范县县令在暴雨降落的前一个时辰,便叫百姓们都撤离到了城北的小荆山上!
这宗事迹,许圉师也有所耳闻。
只是见崔晔特意指出这则,许圉师不解:“这范县县令倒也是个人才,找到一个善观天象的游方高人,不然的话,这满城百姓的性命就成了鱼虾口中食,县令遗臭万年不说,只怕二圣又要暴怒,而我也要更加焦头烂额了。咦,天官的意思是……”
崔晔道:“没有什么游方的高人。”眼角的红又重了几分,向来冷清如他,竟有些难以自控,“没有别人,是阿弦。”
唤出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心头一股难以形容的悸动,似潮水般缓而有力地漫过。
第192章 配合
虽然崔晔的话从来不容置疑, 但许圉师仍有些疑惑不解:“天官,你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崔晔道:“这范县距离阿弦他们失踪的宛州郊外客栈并不算很远,如果不绕山路的话一天左右便能到达, 更重要的是, 世间纵然虽有善观天象者,但能算到河水倒灌、又能主动游说县令迁移百姓的,绝不会再有第二人。”
许圉师捋着胡须:“当初在东宫,十八子出头为袁少卿佐证申诉之时, 我甚是欣喜, 因为从一个少年人的身上看到一股正气跟锐气, 似我这般如夕阳落山般暮气沉沉的老臣, 看到如此簇新的风华少年,心里的欢悦是难以形容的。可我虽知道十八子有胆有识且有勇有谋, 但……她能善观天象甚至更超出此中之能?”
崔晔心道:“那个孩子的能为,本就超乎许公您的想象。”
勉强将这句略显自夸的话压下,崔晔道:“阿弦的确有一种超出常人的能为, 故而当初也能在杨大人府上找到殿下, 同时, 也知道士兵涂明的殒身所在。”
许圉师一震:“是啊!”
太平失踪之事许圉师后知后觉, 但涂明这案子却是他亲自插手的, 他也曾问过阿弦怎地知道的如此清楚,阿弦却只语焉不详。
许圉师直直地看着崔晔:“她竟果然有这种未卜先知之能?”
崔晔看他满面惊艳,不由一笑:“阿弦也非神人,许公不必惊诧。事实上, 我之所以认定这所谓的‘游方高人’是她,还有一点证据。”
许圉师忙问道:“是什么?”
崔晔垂眸,看着桌上展开的公文,在范县县令的呈奏中还有一行不怎么引人注意的小字:
此高人自称‘窥英法师’,跟大慈恩寺的高僧窥基法师有些“渊源”。
目光缓慢描绘过“窥英”二字,崔晔微微一笑。
袁恕己虽斥责崔晔无情,但只有崔晔自己知道,阿弦“殒亡”,他心头也似乎凝着一团火,那火焰寂静无声地团成一团跳跃燃烧,等到无可按捺的时候,兴许是带着血一块儿喷涌而出,烈烈烧灼成灰。
一方面他绝不信阿弦会出事,但另一方面,毕竟这世间没有完全的“不可能”,他怕这其中,真正会有个万一。
袁恕己不知的是,崔晔私底下面见武后,以吏部之人折损的借口,请求调他前往。
然而武后拒绝了。
武后虽未明说,崔晔却隐约猜到皇后的心意。
只怕跟今日在朝堂上,武后并未允许袁恕己请缨前往的原因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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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崔晔也在检讨自己。
前去拜请武后的时候,他在进宫的路上徘徊很久,理智告诉他:不要去。但是另一方面,心里那团火却发出怒吼似的,煎熬着他,逼迫着他。
就像是之前那次,因为敏之跟武三思之事牵扯到阿弦的时候,他明知自己不该出声,却仍是明知故犯。
这种反常,让他内心更加焦灼。
在袁恕己骂他不配当阿弦的阿叔之时,崔晔的确也是这样想——如果他跟阿弦的关系能够“淡然如水”一些,也许他绝不会犯下令他自己也觉幼稚的那些纰漏错误。
方才他一目十行急切浏览,心也随着浮沉起落,直到目光被这一行字紧紧地黏住。
跟窥基法师有些渊源,窥英……
他的心情本来是表面晴空万里,内里却掩藏着漫无边际的雨云雷霆,却在看见这一行字的时候,春风拂面,艳阳高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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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窥英法师’,这名号,亏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范县县令的公文递回长安的时候,阿弦跟桓彦范一行人早已经过了襄州半途。
靠着先前从范县县令那里“诈”来的一点钱,买了一辆板车,三人摇摇晃晃地上路。
桓彦范原本不大懂这“赶车”的勾当,幸而阿弦是个能手,桓彦范看她赶了几回,很快学会。
三人又换了寻常百姓的衣裳,看来就像是一家三口。
蜿蜒的山路上,桓彦范一边扬鞭,一边回头看阿弦。
阿弦笑道:“当然是要借窥基法师的大名,这样才好说服那县令啊。”
先前阿弦先说服了桓彦范,来到范县县衙。
因林侍郎在车上颠的骨头都散了,便在外歇息,只他两人报名求见县令。
县令正吃晚饭,听有人又性命相关的紧急大事禀报,不太情愿地放下碗筷走出来,却见堂中站着两名看似面嫩的少年。
县令具有世人以貌取人的普遍特质,又相信“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心里先有两份不乐意。
因问他们两人来此作甚,阿弦便将今夜暴雨之事告诉,又恳请县令快些将百姓迁移。
谁知县令听了,冷笑一声:“哪里来的妖言惑众之辈?当本县是三岁小儿么?无理取闹无稽之谈,速速叉出去!”
一声令下,衙役们窜动。
桓彦范早就觉着不妙,见状忙叫道:“大人且慢!”
县令急着回去吃饭,虚火上升:“还有何事?你们两个无知之徒快些回家,不要在这里无事生非,惹怒了本官,打断你们的腿!”
桓彦范甚是狡黠,眼珠转动:“大人,我们其实只是脚童,我们法师师父还在外头,师父是个大有来头的人,连长安城的显贵们都奉为座上宾。”
因高宗跟武后都崇信佛教,是以从上到下的朝官们自也有效仿之意,县令听是“长安来的法师”,不免起了“远来的和尚好念经”之心,这才稍微缓和脸色,止步回身温声道:“怎不早说?快些将法师请进来。”
有差人出去,却只见林侍郎立在屋檐底下,虽不像是个法师的模样,因一路上略整理了下仪容,又加上林侍郎本就是官宦之家出身,养尊处优,自有一番风范。
问清楚跟阿弦桓彦范是一路后,便忙将人请了入内。
林侍郎一头莫名,但虽如此,这小小地范县他是绝不放在眼里的,因此浑然无惧,傲然睥睨着入内。
范县县令本以为是个和尚,谁知见是个胡须头发都齐全的老丈,大失所望,本要呵斥,又被林侍郎外露的“官威”所慑,竟未敢直言相斥。
只得请教他的高姓大名,林侍郎不明所以,才要以真名告诉,阿弦在旁道:“师父的法名乃是‘窥英’,不知县令可听说过大名鼎鼎的窥基法师?那可是玄奘法师的高徒,我们师父,就是窥基法师亲自看中的俗家弟子,独此一家,再无他人。”
她这边吹嘘起来,林侍郎侧目冷看。
桓彦范不由也佩服她思维敏捷,简直堪比专职骗子。
县令当然知道窥基的名头,那和尚乃是个随意出入大明宫的高僧,但眼前这几个么,看着衣衫褴褛,很不像高僧,反像是流民……或招摇撞骗者。
县令迟疑:“可有凭证?”
桓彦范跟林侍郎都看阿弦。
阿弦心里着急,却冷笑道:“大人,你不要不识好歹,我们师父在长安跟窥基法师平起平坐,多少高门请他去还不能够,如今师父路过范县,又算到这县城将有大难,师父慈悲为怀,这才出手相救,知县大人若不知好歹,只管不理,等满城百姓都被河水席卷而去,县令大人的官儿不能做还是小事,只怕更因此而被后人唾骂,因县令本有机会挽救那千万人性命,却偏固执见死不救!”
县令心头微震,佯斥责道:“住口……若你们说的不真呢?”
开工没有回头箭,桓彦范在旁道:“我们难道是吃饱了撑的,故意来此耍着玩?这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又不收你的钱。”
他两人如此唱做起来,林侍郎心领神会,他毕竟是堂堂地工部侍郎,深谙官场中人的心理,当即上前一步,在县令耳畔低语了一句。
县令脸如土色,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终于咬牙道:“好,如此我便听你们的,但若是有差,休怪本县无情。”
谈话到此,县令果然召集三班衙役,飞快地叫敲响锣鼓,动员百姓们在一个时辰之内立即撤退到小荆山。
幸而这县令在范县的口碑不算太差,百姓们虽不情愿,听说性命相关,不敢怠慢,忙都收拾细软,赶了牛羊,牵了猪狗等拖家带口地上了小荆山。
还有一小半人不愿动,眼见众人都去了,而天上忽然雷霆闪电,便也惧怕起来,忙也跟着奔逃。
那最后十数人正往小荆山上爬的时候,无渡河上已经翻波涌浪,河水掀起巨大的浪花,冲城而入!
山上盘踞的众人见状,一个个痴痴呆呆,死里逃生,如梦如幻。
范县县令瞪大双眼看着河水吞城,半晌才反应过来,二话不说,倒头向着林侍郎跪拜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