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剧烈的欢腾声里, 结果出来了。
红队赢了。
杨廷转头看向计分板, 看着上头的分数, 露出近些年里难得的一个笑。
这一笑, 如春风拂过溶溶柳枝,如溪水浸过焱焱夏日,如破冰浮雪, 千花竞开, 众人忍不住看呆了。
场上沸腾的炙焰仿佛被油泼过,顿了顿,又爆发出更大的热潮来。
楚方喧朝杨廷伸出一只手:“你很强。”
“不过, 下次必不再输。”
杨廷亦伸掌相击,对这个手下败将,他难得愿意多说一句:“不, 本侯还是会赢你。”
楚方喧一笑, 这才走到苏令蛮处, 抱歉地道:“十八学士只能等下次了。”
苏文湛心道这楚世子性子果如传闻中的直爽,只他毕竟做人兄长的,不好太过乐见其成,挺了挺胸膛道:
“世子这话未免太不见外了。”
苏令蛮勾了勾唇:“世子言重,阿蛮是个粗人, 恐当不起世子厚爱。”
这是拒绝了。
苏玉瑶在旁暗叫了声漂亮,她听阿娘说过,女子太过热情失之轻浮,唯有稍稍矜持,才能让郎君有持久不衰的热情。
楚方喧憨憨地笑了:“二娘子既是不爱花儿便罢了。”他语顿了顿,朝苏文湛施了平辈礼,郑重道:
“苏世子何时有空?楚某不日将登门拜访。”
楚方喧执行力的迅速几乎让苏文湛瞠目结舌。
他还是头一回见道行动这般利索的郎君,莫说鄂国公府在长安的地位与镇国公府完全不能相比,便他自己与楚方喧亦没什么交情,是以——
他要上门,除了为这新来的便宜堂妹,无法再作他想。
而上门的正经拜访,便与自己平日里那些个风流韵事不同了,说明这楚世子起码是有诚心地想娶二妹妹的。
苏令蛮眉心微蹙,却又没甚立场拒绝。
只听苏文湛道:“世子来时递个帖子便可。”
王沐之在旁轻笑了声:“有趣。”
待视线落到不远处月白短打品红额带的身影身上,忍不住皱紧了眉头,脚步便朝那边迈了过去。
苏令蛮抬头,却见王文窈轻移莲步走到杨廷面前,伸手递出手中巾帕,含羞道:
“清微哥哥不妨擦一擦汗。”
杨廷淡道:“二娘子与清微殊无瓜葛,还是莫称哥哥的好。”
说着,便要绕过她朝场外走,却听王文窈拔高了嗓音娇斥道:“那好,杨郎君。”她顿了顿,“郎君今日既赢了比赛,可否与在场众人说一说,这十八学士,杨郎君打算赠与在场哪一位美人?”
杨廷一哂,只觉得这王二娘子近些年来越发不可理喻,头也不回道:“与二娘子何干?”
王文窈轻轻笑了一声,被这般对待也不恼,只幽幽道:
“那郎君又作何证明自己执行了赌约?”
是啊。
在场众人这才反应过来。
若威武侯不说出赠花之人,回头赖了赌约也没人知晓,甚至可以事先与杜工部串通好,杜工部只要朝外宣扬说十八学士给了杨廷,那这事便轻飘飘过了。
何况——
八卦从来最能激起人们隐秘的热情,况且能见这素来高高在上的威武侯狼狈模样,没有人不乐意加一把柴添一把火。
王文窈倔强地咬着唇,看着那英挺的背影,不等到答案不肯死心。
“是啊,若威武侯不言语,我等如何知晓威武侯送了没有?若说暗中送了,又有何证据?”
“威武侯,为人要义,诚信当先。”
你一言我一语,仿佛杨廷不这般做,便是反口小人,不信不义。
杨廷虽然不大在乎旁人眼光,可还挺要脸的。
他沉吟半晌,招来莫旌,递了块腰牌过去,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通,莫旌便执着腰牌匆匆出了门去。
“诸位莫非是要在这等?”杨廷直接寻了个地,施施然便坐了下来。
便这般粗鲁的动作,由他做来亦有行云流水的随性。
王沐之在旁拉着王文窈亦坐到了一旁。
对这个素来乖巧懂事的妹妹而言,唯有这杨廷是迈不过的大山,度不过的劫数,但逢碰到杨廷之事,阿窈便跟魔怔了似的——
王沐之无奈地叹了口气,也只有陪着一块等了。
众人亦跟着学,一下子宽阔的蹴鞠场便坐满了一地人。
苏令蛮拉着人欲走,却被苏玉瑶和罗意可央着流了下来,苏玉瑶双手合十,可怜巴巴地道:
“阿蛮,一年里难得能碰上这般有趣之事,便陪阿瑶等一等,恩?”
罗意可拄着下巴笑盈盈道:“你便不好奇,这十八学士会便宜了谁?”
苏令蛮默了默,若说她一点不好奇,那是骗人的。
甚至,从昨日被拒后,隐约的一点情绪还在心底残留,或是不甘,亦或是……伤心。
人心不比其他,烈火燎过的草原纵使常青不复,可烧尽的草根处,总还留有细微的筛子似的孔洞,触及时便能察觉到那坑坑洼洼的一时还填不平的隐痛。
“好。”
苏令蛮亦跟着坐了下来,笑眯眯地拄着下巴道。深衣曲裾下,绣履尖尖上绣着的豆大的珍珠隐隐透着点微光。
苏玉瑶从旁看去,不知怎的,阿蛮姐姐明明是笑着的,可看起来总不大开怀。待一深想,又觉得不大可能,忙摇了摇头,定是自己看错了。
如今正值午时,杜工部午间都是会回府休憩,顺便侍弄一会花儿的,杜府所居的永兴坊距离三书院所在的平阳坊不远,莫旌还未耗费半个时辰,便小心翼翼地捧了一盆花儿进来了。
十八学士果然名不虚传,尤其杜工部伺候得精心,重瓣攒簇成六角形的花冠,一株上竟同时开出了红、白、粉和白底红条的花来,乍一眼看去,花色层层叠叠,怒放娇艳,美不胜收。
实在堪称花中极品。
众人不由好奇起杨廷究竟使了什么手段,竟然从那爱花如命的杜工部里截胡了这么一株极品来,不过到底不敢得罪太过,只屏息等着看杨廷会将这花送予谁。
“郎君,幸不辱命。”
莫旌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子,将花盆往地上放。
杨廷掸了掸袖子站了起来,俯身一托,便将花儿轻轻地托在了手中,众人看着他慢吞吞地走,随着他掠过宁国公嫡女,走过兵部侍郎庶女,晃过右相嫡次女,心越发地紧张起来。
王文窈唇色发白,眼含清泪,待杨廷彻底走过自己,忍不住急急喊了一声:
“清微哥哥!”
杨廷步也未停,仿佛那一声是过耳清风,全然不受影响地走过几人,最后停在了鄂国公府面前。
楚方喧脸色铁青,心底突然有了一丝不详的预感。
苏令蛮怔怔地看着杨廷,却见他冷隽的面上破天荒的露出一丝柔和,深邃的瞳仁里清晰地倒映出自己的影子。
杨廷俯下身与苏令蛮平行而视,一丛怒放的繁花前,脸柔和得竟仿佛是另一个人般:
“清微拳拳盛意,小娘子可愿收下?”
苏令蛮的心“砰砰砰”跳了起来。
十八学士攒簇的六角花团前,少年郎君柔软得像是被她臆想出来的一个梦。
众人也惊呆了。
谁也没想到,京畿里谁也攀折不下来、众多小娘子投怀送抱都被无情推拒的岫云杨郎,最终竟然选择了这么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小娘子——
纵使这小娘子有绝顶的美貌。
众人不由纷纷将视线落到了王文窈身上,只见这素来以第一美人著称的王二娘子身体摇摇欲坠,清泪微垂,心下不免叹息:
琅琊王氏的脸,恐怕被这王二娘丢大发了。
若此前王文窈不曾出言相激,不曾激动相唤,恐怕脸面也不会丢得这般彻底。
但心底又忍不住为其一片痴心感到可惜。
正叹息间,只听安宁郡主大声鼓掌:“威武侯,干得漂亮!”
她作为勋贵一枝的代表,从来与王文窈不对付,只可惜学业始终比不上,在书院里说话做事不够硬气,多是被奚落的份,此时眼见王文窈吃瘪,便忍不住幸灾乐祸,以至于看苏令蛮过分漂亮的脸都觉得顺眼许多。
可随着时间流逝,众人也觉察出不对来。
那被献花的小娘子僵在原处,一直没受花。
杨廷却十足耐心,仍然屈着膝在等,伸出的手一直未曾收回,清风簌簌而过,十八学士繁盛的花冠颤抖着,空气里甜滋滋的香气弥散开来。
短短的时间里,苏令蛮脑中乱糟糟一片,想了什么,又好似什么都没想。
她不想轻易地接下来,纵使这只是一个赌约,纵使这并不代表什么。
苏玉瑶在旁扯了扯她袖子:“阿蛮姐姐,收啊。”
苏令蛮这才恍然过来,这花,不论她愿不愿意,总是要收的——因为,这代表着威武侯的脸面。
她一个远道而来,毫无资本傍身的从七品官嫡女,并没有拒绝的资格。
苏令蛮心中微微发苦,手伸过去,不甘不愿地接了花盆。
杨廷看出她的一丝不情愿,压下心底被冒犯的一丝隐怒,待苏令蛮接过后,方站了起来,头也没回地出了蹴鞠场。
苏令蛮经此一段,在京畿的权贵圈里彻底扬了名。
~~
是夜,在鄂国公府大小主子全数将这稀罕的十八学士观看了个遍后,苏令蛮才得了空隙歇了口气。
绿萝伺候着她泡完药浴,苏令蛮便软软地爬到床榻之上,任其一点一点地将头发擦干,发间馨香的气息熏得她一点一点阖上了眼睛。
绿萝伺候着她抹好雪肤膏,见二娘子睡得熟,便将琉璃灯罩住了,留一盏墙角的暗灯,人拉着小八退了出去。
苏令蛮又做起了噩梦。
梦里,那只人面狐狸扯开了皮子,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般地扑了过来。……
她悚然一惊,睁开了眼睛,却正对上一双深邃如海的眼睛。
“你——!”
杨廷懒怠地起身,坐到了榻前正对着的长几旁,环视一周道:
“寒碜了些。”
第112章 情难自禁
一盏夜灯如豆。
烛火哔啵作响,琉璃夜灯上一层豆沙绿的罩子, 将闺房照得朦胧而梦幻。
小娘子披头散发地坐在塌上, 素白绫中衣薄薄一层贴在身上,显出玲珑姣好的曲线, 斜襟交衽因睡姿微微敞开, 露出胸前一段瓷白的肌肤, 锁骨嶙峋而分明。
杨廷突然觉得有点热, 不自在地扯了扯衣襟。
苏令蛮被人夜闯闺房, 自然是不大开心的——纵使这是个老熟人。
她拉起被褥将身子掩了住,怒斥道:
“杨郎君深夜造访, 不觉得太过孟浪?”
她自以为问的义正言辞,殊不知面上还透着刚刚睡醒的酡色,一双桃花眸雾煞煞水漾漾, 连声音都透着股软糯糯娇滴滴的味儿,跟与人撒娇似的。
杨廷淡淡瞥了她一眼, 心中胡乱想着果是个能乱人心志的祸水, 不怪自己……一时受了诱惑。
他自顾自斟了杯热茶, 几上茶水微温, 杨廷小啜了一口, 不正面回答苏令蛮的叱问, 反顾左右而言他,赞了一声:
“绿萝伺候得还算精心。”
苏令蛮抿了抿唇,也不遮了,直接掀被下床, 幼嫩如豆腐似的双足直接踩入软履里,趿拉着取了左近画屏上的外衫罩了,拢了拢衣襟坐到了杨廷附近的一张紫檀木椅上。
春衫轻薄,这一番动作使来,使得那身材更显凹凸有致,该瘦的瘦,该胖的胖。
杨廷眼观鼻鼻观心,坐得四平八稳,眼睫微垂,似乎被手上小小一盅随处可见的热茶给吸了心神似的。
“说吧,威武侯夜探香闺,所为何来?”
苏令蛮伸手拢了拢脑后长发,只觉得平日怎么理都顺的三千烦恼丝好似突然与她闹起了脾气,哪哪都不顺。
杨廷只觉指尖有点痒,摩挲了下,还未答,却听苏令蛮用那股软腔调不紧不慢不阴不阳地讽刺道:
“还是威武侯白日里一吐情丝尚觉不够,晚间心潮澎湃还要再来谱一曲衷肠?”
“白日梦做久了,对身体不大好。”杨廷摩挲了下茶杯,一哂:“女儿家这般伶牙俐齿,便一点都不可爱了。”
他仰脖将茶水饮尽,细白瓷的茶盏碰到长几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苏令蛮拄着脑袋,歪歪地看着他,唇角勾了勾:
“威武侯多虑。”
“阿蛮可爱不可爱,只与阿蛮未来的夫婿有关。只要阿蛮未来夫婿觉得阿蛮可爱便成了。至于威武侯如何想,那不重要。”
“确实不重要。”
喉头一股火气往外直窜,杨廷重倒了杯茶,将这乱窜的火星子往下压,才懒懒道,毫不在意似的:“二娘子莫非是看上那个大黑炭了?”
“楚世子常年行军,那是康健的象征,郎君委实失礼。”
苏令蛮自然知道他说的是谁,一个郎君这般殷勤,除非她是傻子才感觉不出来。
苏令蛮心中揣测杨廷来意,见他神色不以为然,嫣色的唇瓣勾起成了一段迷人的弧度:“楚世子为人放达,家世前程长相都属上上选,嫁去也没甚婆媳烦恼——”
“——所以你来长安便是为了找个好婆家?”杨廷薄唇一掀,露出一个挑衅讥诮的笑,点头道:“原来如此。”
那股不屑、轻蔑,混合着失望的神色扑面而来,苏令蛮征了怔,立时又好笑地掩唇笑了起来。
“当初郎君为阿蛮指了一条明路,阿蛮信之从之,千里迢迢来了京畿,可惜一头雾水、独木难支,如今有一株粗壮的乔木愿给阿蛮攀附,阿蛮便是顺势攀了又如何?”
“阿蛮一不偷二不抢甚至不做人妾室,哪儿就不堪了?”
“还是说……威武侯嫉妒了?”
“笑话,本侯如何会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