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年卿失声道:“这么说齐王和太后根本没有打算把帝位再还回去?”
“不错。”章芮樊道:“所以我当时特别怕连累妻儿,怕护不住你们。所以我逃了,在齐王继位之前,逃到你外公的羽翼下……哪怕,是为了保住你娘。”
一颗眼泪滑下来,章年卿怔怔的问:“你当时把我留在京城,是自愿的吗?”鬼使神差,不知怎么问出这么一句。
“绝无此意!”章芮樊急急道:“你是我最心爱的儿子,我怎么可能舍得丢下你。”他老泪纵横,哽咽道:“可若不留下你,我也许连你两个哥哥也保不住。”
“这就够了,够了。”章年卿声音越来越低,很快不在纠结这个问题。
章年卿噙笑道:“父亲当时是站队了吗?”他想起嵇玉涛,试探道:“……是四皇子?”
“不,我没有站队。”章芮樊道:“我是因为不站队而被驱逐的。你嵇叔叔太固执,他一厢情愿觉得自己是在做对的事情。”
提起嵇玉涛,章芮樊无不惋惜。两人同科同乡一起上来,又是二十多年的至交,最后却落得殊路歧途的下场。
两人政见日渐有了差异,彼此膈膜也越来越深。
章芮樊道:“你中解元后,衍圣公看上你,想把冯俏订给你。可冯俏那位堂兄孔穆行,是大皇子的伴读,他媳妇也娶的是詹事府何大人的女儿。你嵇叔叔唯恐我们投靠了大皇子,紧赶慢赶来劝我们。”
“你也知道,四皇子的存在至今是还不被世人所知晓。你嵇叔叔的初衷是好的,他在走一条正确的路,他站的是大魏王朝的正统。他没有错。”
章年卿苦笑:“错只错在他看错了衍圣公的为人,也低估了您对孔家的信任。孔家不站队,从来都不站队。”
“不错。我和你嵇叔叔政见不合已久,当时我还不知道他说这些话的意思。半年后,和景帝驾崩,我才蓦然明白,你嵇叔叔当时是冒着多大风险来给我们说这句话的。”
章芮樊心情复杂,涩涩道:“说句不好听的,哪怕站二皇子呢。也比站注定要死的大皇子强。你嵇叔叔是在救我们啊!”
章年卿还是不明白:“如果只是因为这些。父亲大可不必躲啊。纵然一朝天子一朝臣,您无功无过,皇上也不会拿你开刀。”
“你错了。我那个位子上,根本留不得外人。与其等着齐王随便给我安排我罪名,把我打发了。倒不如我自己先给我安排好去处。”章芮樊冷漠道,一点不抱有侥幸心理。冷静果断的近乎可怕。
章年卿想起开泰帝继位后的种种举措,竟无法说父亲做错了。
不仅没有错,章芮樊的做法几乎再明智不过。——与其任人摆布,不如提前给自己安排好出路。
章年卿深深埋下头,想起自己任人摆布,听天由命的憋屈,不由悲怆。
第96章
日头渐盛,眼看要到中午。父子两终于把话题从嵇玉涛身上转移到辛勖涵身上。
章芮樊看了章年卿一眼,冷静的问:“如果辛勖涵一案真的是我设计的,你觉得我是为了什么?”
章年卿不想猜,却在父亲冷静睿智的逼视下,不得不硬着头皮道:“讨好新帝?痛宰刘宗光一刀?让工部大伤元气?”
“那都是小头。辛勖涵的死,比这些更有价值。”章芮樊毫不隐瞒,直接了当道:“你说的这些,最终的目的,都是为了让华安新政实行。”
章年卿不解:追问道:“华安新政是什么?”
“华安新政是我给你外公的礼物。”章芮樊淡淡道。
陶家女婿的身份,并不是章芮樊立足河南的根本。
章芮樊以女婿的身份回河南,陶金海或许会给他一碗饭吃。毕竟陶茹茹是他从小宠到大的女儿,他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女儿受苦。
可章芮樊想以此坐稳河南二把手的位子……呵呵。
陶金海是河南的土皇帝,章年卿和刘俞仁争辩时,曾用了一句各司其职,说:‘巡抚和河道总工各司其职,两人互不干涉,何谈控制之说。’然而大义凌然的背后,是陶金海和河道总工多年来不堪入目的龌龊。
河道总工都是从京城过来的人,陶金海独断惯了,根本容不下有人从他手里分权。
辛勖涵当年是章芮樊和张恪阴差阳错送到河南来的,他们算有一半责任。
这些年辛勖涵踩着刘宗光给陶金海受的窝囊气,章芮樊都一一认了。章芮樊对陶金海作保证:“我会把辛勖涵送走。不仅如此,给我五年时间,我把河道主权送给您贺寿。”他声音冷静,不卑不亢。
华安新政是个连环计,长线计划。
陶金海答应让章芮樊试试后,章芮樊便开始一步步设计。
百岁老人的死谏,修补河道是第一步,出招。
河道贪墨案,是华安新政的第二步,制敌。
辛勖涵之死是第三步,重挫。
第四步,是章芮樊现在正在做的事——等。
工部现在元气大伤,刘宗光如今只有两条路可走。一重整工部,二放弃工部。以刘宗光的性子,工部是他多年来的心血,他怎么可能放弃。
如此一来,便尽在章芮樊的掌握之中。
刘宗光不动则罢,只要他一出手开始整顿工部,他一直隐藏的实力便会尽数暴露。开泰帝不是一个喜欢老臣的人,刘宗光若敢光明正大的做工部的主人,皇上第一个削的就是他。
这,就是章芮樊正在等的时机。
华安新政,会在这个时候被呈上去。里面尽数例举工部的贪污腐败,地方河道工防民不聊生,天高皇帝远,皇上的仁善惠泽不到百姓。并重点将去年的开泰元年的河道贪墨案和辛勖涵之死提出来。
接着,章芮樊会安排人提出他的办法,地方自监。将河道监督的重权要到地方上,再具体一点,要到陶金海手里。
这并不是一个好主意,顶多算是把工部这一摊子,从刘宗光的虎口里,挪到各地方上的‘陶金海’的虎口里。
但,只要刘宗光的威胁足够大,皇上会答应的。
毕竟,比起一家独大。皇上宁愿先将这份权打散,散到地方上,收拾了刘宗光后再说。
章芮樊无不欣慰道:“你给皇上开了个好头。”拍着章年卿肩膀,很是感慨。
章年卿给皇上开了个好头,不费一兵一卒,将地方选拔官员的权力直统朝堂。歪打正着,帮了章芮樊一把。有这件事做底气,开泰帝答应华安新政会更大。
华安新政和章年卿的科举新策本质上并无两样,只是一个从地方收权到中央,一个将大权打散分散到地方。章芮樊欣赏这个儿子,是因为章年卿的反应和机敏超乎了他们所有人的想象。
章年卿的折子递到开泰帝上手的第十天,章芮樊和陶金海便看到了拓本。
两人无不惊叹章年卿的聪慧,称赞他的反应迅速和计划周全。哪朝哪代不新举新策不是经过一两年的研讨推敲,反复推论,才开始试点进行,然后举国普及。
像章年卿这样拍脑袋决定,不到十天拟定好所有对策,以一人之力抵抗上百位大儒,以短短十天对抗历代几年的光阴。
偏生桩桩件件,条条框框,一点没有少年人的想当然,句句掐到利害,桩桩可行可办。
连陶金海都对忍不住章芮樊说:“芮樊你真的生了一个天才。”百年难遇的天才!
天才?章芮樊对这个概念很模糊,许是章年卿是他一手养大的儿子,平日也看不出他比别人是多鼻子还是少个眼睛。
固然章年卿十四岁的神童和少年解元郎,是他出手给章年卿扬名。章芮樊也很难用一个神圣的眼光去看章年卿,觉得这是个神童?
章芮樊失笑,想起章年卿幼时趴在他肩头啃衣服流口水的模样,想起章年卿第一次学射箭时,右手不小心打在自己脸上,嘴巴里磕掉一层皮肉,连着半个月都只能喝粥的蠢样。
怎么想,都不觉得这是个天才、神童。
科举新策上,章年卿赢在一个‘快’字上,打的朝廷众人措手不及。偏生他的时间点又掐的精准,朝臣借何文芳一事发挥,将乡试时间整整推迟近十天,几十位大臣日夜研究,竟都找不到几处漏洞可以驳回章年卿新策的。
章芮樊自认不如章年卿,他策划华安新政,前前后后已经三年。现在还在收尾中,一步一步走的稳妥。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声东击西,干净利落,等华安新彻底收尾后,朝堂上都不一定有人能看出来章芮樊是背后的策划者。
章年卿则是乱拳打死老师傅,快则快,却后患无穷。连二宗都没反应过来,事情就已经敲棺盖论。
知道事情真相,章年卿并没有变的豁然开朗,反而更迷惑了。他终于知道他在山东为什么那么招人恨了……他能活着从山东出来真不容易。
章年卿这时才知道后怕。
换位思考,他就像不知天高地厚的辛勖涵。只不过他的靠山是开泰帝,辛勖涵的靠山是刘宗光。万幸,他遇到的事孔仲令这种瘾君子,他没有正面和任何一个玩弄权谋的朝臣打过交道。没有遇到过像父亲这样的政客。
这件事从头到尾,章芮樊获利多少。章年卿想都不敢想。
华安新政是个一石多鸟的阴谋,辛勖涵调离河南的那一刻,章芮樊便获得了陶金海的重视。辛勖涵之死,打脸刘宗光;河道贪墨案,重击工部。这两件事发酵以后,无疑更是给开泰帝一个信号:章芮樊和刘宗光不和。
所有人都只看到一个轻浅的表面,只有他掌握大局,运筹帷幄,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也不过如此了吧。
这怎么能让章年卿不心惊……慢着,父亲已经打算留在河南,又怎么多此一举讨好开泰帝?
章年卿愣愣好一会,忽然泪流满面。第一次感受到章芮樊无言又沉重的父爱——因为他。因为他在京城为官,因为他独身一人,父亲唯恐照料不到他。
所以章芮樊讨圣上欢心,去表达忠诚。所以他步步谨慎,哪怕急于谋功绩给陶金海看,也不敢冒然一步。因为章芮樊要做孤臣,只讨皇上欢心的孤臣。他身上不能有一点不干净。
只有这样,他光彩夺目的儿子,才能被皇上放心重用。
章年卿扑通跪下,重重喊道:“爹!”
章芮樊愕然,不明所以的看着他,“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哭什么,都是成亲的大小伙子,还哭鼻子,丢不丢人!”他笑骂道,眼角有一点好看的皱纹。
章年卿一句也说不出,脑海里一遍遍回想父亲知无不言的坦白,言无不尽。唯恐他哪句话听不明白,几乎讲一件件辛密掰碎讲给他听。
章年卿想起幼时他学射箭射不好,章芮樊教他,一遍又一遍的放慢动作,演练姿势。做到胳膊酸的都抬不起来,还笑着问他:“看明白了吗。”
俏俏说得对,没有父亲不爱自己儿子的。两个人都把话藏在心里不说,才会出问题的。
章年卿不动声色擦掉眼角泪花,两人话起家常,你一言我一语,十分亲密。章芮樊笑的次数也越来也多,说着说着,提起章年卿成亲前后的事。
章年卿真心实意感谢道:“……还好父亲当初坚持。你给我订下幼娘这个好妻子,是除了你生下我之外我最感激的事情。”
章芮樊心情正好,闻言道:“你打小就喜欢好看的东西,吃饭喝水都一定要拿最漂亮的那个碗。冯家小姑娘是个天生的美人胚子,长大后定然是位倾城美人。爹知道你以后一定会喜欢的。”
“爹!”章年卿拔高声音,脸皮微红:“我有那么肤浅吗。”
章芮樊哈哈大笑,摸着胡子问:“怎么,敢说你不喜欢?”
章年卿不好意思的承认,“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还有一更,尽量不跨夜~
宝宝们六一儿童节快乐!
第97章
冯俏怕章年卿和章芮樊吵起来,假借来送茶。无意间听到章年卿低沉又认真的两个字,喜欢。
嘭——
冯俏心花怒放,嘴角的笑意像按捺不住绽放的迎春花,盛开在唇边。想了想,没有敲门进去。
她怕章年卿羞死在门里。
冯俏在正屋擦拭花瓶,心情大好。章年卿一进门,冯俏就发现他眉眼都不一样了,整个人松泛许多,像是肩上的重担被人卸下来,放在地上。
冯俏停下手中动作,故意觑他:“聊完了。”
“聊完了。”章年卿声音颇为冷静。
冯俏放下帕子,纤腰曼妙,旋身过去。章年卿眼睛一亮,冯俏少见的穿着粉色袄裙,连鬓角的珠花都是浅粉色蕊心,越发像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唯有眼角眉梢似春化水的眼波,依稀辩的出几人妇的模样。
章年卿低声道:“打扮的这么花枝招展的干什么。”一把将人抱进怀里。
冯俏踮着脚,细细咬着他耳垂,暧昧道:“你不是最喜欢我穿粉色嘛。”她主动拨开领口,露出白颈上粉色的系带,温柔道:“……穿的粉叶芰荷的。”
章年卿拍拍她臀部,笑骂道:“小家伙,你要做这般姿态,就该穿的更妖娆妩媚点。要想做天真无邪,讨我欢心,就别黏黏糊糊过来亲我。”
章年卿哭笑不得的摇头,冯俏实着不是个会勾。引人的主儿。她平日无意中撒娇,耍个小赖皮,都能惹得他怦然心动,恨不得当场把她办了。哪怕是欢好后,疲倦的睡在被褥上,他都狼血沸腾。
如今,她千方百计的扮魅惑。章年卿不仅没被勾。引到,还克制不住的想笑。他抵拳轻咳一声,不抹冯俏的面子,认真道:“幼娘乖,我现在没心情。刚从爹那里听了千秋春载,心思还沉浸在朝政上。”
为了证实所言不假,他打横将冯俏抱进房内,两人脱了鞋坐在床上说话。床幔自是放下来的,冯俏粉色芰荷的肚兜,也被章年卿细细观赏了一遍。
冯俏故意挤兑他,章年卿解着她盘扣,她还哼哼:“不是说没心情吗。”却不阻拦,让伸胳膊伸胳膊的,十分听话。
章年卿不羞不恼,美誉其名曰:“我‘赏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