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后——白日上楼
时间:2017-12-30 16:05:47

  “不错。”麇谷肯定地颔首:“此菇长于罗城以北,阴凉山涧之地,本身无毒,但研磨成粉,再辅以黑心草,轻则能使人皮起麻疹,痒痛不堪,重则流脓生疮,溃烂皮穿,实毒矣。”
  绿萝听罢,忍不住微微侧头,觑了苏令蛮一眼。
  她本以为会看到一个花容失色的小娘子,却未料这二娘子年纪小小,却是神色如常,除了一双嫣红的唇瓣微微发白以外,竟看不出其他情绪,只一双秋水眸沉得像一片幽暗的湖,那些鲜活外放的情绪,一下子全数收敛到了不知名处。
  “所以,”苏令蛮长久无言,再开口时竟然倒了嗓子,哑得割耳朵:“那下毒之人,是想再害我一次?让我皮烂容毁?”
  一双手,藏在长袖里,已然绞得发白。
  苏令蛮想起巧心,想起小八,忽而又觉得着实没什么意思。在她十四年的人生里,阿爹从来缺席,阿娘虽好些,可也时常掉链子,唯有巧心和小八常随身边,一个心细如发,照顾妥帖,一个心直口快,嘴甜似蜜。
  如今突然这两人不能信了——
  连空气都透着股茫然,苏令蛮揩了揩眼角,发觉竟然一点泪意都无,仿佛是自中毒伊始,心底便早知有这么一天来临似的。
  麇谷居士抚了抚苏小娘子的发顶,难得柔声解释:
  “草岭菇无色无味,泡入水中本不该被你察觉。只你平日泡惯了老夫配的养身汤,黑心草与其中一味药冲了,将这馨香之气变得有一点涩,你才会发觉。不过——”
  苏令蛮眨了眨眼,一双瞳仁安静地看着麇谷居士,并不催促。
  “不过这毒,所下剂量极少,依老夫看,二娘子便是泡了,也不过起些皮疹,过个十天半个月,皮疹便会自动褪下。”麇谷不大想得明白。
  苏令蛮却立刻意识过来了:后日就是寒食节!
  若她这几日起了皮疹,自然是不能见人的,更去不了寒食节,可冒着被发现的危险,下这么个不痛不痒的药,只为阻止她去寒食节,怎么看都不是一笔合算的买卖。
  浴桶内的水已经冷透,麇谷居士拎着藤箱坐到了屏风另外一边的圆桌旁,给自己斟了杯茶,喝了口才慢悠悠道:“想那么多作甚?不如将人提上来问一问。”
  “居士所言极是。”
  苏令蛮朝绿萝点了点头,绿萝知几,几个纵步便跳出了窗,一声呼哨,暗处人影纵横,不一会便四散开来,去提人了。
  麇谷心中奇怪,只觉得这手功夫哪里见过似的,房内两人均未吭声,一时安静了下去,他忽而击掌道:“老夫知道了!这丫头是,是,是——”
  “就是阿蛮从杨郎君那千辛万苦要回来的暗卫。”苏令蛮帮他说了。
  “对对对,老夫差点忘记这一茬了。”麇谷敲了敲脑袋,笑道:“我这师弟,最爱藏着掖着,就是脾气太差!”
  苏令蛮惊奇地看了他一眼,便心情再差,也忍不住想:这莫非就是古人常说的五十步笑百步?居士还好意思说别人脾气差?!
  正想着,南窗口一动,一连几个被捆得严严实实的都被巧劲一股脑地丢进了房里,有些人甚至还未反应过来,正不断挣扎着,面露惊恐。
  小八、小刀,厨房烧火的李婆子,就缺一个巧心了。
  苏令蛮不动如山地坐着,门口一阵轻巧的足音响起,巧心掀帘进了来,脸上还带了点微微的笑意,不过短短时间身上竟已换了件簇新的裙子,发髻也重新绾过,斜插着一支精细的花簪。
  绿萝悄无声息地跟在了后面。
  苏令蛮仿佛意识到什么,坐直了身体。
  “二娘子安好。”巧心走到她面前,矮下身子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响头。苏令蛮不让不避地受了这礼,小八抬头,嘴里塞着布,懵懵懂懂地看着这一切。
  苏令蛮挥手示意绿萝将这些人口里的布取了。
  “莫呼出声。”
  小刀身子抖成了糠筛,她想起前阵子杖毙的春雨,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厨房的李婆子垂着脑袋,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团,好让贵人看不见自己。
  巧心温温柔柔地道:“诸位不必担忧,此事全因巧心而起,绝不牵累诸位。”
  小八茫然地看着她,一头雾水。
  苏令蛮微微阖眼,在巧心这一通不同寻常的表现里,骤然明白过来——这一切,甚至包括投毒,巧心早有预料,所以她回房,换了衣服,梳了发髻,打算体体面面地走。
  她颓然地挥手,绿萝跟提粽子一样,将小刀和李婆子一左一右地提起,脚步带风般提出了揽月居,唯余下巧心和小八安安静静地跪着。
  室内死一般的寂。
  苏令蛮出言打破了这无边的寂静,声音涩然:“为什么,巧心?”
  巧心抬起头来,温柔地看着她,眼里是一片粼粼的湖水:“二娘子,巧心跟着你,已经八年了。”
  “是,八年了。”苏令蛮支着额,眼底暗沉沉一片:“你今日这一番安排,是为了什么?”
  巧心笑了:“其实二娘子是想问,当初下毒的,是不是奴婢?又想问,为何今日又迫不及待地跳出来,对么?”
  “二娘子,巧心,你们在说什么呀?”小八茫茫然问。
  巧心抚了抚她头顶:“小傻瓜。”眼里却是真切的羡慕,她确实羡慕小八的没心没肺。巧心转向苏令蛮,深深地磕了一个头:“以前的离覆子之毒,是奴婢下的。今日这草岭菇,亦是奴婢下的。”
  “奴婢罪无可赦,不求宽恕。”巧心顿了顿:“只求二娘子不累及奴婢家人,他们只是奴婢的养父母,对奴婢所为毫不知情。”
  苏令蛮沉声未答,养父母一词说出,便仿佛有什么东西尘埃落了地。也只有养父母,才能说明,为何明明是家生子的巧心做了这些,原来她都是第一时间忽略过去的。
  巧心不以为意,她环顾过往,只觉得从无一刻有此时的痛快和轻松。
  “在二娘子一日瘦过一日之时,奴婢便知道,二娘子知道中毒之事,也将毒解了。奴婢也知道,以二娘子的聪慧,查到奴婢是迟早之事,这种日子奴婢也早过够了,不如早些解脱。”
  巧心惨然地笑着:“奴婢推说身体不适,让小八替奴婢去邱大夫那里抓药,以葵水不适四字为暗号,邱大夫便知道奴婢要抓什么药。又怕提前让二娘子警醒,便与小八说怕二娘子担忧瞒着二娘子。没想到——”
  “二娘子你竟还是未泡这水。”
  巧心有点遗憾,她知道小八这般偷溜出去,便是让人发觉,以二娘子心性,也不会立刻提审,这给了她时间做手脚,可惜——
  最终还是功亏一篑。
  绿萝静悄悄地走了进来,并未惊动旁人。
  苏令蛮沉声道:“为什么?”为什么冒着这般风险,都要下这么无关痛痒的毒?在过去无数次里,明明有更好的机会,或者——为什么不干脆毒死了她?
  反要以女子容貌被毁来折磨她。
  她始终想不明白。
  巧心摇头:“奴婢也不明白,奴婢只求您:莫去春日宴。”
  
 
第56章 顺藤摸瓜(五)
  “所以, 你今日之毒,果是为了不让我去春日宴?为何?”在一室的死寂中, 苏令蛮缓缓开口。
  窗外是一片黑沉沉的夜, 连月亮都悄悄隐到了云层里。
  巧心微微直起身子,在今夜的第一回 正正直视着苏令蛮:“是,二娘子不能去。”
  此言毕, 又沉默下来,再不肯多吐露。
  小八在旁听得急死,一把扯住了她袖子一叠声地问:“巧心, 巧心, 到底怎么回事?你与二娘子说啊?你不是说, 你这辈子都要跟着二娘子的, 怎么会、怎么会……”
  苏令蛮嗤地笑了声,蓦地起身快走几步,走到拔步床前, 窗边靠墙打了一排暗屉,苏令蛮想也不想便抽出第三个,从中掏了样东西出来。
  绿萝眼尖,一下子便认出了这是那日在主公斩杀独孤大司卫的房里捡的——那粉衣娘子的身后之物。
  一枝粉色的珠花,用材普通,但做工精细,一看便不是定州能出的技艺,尤其攒头上的镂花雕刻,其下一角, 还刻着一个米粒大小的徽记——“千”字。
  麇谷居士没看明白,不由凑过去眯着眼细瞧,作为一个多年不曾与女眷打过交道笔直的不能再笔直的郎君,他是当真没看出什么名堂来。
  “千金坊。”绿萝小声道。
  麇谷居士这才明白过来,抚掌道:“原来如此。”千金坊整个大梁朝唯长安城有一家,在整个珠宝玉器的镶嵌行当中其雕镂技艺属一枝独秀,而出自千金坊的簪子,必有一个“金”字。
  这珠花看得出是主人心爱之物,珠串的边缘都摩挲得失了色。
  苏令蛮微微俯下身子,好心地将珠花递到了巧心面前:“巧心,你瞧一瞧,此物……你可认得?”
  巧心瞳孔微张,手心汗津津一片,紧紧攥住了新换的裙摆,硬着头皮否认了。
  苏令蛮也不介意她嘴硬,又从窗边榻旁案上取了一张花笺,其上粉色桃花赫然,暗香隐隐:“你猜,这是何物?”
  巧心隐有所感,这桃花笺向来受罗三娘子青睐,只是不知……二娘子何时与罗三娘子有了信件往来?她蹙眉微思,苏令蛮直接告诉她:“当日赏梅宴,你未及跟上,待我回缘客厅时,你与我说,来了一个与婉儿相似的,倏忽又走,你没看真切,可对?”
  巧心颔首:“对。”
  “可惜婉儿告诉我,她当日问过下人,你在跟丢我二人后,并未立刻回厅,而是失踪了一会,这段时间,你去了何处?”
  巧心低低地叹了口气,:“二娘子当真想知?”她本来想极力隐瞒的。谁料想一个小小的丫鬟,也会有人留意行踪?
  “自然。”
  “可奴婢不能说。”巧心直直地看着她,执拗地劝:“二娘子,莫去春日宴,宴上……”
  您会丢了性命的。
  “幕后之人按耐不住了?”孰料苏令蛮接了话,一双明眸清醒得可怕:“让我猜猜,他是想直接借春日宴杀了我?可巧心你又为何这副模样,莫不是突然良心发现不想我死,才跳出来下了今日之毒?”
  巧心低垂的眼睫里,渐渐渗出了泪,嘴唇轻颤着:“是,巧心不想二娘子死。”
  离覆子之毒,在她的控制下,只会致胖,做一个胖乎乎的小娘子,虽要受尽嘲笑践踏,可到底生命无虞。可若是……
  巧心不敢想下去,猛地磕了下头:“自二娘子解毒之后,要紧之时奴婢便再近不得二娘子身边,赏梅宴上卢伈突然出现,命令奴婢帮其打扮成罗三娘子模样,奴婢迫于无奈,只得屈从。这便是当时奴婢失踪的缘故,至于后来告诉娘子有形似罗三娘子之人来了又走,却是因为众目睽睽之下,许多人都见到了,奴婢不敢隐瞒。”
  这便对上了。
  “那你可清楚赏梅宴上粉衣,不卢伈的意图?”
  连苏令蛮自己也不清楚,问这一句——究竟出于多少追根究底的心思,还是那么一点点浅薄的来自过去的个人情谊。
  巧心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饱含歉意:“奴婢不知卢伈的具体目的,但奴婢却清楚地知道,卢伈绝不会对二娘子抱有善意。”
  她并未阻止,也未告知。
  麇谷侧坐在旁,能极清楚地看到,在巧心出口这一刻,阿蛮的脸白得像瓦上凝霜,不含一丝人气。他伸手拍了拍她肩,叹了一声。
  小八好像从未认识过巧心一般,委顿地坐在了地上,捂着嘴巴呜呜呜地哭了起来。便她再不灵光,却也明白,这个巧心再不是她以前认识的巧心了。
  巧心低垂着脑袋,一言不发,黑沉沉的发顶,与窗外的夜色仿佛融为了一体。
  苏令蛮扶着桌,站了起来,企图将思路理清:“所以,你幼时便下这离覆子之毒,致使我胖症不解,为无数人嘲弄。赏梅宴接应卢伈,险致我于死境不覆;今日,你又下这草岭菇之毒,言不想我死,可是前后矛盾?”
  说到此处,竟有哽咽之意,苏令蛮暗骂了句自己没出息,清咳了一声,将喉头哽着的一块硬是压了下去。
  “奴婢累了。”巧心并不回答苏令蛮那一段咄咄逼人的指责,言语间是不尽的倦意:“活这么多年,除开幼时一段食不果腹的日子,唯独在二娘子身边最快活。”
  二娘子天真烂漫又心善体贴,可惜……她却是个污泥里出来的恶鬼,纵阳光下洗得干净,可干的事,却是脏的。
  她身不由己、不得不为,原本想着,二娘子只需一直胖下去,那么她便陪二娘子一辈子,那人也不会再注意到一个边关不起眼的胖娘子——
  可鬼使神差的,二娘子变美了,纵不清楚自己身后那人何等身份,可这么多年琢磨下来,却也晓得那人是见不得二娘子好的。
  事情果然在越变越坏。
  而她,却已经不想再继续了:“二娘子莫追查下去了,你斗不过的……”
  苏令蛮重新落了座,喉头干涩,她自顾自给自己斟了杯茶,狠狠灌了下去,半晌才道:“巧心,你想岔了,纵不是春日宴,也会有秋日宴,总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那人自我六岁起,便处心积虑对付于我,一开始不要性命,那是伪善。后见我变好,又告急跳墙要我性命,那是无能。”
  而能想到此等致胖手段之人——从来都只有女人。唯有女人,才会对本身容貌形体如此重视,也更知道如何毁去一个人。
  “纵地位再高,我苏府在京畿也不是没有靠山。只是,我始终不明白——那时我不过六岁,又有怎样的仇恨,会与一个六岁的孩童过不去?巧心,这点疑惑,你可能为我解答?”
  苏令蛮认真地看着巧心,一双大眼仁黑漆漆一片。
  巧心不以为然,鄂国公府?
  若当真看中这些旁支,又如何这么多年来除了些逢年过节的节礼,不曾派人回家省过亲?连苏府的宗祠,都还是吴氏出资修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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