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杰呵呵笑道:“您放心就是了,我会尽快查明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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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神勣去后,狄仁杰把审过的笔录详尽地一一过目。
不多时,几十份的记录在眼前桌上摊开,狄仁杰皱眉盯着过堂众人的口供,双眼如鹰隼般锐利,心绪极快转动。
忽然,他的目光落在其中的几句话上。
户部的一位主事说道:“那天,蓝郎中本好好地跟我们讨论如何开源生息,因要上书陈述的,大家伙儿都十分仔细,各自翻看典籍,不敢有丝毫怠慢,忽然蓝郎中就暴跳起来,看着神情恍惚,我们以为他劳累过甚,忙去搀扶,却被他一把推开,继而竟开口,说什么……‘我是有功之臣,不能杀我’之类的话。”
蓝府负责伺候的丫鬟道:“御医们看过后,老爷服了药,似乎清醒很多,还安慰夫人说无碍……但是才睡了一会儿,忽然翻身坐起,说是有人陷害他,陛下要杀他之类的话……”
御医道:“蓝大人的脉象杂乱,神志不清,像是受了什么外物刺激所致……”
其中还有一句未曾记录在薄上的话,是一名御医私下里同狄仁杰所言:“虽然以我等的身份不好说些‘怪力乱神’的话,但是蓝大人的情形,却的确是有点像是……‘鬼上身’。”
狄仁杰正反复揣摩这几句话,忽然听到身边低吟了声,原来是蓝大人醒了过来。
当即忙起身上前,蓝名焕微睁双眸,看到狄仁杰之时,眼中透出疑惑之色:“你……”
狄仁杰道:“大理寺少丞狄仁杰。”又将蓝名焕亲自扶起。
蓝名焕拧眉看着他,忽然想起什么来似的,环顾四周,眼中透出惊骇之色:“我不是在禁军大牢么?”
“您放心,这里是大理寺。”狄仁杰回答。
“大理寺?”蓝名焕低吟了声,慢慢举手按住太阳穴,又摇了摇头,喃喃不清道:“大理寺……对了,大理寺……!”
狄仁杰见他情形又不大对:“蓝大人,您在想什么?”
蓝名焕满面痛苦之色,像是无法忍受般抱住头:“我也不知道,我……我也不知道到底我是怎么了,我的头很疼……”
他忽地又抓住狄仁杰道:“狄大人,救一救我!”
狄仁杰连唤数声,蓝名焕忽然从榻上下地,竟踉踉跄跄,往外而去。
此时门口的差官们也听了动静,见状忙过来拦阻。
狄仁杰眼神闪烁,忽然果断做了个“退下”的手势,众人不明所以,迟疑地后退,不再阻拦蓝名焕。
只见蓝名焕摇摇晃晃出了狄仁杰公房,他的神情像是茫然无措之人,可是脚步却丝毫不停,从廊下走过,又穿月门,一直来到某所院落才止步。
狄仁杰一直暗中跟在后头,跟他同行的还有两名御医,几个公差。
众人放轻脚步,见蓝名焕走到前方院落,竟一言不发,往前栽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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户部。
阿弦心事重重走过廊下,正要回公房,忽然耳畔听到有人慷慨激昂地朗声说道:“今来古往,俯察仰观,惟辟作福,为君实难。”
这声音有些陌生,又有几分熟悉,阿弦本以为是某个同僚在读书,正要转身,忽然一震:“怎么像是蓝大人的声音?难道……”
阿弦有些不信:难道这么快蓝名焕已被无罪放回?怎地她方才进门并没听说半句?
又或者是她听错了?
当即阿弦忙迈步往声音传来的前方而去。
等她疾步走到门口一看,却并没蓝名焕或任何人的身影。
阿弦愣神之间,那个声音却又隔墙响起,道:“大明无偏照,至公无私亲。故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
阿弦心头迷惑,但细品这句子,却叫人肃然起敬,不禁出声问道:“是哪位在说话?”
无人回答。
阿弦疑虑重重,索性复往前而行,等过了月门转头看时,却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居然来到了蓝名焕之前办公的房间。
因蓝大人无法理事,户部更加忙碌,此刻几个主簿书吏等在其中做公,有人见阿弦来到,行礼道:“女官怎么来了?”
阿弦本无心前来,此时见众人都忙于正事,不便打扰正要离开,见状只得还礼。
其他几人见状,围拢过来,纷纷询问:“女官跟大理寺狄大人私交甚好,可知道蓝大人的事如何了?”
原来这些人都是昨日给狄仁杰传唤过的,自是关切同僚。
阿弦道:“尚无消息。”
众人叹息,才又慢慢散开,其中一人走到蓝名焕桌前,喟叹道:“蓝大人忠心为国,千万要有惊无险,转危为安才是啊。”抬手在那一叠书册上按落。
阿弦扫了眼,身不由己地走到跟前儿:“这都是蓝大人看过的书么?”
一人回头道:“正是,当日我等在此商议,蓝大人还翻先贤典籍查阅来着……”
阿弦拿起几本,见无非是些户部入档的典册,另基本孔孟学说,还有些太宗时期的典籍,比如魏征的《隋书》《谏太宗十思疏》以及其他一些臣子的著作。
“蓝大人甚是博学。”阿弦钦佩地说道。
“这是自然。”一名主簿道,“大人尤其对太宗之时的文章著书皆如数家珍,可谓倒背如流。”
阿弦忽然想:“这样博学,兴许跟阿叔气味相投。怪道阿叔昨日为他力争。”
她心里想着,把书放了回去,迈步要走的时候,忽地问道:“对了,方才谁在外头朗读来吗?”
众人面面相觑,都摇头笑道:“我们忙得焦头烂额,哪里有心情诵读。何况外头这样冷。”
阿弦心头惴惴,不仅问道:“‘故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这一句可有什么记载?”
在场一半儿的书吏都诧异起来,短暂的寂静后,那主簿道:“女官不知么?这是太宗朝时候,张蕴古张大人的《大宝箴》中的名句,太宗曾对此极为赞赏……只可惜……”
眼前灵光一闪,阿弦陡然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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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宫,牛公公满脸稀奇之色,走到武后跟前儿悄悄道:“娘娘,不知怎地,今儿狄仁杰跟女官一块儿来了。”
武后头也不抬道:“他们两个倒也是气味相投。公公,你说他们可找到证据证明蓝名焕无罪了?”
牛公公为难道:“奴婢觉着难。毕竟丘大人已经定论。而且那蓝名焕的确说过许多不经之谈,也是板上钉钉。”
要给蓝名焕脱罪,最好的法子是证明他没说过那些话,但既然坐实了他说过,那当务之急自是证明这些话无用……昨日许圉师就抬出了一个“狂疾”的说法,本来天衣无缝,但是武后却亲自驳回了。
又不能证明蓝名焕没说过叛逆之语,又不能以狂疾脱罪,牛公公想不到这世间还有第三种法子能保住蓝大人的命。
不多时,两人进殿,武后笑道:“狄卿,这么快就来复命了么?竟还带了帮手不成?”
狄仁杰道:“娘娘恕罪,此案须女官相助才能拨开迷雾。”
武后放下手中卷册:“哦?那好,你们且说,究竟查出什么来了?”
狄仁杰跟阿弦两人对视一眼,阿弦抬手捧起一物,道:“有一样东西请娘娘过目。”
牛公公忙上前接过,原来是一张纸,牛公公疑惑而有些担忧地看了阿弦一眼,上前交付给武后。
武后极快地扫了眼,微笑:“怎么,你用这个来劝谏我不成?”
狄仁杰道:“娘娘博览群书,对此物自不陌生。而蓝大人的病,也正要从此物说起。”
武后挑了挑眉。
狄仁杰道:“据臣审讯得知,当日蓝名焕跟户部众人商议开源之策,本一切安好,直到蓝大人翻书之时才发病,又念什么‘我是有功之臣,不可杀我’之类言语。”
武后极有耐心,不动声色听着。
狄仁杰道:“后来在蓝府,又曾说过些‘上不仁’等大逆的话。令家人悚惧。”
武后冷哼。
狄仁杰道:“然后蓝大人便冲出府去,不知所踪,直到次日才被女官找到。”
武后听到这里,绕有兴趣地看着阿弦:“说起来,我还没有问过你,你是怎么将人找到的?”
阿弦道:“娘娘,怎么找到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哪里找到的。”
武后蹙眉:“哦?听说……是在东市。”
阿弦道:“确切地说,是在东市,赵彦赵监察的府门外找到的。”
武后迷惑,却笑道:“莫非你的意思,此案跟赵彦有关?”
阿弦摇头:“非也,这案子跟赵监察无关,但……跟赵监察的宅子有关。”
武后敛了笑,疑惑:“说下去。”
阿弦看一眼狄仁杰,道:“那天我找到蓝大人的时候,狄大人正好闻讯赶到,当时他还疑惑为何我在那里找到蓝大人的。”
武后问:“狄卿你为何疑惑?”
狄仁杰道:“当时臣并未多想,只是心里有个小小地结而已,因为臣知道,那宅子是赵监察所住,但是其实……确切说来,赵监察是后搬入宅子的,之前这宅子,另属他人。”
“嘶……”武后暗中吸了口冷气,她垂眸扫了眼手中的那一篇东西,心中有个奇异的猜测。
狄仁杰继续说道:“接下来臣要说的,是昨日臣领命后,从禁军将蓝名焕接到大理寺后之情。”
武后淡淡问道:“具体如何呢?”
狄仁杰道:“蓝大人从昏迷中醒来后,对自己所作所为也十分不解,他甚是痛苦,然后他复又发病,且做了一件事。”
——当时蓝名焕恍恍惚惚离开狄仁杰公房,甚是熟稔无阻地穿过小半个大理寺,径直来到了一间房前。
当时狄仁杰其实并不知道这房间有何蹊跷。
直到阿弦拿着方才呈给武后的那一样东西来找他,一切才终于连贯起来:蓝名焕的那些“狂语”,他忽然出现在赵彦府外,以及从未到过大理寺的蓝名焕、竟无师自通地找到大理寺的那间院房……
狄仁杰抬头:“臣跟女官认为,蓝大人口中的‘陛下’,并非指的是当今的陛下,他骂丘神勣‘小人’,也非是指丘大人,因为蓝大人‘发病’的时候,并非真正的‘蓝名焕’,而是圣后手中这一篇文字的主人——”
武后垂眸扫了一眼那一篇文的抬头:
《大宝箴》——张蕴古。
作者有话要说:
若有知道张蕴古大大典故的小伙伴,就会知道这几个伏笔的由来了。
说起来还有一件趣事不得不提,就是《大宝箴》里内容提要的这句,很被雍正所喜,因此略改两字:唯以一人治天下,岂为天下奉一人,贴在故宫养心殿,但真正的作者是张大人,则少为人知了。
第228章 面君面圣
含元殿中, 狄仁杰道:“蓝大人发病之时, 并非是真正的蓝名焕, 而是圣后手中这篇文字的主人——张蕴古。”
武后自然知道张蕴古乃是何人,张蕴古的生平起落,她甚至……比其他世人知道的更清楚一些。
——张蕴古, 太宗朝大臣, 太宗李世民继位之初, 张蕴古上《大宝箴》一篇,文辞辛辣而鞭辟入里, 太宗见之身为称赏, 后出任大理寺丞。
这样一位朝臣, 本前途大好, 却因为一件事情而导致仕途中止,性命亦毁于一旦。
张蕴古为大理丞的时候,有河内人名唤李好德, 身患风疾。
发病之时就如今日的蓝名焕病症相似, 会说出许多耸人听闻甚至大逆不道的狂语。
当时李好德被拿入大理寺, 张蕴古身为主审官员,深知李好德所患病症,按照当时《唐律》,癫狂之症不会入罪,故而张蕴古胸有成竹,大意之下,甚至跟李好德透露了他不会被判刑之事。
不料这一大意, 却招来杀身之祸。
当时的监察御史权万纪得知此事后,认为张蕴古跟李好德私交甚厚,所以才刻意包庇此人,所以竟向太宗告发此情。
太宗李世民得知后,大怒,叫人拿下张蕴古,当即推出东市斩首。
当时还有大臣想要为张蕴古求情,太宗却在气头上,竟下令说若有求情者,就跟张蕴古同罪!因此群臣都不敢再进言。
张蕴古就如此不由分说地被处决了。
但在此事之后,太宗怒气消散,又查明李好德的确是有“狂症”的,竟是错杀了张蕴古,太宗追悔莫及,却已经无济于事了。
就因为错斩了刑官,太宗自警,便约束了以后的死刑执行法度,实行处刑之前“五复奏”的制度,用意是让刑官们在批死的时候谨慎再谨慎。
这份用意自然是好的。
但虽然太宗一力想要弥补自己犯下的过错,并且制定了看似更加严格的死刑复审之律,可因为皇帝一怒杀除刑官而引发的后患,却是太宗始料未及的。
因为有张蕴古这“前车之鉴”,此后,那些主审刑案的官员们,因为怕“重蹈覆辙”,所以在审案的时候,尽量地严苛行事,这就让那些原本罪罚轻的人、甚至无罪之人统统入罪,在张蕴古之事后,死刑的处决名单一度比之前数年高出几倍!
是以这也算是太宗李世民当政之时的一处不太为人留意的污点了。
狄仁杰跟阿弦说罢,牛公公在旁,已然呆若木鸡。
武后的目光在手中的《大宝箴》上徘徊。
如果按照狄仁杰跟阿弦所说,那么的确蓝名焕的所有大逆言行都有了解释,蓝名焕口中的“陛下”,不是指的高宗,而是指的唐太宗李世民,而他所骂丘神勣“小人”之类,自也跟丘神勣没什么相干,自是骂的害他丧命的监察御史权万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