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苏令蛮是谁?那是苛责言语里长大的铜豌豆,几句不痛不痒权当做了耳边风,银钱……自然还是没给的。苏护好说歹说无法,打又打不过这蛮女儿,无法,也只能歇在了家中,没再去寻那解语花解语了。
待来访之人都送了走,揽月居才真正清清静静下来。
“小八,你去外间休息会。”苏令蛮揉了揉额头,从昨夜至今,几人都未曾歇息片刻,一路连轴转到了现在,铁打的身子都受不住。
小八摇了摇头:“奴婢陪着你。”她一闭眼睛,眼前便全是巧心那张脸,想睡睡不着,反倒勾起了难受劲。
苏令蛮叹了口气:“也好。”
正沉默着,门口却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苏令蛮连忙掀帘出了去,走廊下,绿萝与一绿衣女子正押着一身形肥硕的婆子走了进来。
“二娘子,幸不辱命。”
绿萝面上难得是浅淡的笑意,这一趟委实顺利,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人给逮到了。白天回府之前,三人先去西市接了她昨晚便安排好之人回府,因身量相似,梳上相同的发髻,换上巧心惯常穿的衣服,低垂着脑袋,因天色昏暗,没人会盯着一个小丫鬟看,“巧心”便顺利进了府。
推说累着了,被苏令蛮派去休息,她带着几个好手埋伏在周围,本以为还要等上几日,没料到接应之人竟如此等不及,竟大摇大摆地出现了,被一逮就逮了个正着。
苏令蛮颔首,视线往绿衣女子身上带了带,便将注意力放到了被缚之人身上。这一看之下,登时吃了一惊:“花……妈妈?”
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比她大了一轮还有余的花妈妈竟然是被对方插到苏府的钉子。花妈妈虽然不似郑妈妈一样亲近,可也几乎是看着她长大的,一向和善。
花妈妈面色惨白,衣襟被扯烂了,露出一边一截层叠层的肥肉。
手脚被捆得严实,她挣扎着发出“呜呜呜”的叫声。绿萝俯身取了她填嘴的麻布,一边压着她往下跪:“老实点。”
花妈妈声音粗嘎,目光闪烁:“……巧心呢?”
“花妈妈还是先管管自己,看看怎么说才能将自己摘清,让二娘子将你放了。”小八嘲弄地道,房内一点烛火跳跃着,花妈妈愣愣地看着那点子光亮,怔道:
“二娘子想知道什么?”
苏令蛮眯起了眼,对她的配合感到异常奇怪,花妈妈似看懂了她面上神情,一笑道:“既干了这将脑袋系在裤腰带上之事,便早知了会有这一日,二娘子自小灵敏,老奴也不敢有所隐瞒。”
苏令蛮几乎被她的不卑不亢气笑了:“莫非花妈妈还觉得自个儿是大英雄,欲英勇就义?”与花妈妈这点子情分,可经不起挥霍。
“老奴不敢。”
正说着,门口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声,绿萝掀帘出去,不多会便拎了一个身形高瘦的中年郎君进了来,右手还拎了一包东西,那纤细的手腕,与手下两个庞然大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花家的?!”花妈妈这才慌了:“二娘子,此事与我当家的无关,望莫牵累无关之人。”
苏令蛮蓦地笑了:“花妈妈,这有关无关,可不是你嘴皮子一碰就能说了算的,还是将这来龙去脉都交代清楚了,我好想想,要不要为你那一家子脱罪。”
“好,好!老奴都说,都说。”
第60章 蛛丝马迹
“此事便说来话长了。”花妈妈端端正正地跪在地上, 两鬓梳得油亮, 在烛光下几乎晃眼,小八冷笑了声:“花妈妈,小八敬你一声妈妈,还是莫要卖关子了,免得你当家的受累。”
自巧心死后, 小八便跟脱胎换骨似的, 面上一扫从前的娇憨之态, 依然是圆脸圆眼睛, 但一眼瞥去,却已截然不同。
花妈妈抬头,只见二娘子端坐正堂,面庞如花娇艳,表情却冷硬得让人瞅一眼便心中发憷,身后新来的绿萝丫头正睁着细长眼安静地看着,她心中一凛,忙板板正正地磕了三个响头, 耷拉着脑袋道:
“按说老奴一家都卖身给了苏府, 本不该做这等丧尽天良之事, 可……谁叫形势比人强,老奴一个糟老婆子,又有什么办法?”
“莫诉苦,来我这打感情牌没有用。”苏令蛮支着下颔,懒洋洋地看向她, 只嘴角的笑从花妈妈的角度看去格外残酷和冰冷:
“巧心都死了,还是花妈妈你觉得……你比巧心要更得我心?”
花妈妈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凭空打了个激灵:巧心被二娘子杀了?
她自小看着二娘子长大,深知二娘子对身边这两个丫鬟的看重,怎么也不相信巧心就这么没了,二娘子看着凶,可并不是那心狠之人。小八难得机灵了一回,指着博古架上的一个四角香炉幽幽道:“花妈妈莫非没闻见这房里的味儿?”
香炉内浅浅积了一层香灰,两支佛昙香静静燃着,散发着佛堂特有的味道。
花家的脸色铁青,呵道:“花婆子,你看你这都招了什么事?还不与二娘子分说,莫非当真想连累我与阿生?”
花妈妈面色如土,颓然地软倒在地,那支佛昙香只有祭奠往生之人才会点燃,她老老实实地道:“这一切……都是大娘子指使老奴做的。”
苏令蛮十指深深扣入肉里,涩道:“你是说,这一切实乃苏令娴所为?”
“正是。以小看大,大娘子自小便心计深沉,狼心狠毒,二娘子可还记得六岁那年的一场大病?”
“自然记得。”
花妈妈抚了抚鬓角,极力保持镇定:“当年大娘子特意将二娘子领到曲池边去摘荷花,孰料两人一起落入了池中,二娘子因此大病一场,但大娘子反倒不日便活蹦乱跳了。那时,她便找上了老奴。”
“哦?”苏令蛮挑眉,似笑非笑,一双明眸在烛光下熠熠发光:“花妈妈继续。”
花妈妈仿佛吃下了一颗定心丸,将前情娓娓道来:“大娘子提议去佛寺为二娘子上一炷香,夫人带了老奴一并去,那游方郎中便是大娘子提前安排好了的。老奴帮着领到夫人面前,最后配了这么副方子。”
花妈妈仿佛早有准备,脚一抬将粗布绣花履大喇喇地除了下来,苏令蛮眉头皱也未皱,便见花妈妈手在这臭烘烘的鞋履子里掏了掏,掏出一份黄澄澄的纸来,其上密密麻麻地写着一堆蝇头小楷。
“便是这副药方。老奴不是那文化人,听不懂那文绉绉的话来,但大约听到几句,说这是副虎狼之药,二娘子便能醒来,怕也不大好。”
花妈妈泪眼婆娑:“那时候死马当活马医,老奴也是无法可想,轻信了大娘子的话,孰料竟被哄骗着上了贼船,大娘子借此机会将二娘子身体败坏了,软硬皆施地逼着老奴与巧心一并给二娘子下药,因此二娘子便……越来越胖了。”
前后衔接,听起来似模似样,一切吻合得刚刚好。苏令蛮指尖轻点了下桌面,不动声色地问:“就这样?”
花妈妈颤巍巍地看了她一眼,胖乎乎的身子软绵绵地跪倒在地面上:“前几日大娘子又暗中威胁老奴,要老奴与巧心联手,将您带去春日宴,至于旁的,老奴便不清楚了。”
旁边花家的已然大声呼嚎起来:“二娘子息怒,都是奴才这败家婆娘不懂事,您要怪就怪奴才吧!奴才管家不力,自知罪无可恕,可奴才家大郎着实无辜,从来都对苏府忠心耿耿,求二娘子饶过阿生!”说完便砰砰砰地磕起头来。
冷硬的青石板面,是沉闷而响亮的磕头声。
花妈妈嚎啕欲哭,却被绿衣“巧心”捂住了嘴:“别嚎。”
“花叔,一切是非自有二娘子公断,若阿生果真无辜,二娘子也会酌情考虑。”小八朗声道,苏令蛮赞许地看了她一眼,小八……果然还是长大了啊。
苏令蛮朝绿萝点头示意,绿萝朝窗外“啪啪”拍手示意,不一会,从门外进了一黑衣壮汉,黑巾蒙面,手下还扶着一白胡子老头——邱大夫。
“邱大夫,别来无恙。”苏令蛮似笑非笑地打了声招呼。
邱宇负手叹了声:“果然是天地好轮回,老夫算了算,怎么也该轮到了。”
他的待遇明显好了许多,一路赶来除了面上有些风尘之色,显然没遭什么罪。
苏令蛮示意小八将花妈妈递来的方子给邱大夫看了眼,邱大夫颔首:“是这方子没错,二娘子当时病情凶险,此方虽是虎狼之药,没甚保障,倒也续了命。不过,这还得多亏二娘子福大命大,若换了个人来,怕就不是这个结果了。”
毕竟服下此方的,十个里有八个都是暴毙当场的,便好了,也还是会对身体造成不可逆转的危害。
“花妈妈,邱大夫你还认得?”
花妈妈愣愣地点头:“认得。”
“那这便说不通了。大姐姐当时不过一个八岁小娃娃,如何能说动一个老成持重颇有德名的老大夫为其遮掩,甚至在多年后还不肯说实话,你觉得……一个从七品小官家的庶女可有这能耐?”
何况苏令娴心高手低,除了能念几首歪诗,实在是个色厉内荏之辈,可不像那手眼通天之人。
“老奴不过是个听命之人,期间情形到底如何,哪里能弄得明白?”花妈妈狠狠擤了把鼻涕,“老奴一家性命全在二娘子手中,又何必说些假话。”
面上神情委实不像作假。
苏令蛮没理她,转向邱大夫:“邱大夫,日前小八来你这拿了一副药,你可记得?”
“记得,记得。”邱大夫面带羞惭,“二娘子想来是知道了。”
“如今人证物证俱全,邱大夫,如果我有心,明日便可让你在州府大牢蹲到死,甚至你那好赌的……儿子。”苏令蛮语带威胁,“还是你觉得,你那背后之人会正大光明地出面,将你从大牢捞出,还是干脆就直接让你在牢内畏罪自尽?”
邱大夫面色惨白,他活了这把年纪,早看得清楚,若他真的被苏令蛮一纸告到了衙门,幕后之人只会弃卒保车,他死倒也无妨,可若连累了那不争气的儿子……
他手指动了动,声音喑哑:“二娘子意欲何为?”
“从前种种,我苏令蛮都可以不计较,邱大夫是受制于人,无奈为之。”苏令蛮甚至感激他为她指了一条明路,让她寻到了麇谷居士,“但凡大夫你知道的,还望明说。”
“老夫……”邱大夫沉入回忆,半晌才艰难地道:“此事着实难以启齿。老夫一生自问救人无数,从来无愧于心,孰料八年前,竟陷入了一场红粉陷阱,有人设了一局仙人跳,老夫慷慨地跳了下去,被人当奸夫捉了住,老夫本不欲行此事,可不料同时大郎豪赌一场,欠了一屁股债,被赌坊要债要到了门前,恰在此时——”
他目露惊恐:“前一任太守穆云递了话来,言语暗示,老夫无法,只得做下错事,便往后二娘子所吞服之毒,亦是经了老夫之手。”
果然如此。
苏令蛮转向花妈妈:“你还有何话说?谁与你套好词,竟然往我大姐姐身上推,莫非打量我是大姐姐那没脑子的憨货?”
这嘴委实损。
不过道理也明白——苏令娴可没那本事指示一任太守。
花妈妈摇头哭道:“老奴不过是一下人,如何能晓得那许多消息?”
“还待狡辩?”苏令蛮朝绿萝点了点头,绿萝将刚刚提来的大包裹摊开,里边是一堆金银布帛,金光闪闪,所值不菲。
“花妈妈,莫说我姐姐没那本事命令穆太守,便她那二两银子的月例,可能出得起这许多东西?还不说实话!”
孰料花妈妈咬死了话,不肯说实话。
绿萝手往布帛中一探,快而准地挑出了一块青色的布襟,针脚细密,已经走了大半,这一看便是年轻郎君的式样,花家的看了眼:“贼婆娘,你居然给老子偷汉子?!”
他与大郎都不会穿这等式样的。
花妈妈抿紧了嘴,一吭不声。绿萝嘴角俏皮地翘了起来,手在这半成品布襟上捻了捻:哗啦一声便撕了开来,从里挑出一叠银票,俱是通兑票号,花家的倒抽了口气:“你还养野汉子?”
“且让奴婢说吧。”绿萝出手如电,明眼快地制住了欲撞墙的花妈妈:“花妈妈,到这份上还不肯说实话,显然是弃了你当家的,这世上能比你当家的还重要的,除了儿子便不会有旁人了。”
花家的此时已经傻眼了。
花妈妈面色难看,绿萝却自信地一笑,伸手便从插头的簪子里抽了一支,颜色样式都极其普通,镶银的簪子,她手在簪头上一拧,两指一撮,便从里头拉出一张很有些年份的卷纸,摊开来是一份家书。
苏令蛮将家书接了过来,漫不经心地瞟了两眼:“花妈妈,这郑康业怕是你那被调换了的好儿郎,真不错……竟然能在长安挣副家业,脱离了奴籍。”
“花妈妈,莫要瞪我,我虽奈何不了你幕后之人,可一个小小的郑康业好歹还对付得了。花妈妈可知道,对付这不听话的逃奴……便是我令人鞭笞至死,旁人也无从置赘半句。”
一层一层的物证砸下来,花妈妈立时崩溃了。
她做这一切,本是为了让大郎脱离奴籍,可如今一切都成了梦幻泡影,反而要连累得大郎比从前更凄惨。满脸的泪跟不要钱似的掉下来,她一个劲儿地磕头:
“求二娘子放过阿业,一切都是老奴太贪了,老奴……老奴不想一辈子做奴才,鬼迷了心窍,才会为人所惑做下这许多错事,老奴罪该万死,可阿业无辜,老奴愿以死谢罪。”
“死?”苏令蛮温柔地看着她,口中的话却冷得像坨冰碴子:“死可也得死得有价值,你说可对?”
花妈妈闻弦歌而知雅意,深深地俯下身子投诚道:“容老奴禀来,厨房的邓婆子,小郎君身边的若宁,可都是那边的人。”
“那边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