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俏嗤笑一声,懒于回答。
长公主怒而拍桌,拔高声音道:“杨久安是章年卿二十多年的兄弟,他就不是杨家的儿子了!如今皇位上那个人,可是他亲舅舅!章年卿当初干嘛去了,带着储谦求琨儿办事的时候想起他是杨世子。和陶金海勾结谋反的时候,可还记得他有一个兄弟是建由候的世子。”
“你恨我儿子,你凭什么恨我儿子!”长公主情绪激动。
冯俏恭恭敬敬的磕头行礼,五体投地,房梁上还回荡着长公主掷地有声的质问。冯俏没有回答任,脸朝地,眼看土,口齿清晰道:“罪妇章冯氏叩见长公主。人常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冯俏却不这么认为。”
“冯俏相伴章大人十七年,即是枕边人,岂有万事不知情之理。即是同罪之人,章天德入狱,冯俏自然也要入狱。您说章天德和贵世子是兄弟,呵。”冯俏嗤笑道:“谈什么兄弟,我看尚不及一外人。手足兄弟送进诏狱,我一妇人却带回长公主府。真真是好兄弟。”
冯俏抬头,不顾额前灰土,眼中鄙夷之情尽显:“世间诸事本没有对错之分,贵公子做了,冯俏也不觉得如何。可一边害着兄弟,一边顾影自怜说自己重情重义,只是无奈为之,未免可笑。”
顿,叩首:“长公主,放我入狱吧。”冯俏真心实意道。
“冯俏,你莫不是觉得大牢比我这长公主府更让人舒坦。”
冯俏颔首微笑,“长公主府让不让人舒坦我不知,诏狱更让心舒坦。”
这是说长公主府上下住的都不是人了。长公主气的脸色涨红,拍桌道:“放肆!不知好歹。”
冯俏不在说话,她咽不下杨久安的好心。她和天德哥哥是夫妻,生当同眠,死当同穴。看着章年卿下诏狱,她在长公主府锦衣玉食,冯俏做不到。
何况,她不能待在长公主府。在长公主府,她就是被囚禁的鸟儿。只能听天由命。入狱了才有转机,刑部大牢里有张恪,有韦九孝。有许许多多的重犯,只要放她走,她总能想到办法。
冯俏何尝不知诏狱是个什么光景,可哪怕前面是地狱火海,她也要趟过去。冯家还在,孔家还在,陶外公还手握重兵。只要她能传出去消息,总有希望……
宫里,章年卿也在绞尽脑汁的想办法。章年卿下诏狱前被开泰帝亲自提审,章年卿对所有罪行供认不讳,一一指认了自己在檄文中暗藏的玄机。
开泰帝又欣赏又惋惜,只叹:“可惜了,可惜了。”
章年卿写下亲笔书,按下血手印交由小齐王后。诏狱啷当落锁,千钧一发之计,章年卿扑通跪下,高声道:“皇上留步!”声音太过高亢,开泰帝下意识站住。
临危之际,章年卿的阴暗面透漏无疑。他毫不掩饰自己倒戈,高声道:“恳求皇上给臣戴罪立功的机会!”
“哦,你想如何戴罪立功?”开泰帝玩味的问。
章年卿掷地有声:“劝服外公,捉拿谢睿,效命陛下。”
开泰帝让人搬来张凳子,扬鄂道:“你且细细说。”
章年卿道:“罪臣以勾结谋逆之名入狱,祸及妻儿。怕是皇上会以我之名,劝降外公。可皇上低估了外公,且不论其他,我父亲膝下三子一女,死我一个,有何足惜。若外公一意孤行,势必会影响皇上的第二个计划,捉拿谢睿。”
“若陶金海征战西北仍不停歇,皇上不得不分出一半兵力应付外公,若不然,等外公彻底打下西北,大魏举朝堂之力,只怕也制服不了外公。何况,此时皇城脚下,还潜伏着手握圣旨的先帝嫡子,稍有不慎,谢睿便会逼宫进旨意。”
“皇上心如明镜,谢睿这次若再逼宫,可不会像上次玩闹似的只为给陛下脸上抹黑。上次宫变后,朝堂人心涣散。谢睿此番若再举旨进京,事半功倍。”
开泰帝面如凝霜,冷声道:“你要如何投诚。”
章年卿站起来,悲壮道:“章年卿不愿做家族弃子,若皇上答应。臣愿双手覆枷,凭己之力游说父亲和外公。若陛下不放心,怕臣一入河南,如纵虎归山。臣愿为捉拿谢睿一事献计,以示诚心!”
“你有何计?”
章年卿脑子转的飞快道:“以太子仪仗,恭迎四皇子进京。在保定一带,大张旗鼓的接人。昭告天下,皇上临危受命,百年之后还位于侄,如今皇上尚且壮年,皇侄不堪苦等,欺君罔上,实乃大逆。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让城内百姓劝谢睿现身。”
在场众人眼睛瞬间一亮,果然,章年卿若为己用,实在再顺手不过。
开泰帝沉吟片刻道:“正好。先前长公主派人将令夫人送进宫内,章爱卿即如此有信心。不若你亲自舅出谢睿。此事若成,朕便允你回河南劝降。将功赎罪——”顿:“至于章冯氏,代你之罪,禁足于宫内,你可答应?”
章年卿蓦地攥紧拳头,藏在袖内。第二次了,他平生最恨以女眷孩子做协。上次他远在柳州束手无策,这次却亲手把俏俏送进虎口。
章年卿噙着微笑,叩首道:“谢皇上恩典。”
第205章
日头渐西,冯俏看着渐渐熟悉的宫墙,吃惊又哑然。没想到她惹怒长公主后,居然没有被关进大牢。而是被一顶轿子送进皇宫,莞尔笑笑,嘴角苦涩,其实醒来时发现自己在轿子里时,她就该有所警觉。
二进宫。怎么办,她又把自己陷进宫里了。早知如此,还不如待在长公主府另谋他路。唯一庆幸的事,这次孩子没跟着。
冯俏勉勉一笑,望着沿路红墙黛瓦,平整冷清的巷道。宫砖用瓦严丝缝合的铺陈在地,偶尔几处波纹全都是用瓦片垒出来的。皇宫不讲究细景装点,精妙的摆设都在各宫殿阁楼里。巷道宫道大殿外,主恢弘大气,一览无遗。
一来昭显皇家威严,二来暗防贼人入侵。宫道墙根处的波浪纹,是为沥水用的。免得积滩不雅,溅污贵人衣裙。
冯俏搭帘张望,眼看着宫人脚步一拐,绕进一处窄巷。窄巷朱门红漆剥落,枯枝败叶无人打理,隐隐约约还有女人疯疯癫癫的叫喊声。冯俏心提到嗓子眼,这是冷宫?
冷宫是关押后宫犯错宫妃的地方,怎么会把她送来这里。
宫人脚步未停,又往前行了一段路。约莫走了半柱香的功夫,停在同样冷清的宫门前。太监尖锐着嗓子道:“请章夫人下轿。”
冯俏缓缓下来,看着前面绿荫冠盖,遮掩住的巷道。又回头望了望,开阔一片来路。宫里是不允许连荫种树遮挡视线的。冯俏想着路过的冷宫,暗暗苦笑,看来她被幽禁到了皇宫深处。
宫人抬着轿子很快走了,冯俏望着他们渐渐消失的背影。看四下无人,仿佛并没有在意她是不是乖乖进去一样。冯俏大着胆子朝绿荫遮挡的巷道尽头去,谁知刚迈出一步,身后的门忽然被拉开。
一个只有九指的宫女忽拉开门,兢兢战战的给冯俏磕头,然后跪着让出位置,迎冯俏进门。冯俏迟疑片刻,伸手去扶她。目光无意间落到她耳畔,吓的惊愕的后退一步。——她没有耳朵。
冯俏好半天才找回自己声音,九指宫女见她吓着了,没有难过自卑。反而指了指自己嘴,露出仅剩下的半截舌头。抿唇一笑,还挺好看的。
九指宫女两边鬓留的长长的,遮住耳朵。若不是方才跪着,头发下垂,冯俏发现不了异端。这是个很漂亮的姑娘。她不说话,不看她的手、耳。谁也察觉不出异样。
冯俏迟疑道:“你能听到我说话吗?”小心翼翼比划着耳朵。
九指宫女两只手做出放大的动作,意思冯俏大声点,再大声点。冯俏很惊喜,她失去了耳朵竟然还能听到声音。老天保佑!
冯俏拿出吼的姿态和她交谈,很快得知,九指姑娘大约叫玉书,或者余姝之类的名字。是哪两个字就无从得知了,她不识字。光是让冯俏知道这个名字的发音,两人就废了好大功夫。
冯俏决定叫她欲曙。欲曙做字面意思是,将要到来的希望曙光。论做词,便是冯俏对章年卿深深的思念。“迟迟钟鼓吹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她会熬过这段黑暗的。
另一边,章年卿携兵马同行,奔赴保定。临行前杨久安跑到皇宫外告诉章年卿,他没拦住长公主,母亲趁他不注意将冯俏送进宫了。
章年卿冷着脸道:“知道了。”策马疾奔而去,泪洒马蹄下。马蹄高扬,毫不留情的踏碎柔弱的眼泪。章年卿没有回头,绝尘而去。
自由身,是章年卿落最奢侈的事。他已经从森严的皇宫出来了,再没有什么能拦住他。章年卿没有急于摆脱皇上的视线,到了保定后,在一次□□后趁机逃窜。脱身后才发现,刘俞仁不知何时也从京城出来。不仅人在保定,和谢睿还在一起。
三人见面后闲话不提,谢睿开门见山道:“消息我都听说了。章天德,我知你是来抓我的。在此之前,先听我一言,当年齐王继位,我和母妃是从宫里密道逃出来的。如有半分虚假,天打雷劈.”
谢睿盯着章年卿道:“看在我给你送上消息的份上。抓我的事缓一缓,等我走后,你我再遇,绝不求你留情。你可答应?”
章年卿笑了笑,“我不是为此事来的。”颔首感激:“不过,还是谢过四殿下的消息。”
刘俞仁急急道:“现在还能自由出入皇宫,不引起人怀疑的只有杨世子。章天德,你和杨世子相熟。何不请杨世子帮忙,将这个消息递进宫去。早些救冯俏出来。”
谢睿在一旁频频点头道:“不错,我母妃如今在汀安住着。此前我已经派人求母亲画下密道图,想来这两日就能送到。章大人不若把贵夫人救出来再议其他?”
章年卿不知想到什么,点头道:“也好,这样更稳妥。”长长舒出一口气。
孤月皎洁,高悬在空。
宫里膳食不算差,干煸四季豆,一碟油青菜,一碗米饭,两个馒头。饭有些凉,还好不馊,大约是路有些远,提过来凉了。
欲曙闷闷不乐的对冯俏比划,冯俏这才知道,原来还有一盘竹笋炒肉,一盅蛋花汤,路上被人劫走了。冯俏问是谁劫走了,欲曙拉着冯俏的手,跑到宫门外,指着林荫尽头的一点灯火,努努嘴。
冯俏诧异道:“那里还有人?”欲曙做了个搓衣服的动作。
夜晚的树林显的鬼影匆匆,风声沙沙,四下无灯火照路,更显惊悚。
冯俏若有所思,“那是洗衣房?”欲曙用力点点头。
冯俏想了想,笑道:“你从膳房一路提着食盒过来,也没人克菜扣饭。想来皇上也没让人为难我,想来洗衣房是不知情。”
宫里有多么势力,冯俏深有体会。长公主把她送进宫里,皇上又把他扔在这荒凉的地方。即没有判罪,又不怕她逃跑。更不惧父亲来讨人。
只有两种可能,一,章年卿死了。二,柳州事变重演,她第二次为人质。
不管是哪种可能,在这都得不到答案。
冯俏道:“欲曙,我们走。”
欲曙茫然的跟着她,看清冯俏走的方向,焦急的冲到冯俏前面,对冯俏摆手。冯俏置之不理,一意孤行。欲曙从最初的坚持,到最后的软化。
浣衣局里,几名老宫女正在叽叽喳喳的嗑瓜子,大门猝不及防的被踢开。
章年卿打定心思闹事,科道官,正取官是朝堂上一股清流。他们如当年的柳州学子一样,心澄明镜。纵然有些人已屈服权欲,仍有不为三斗米而折腰的勇士。章年卿自己不便露出行迹,托李家米行的人,将他的陈词请。一一散布到各学馆里。
章年卿阴奉阳违,很快被保定呈报给京城。礼部司务厅储谦,监察御史许淮,文渊阁大学士冯承辉和他的学生,拼命拦下一封又一封架在章年卿脖子上的刀。竭力为章年卿争取时间。
朝堂上看笑话的人很多,俗话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章年卿剑指当今皇上,明着是为陶金海,暗地里谢睿得利一分不少。
何况,谢睿有遗旨傍身,比野路子来的陶金海不知好多少倍。若说开泰帝是名不正言不顺,陶金海则是明晃晃的谋朝纂位了。
“章年卿这是在闹什么。”谢睿支着下巴,摸着发痒的胡茬,有些纳闷:“犯魔怔了?”
刘俞仁慢慢道:“这有什么奇怪。四殿下当初不也算出章天德会送冯俏走么。”冯俏是章年卿官场生涯里最大的一根软肋,致命的。谁道知道。
谢睿看了他一眼,耐心道:“小鱼儿和章鹿佑在一起。这一点你且放心。”
刘俞仁自嘲道:“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范颐鸣见气氛不对,忙打岔道:“四殿下,我上次给你提的幕僚带来了。”指了指跟进来一名三、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幕僚被点名,赶紧拱手行礼。
幕僚道:“先前朝堂大军兵压时,殿下急中生智,将山西大营的兵力一份为二,保留了一些兵力。如今想要将大家最快的召集起来。最快的办法是最水路,一来好沿路捡人,容易整合。而来不易被人发觉。”
谢睿正听的入神,幕僚买了个关子,道:“听闻殿下曾在六部观政,可认识六部司务厅储谦储大人?”
谢睿心里慰贴,瞧了他一眼,只觉他会说话。他当年以皇子之身在六部行走,是不很体面的一件事。他纵然不计较末节,也不大爱提。
这段不堪的过往,落在幕僚口里,变竟成了观政。六部行走和皇子观政之间天差地别。谢睿定定看他几眼,重复道:“储谦?”储谦是杨久安引荐给开泰帝的,礼部一直隐隐有传言,说储谦能搭上杨世子,是章年卿给牵的线。谢睿苦无证据,一直也不敢妄下结论。
幕僚道:“水面上吃的开的除了朝廷水师,大多都是江湖人士。这两拨人井水不犯河水,互相瞧不上,基本没什么交集。这些年能在朝堂和水面上说的上话的官儿,只储谦和章年卿两个人。”
“此话怎讲。”
“储谦是漕帮李大当家的女婿,水路上很在行。大小船行都给这位漕帮姑爷面子。李家和储家结亲后,互相助力。后来漕帮搭上海运的生意,便是储大人托的官面。至于章年卿,章大人当年任泉州市舶司提督,协理海运时,一直是漕帮在匡扶。和漕帮交往密切。”重重落在督上。
章年卿当年兼督矿产,是一众市舶司提举官中唯一一个提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