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笑嫣然,纵说这伤人之语,仍跟与人撒娇似的。
众人不由哄堂大笑。
姜十娘平日里为人跋扈,人缘并不算好,这嘲笑里竟没一个人为她说话的。苏令蛮揽着苏玉瑶打算随便选个课堂去听,却被王文窈喊住了:
“苏二娘子,是景先生给了你邀帖?”
苏令蛮抬头,眯眼看去,但见王文窈双手攥紧袖口,目中波光浮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再压不住要冲出来一般,她心下奇怪,点了点头:
“是,景先生提前邀我入学。”
王文窈的面色一下子白了。
旁人也看出些许不对来,姜十娘更是将自己的被嘲抛诸脑后,急急问道:“二娘子可是……身体不适?”
王文窈渗白的脸渐渐回暖,目光奇特地看了一眼苏令蛮,笑着赞道:
“二娘子好本事。”
第108章 书院趣事
白鹭书院除开淘汰制极为严格外,其实院风相当任意。
与大主流环境相同, 若你能耐, 那便自有不遵守规则的自由, 甚至授课的先生也不强求一定要去学堂上课, 只要——
你能够通过考核。
因礼、容两课是必修, 且是三阶学生的大课, 苏玉瑶与苏令蛮都能上, 于是两人便干脆先去听了这两堂。
但奇怪的是,明明是一门大课,反倒来的人极少, 不过小猫两三只, 多着春水绿,如苏玉瑶这等海棠红的中阶学生便只有她一个,连十五数都不足。
“其实, 这两课虽是必修,但如礼课这等讲求五礼的,我等在启蒙之时便有闺学先生事先启蒙, 并不必特意来此学过, 是以大多数的学生都会选择去听旁的课。”
苏玉瑶正待解释, 却见苏令蛮在一旁盘膝而坐,听得津津有味,显见这吉嘉兵军凶五礼对她来说还十分陌生,不由心生怜悯:
这礼课,对她们这等出身的来说, 几乎如呼吸吃饭般自然,从幼时便理论与实际一道见过试过的了。偏生阿蛮姐姐还得从头再学……
其实苏令蛮也并非全然不懂,可那些细碎的体悟,此时被放到规整的系统里一一对照,那些零散的常识像被一只大手细细梳理过一遍,变得有序而易懂,她只觉所获颇丰。
至于容这一课,便极为奇妙了。
“当年妇容这一课初开时,还曾受到过重重阻碍,朝中迂腐者日日上谏,曰女儿家自当清简朴素,而非本末倒置。”
这一段历史,苏令蛮亦有所耳闻,抬头朝一居室的匾额“容”字上看了一眼,抬脚便踏入室内,一边走一边赞叹道:
“墨国师当年,算得上我朝女郎的先驱,她一力推行女子书院,并设下容这一课时,曾坦然言道:妇容当重,不为悦人,只为悦己,得体端庄是容,妖娆妩媚亦是容,不分高下,只在己心。”
前堂正中,一三十妇人正襟危坐,皮如牛乳,光洁净白;发如鸦羽,唇若朱丹,一举手一投足,都能觉出韵味悠长来,岁月不曾为她留下风霜,却反添其韵致。
其实若仔细看,先生相貌并不算十分出众,可仪态、妆容与裙饰都搭配得淡雅相宜,看之便觉舒心适意。
上容课的显然要比礼课翻了一番,虽仍是春水绿居多,但偶或能见到几个海棠红了。
“阿蛮姐姐,你不如来猜一猜这位先生年龄几何?”
苏令蛮机警,一听这话便知道期间有猫腻,既是容课的先生,她支着脑袋往上加了加:“三十又五?”
苏玉瑶低声笑了,得意地道:“刘先生今年四十又三,已是做祖母的年纪了。”
苏令蛮咋舌,再看其面上一点都不见褶皱如牛乳似的肌肤,不禁喃喃道:“这祖母……”神了。
想到鄂国公府老夫人那满头的白发,苏令蛮深深觉得:
国师开这一课,果是造福万万女子的。
苏玉瑶更干脆将这“刘祖母”之事细细说来,其夫君正是太保房侑龄,这么多年来,房太保与刘先生恩爱非常,莫说姨娘,连个通房都无,太保的“惧内”之号在整个长安都是出了名的。
苏令蛮诧异道:“房廪生不是还未成婚么?”
“房廪生为太保幼子,头上还有一个大郎,如今任江南布政使司,早已成婚生了子。”
“其实说起来,长安城大大小小不论当家主母还是小娘子们,羡慕墨国师的没几人,但羡慕刘先生的,却几乎能绕护城河三四圈了。”
墨国师纵受人推崇备至,可终身未嫁一事,终究是不符合时人的价值观的。
苏玉瑶自然也更羡慕刘先生,如她这般,便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绝好典范了。
其上刘先生已经开始讲述容色与仪态之别了,顺道还叫了几个熟悉的面孔上来示范走姿,而苏令蛮因一身格外不同的墨染曲裾格外受青睐,也被刘先生叫到了前边示范。
“莲步姗姗,胯摇身不动,否则便会流于媚俗,”刘先生起身示范着走了一遭,“眼若横波,乱飞则失之轻浮;领若蝤蛴……”
苏令蛮不由想起当初在定州第一回 见王文窈之时,她便被其步态之娴雅高贵给震撼了去,此时却找着了出处。
随着刘先生在每一处细节的纠正与指点,她能感觉出,自己走得越来越有感觉。譬如练武,到得最和谐处,无需刻意,便自成韵律。
人对美的感受是共通的。
刘先生亦是心中惊叹不已。
她前面挑出的几位,一眼看去便是名门贵女,个个走得不差,唯独最后叫来的,相貌顶尖,却走得一塌糊涂,能看得出一点基础都无。可到最后,却是走得最好最美的一个,领悟力超群,连肢体的协调力都比之旁人更有天赋——
不过她素来讲究含蓄蕴藉,便心中满意,亦不喜表现出来,只让几人一一坐回长几,问过苏令蛮的名字便罢。
苏玉瑶在底下看得兴奋,见苏令蛮回来忍不住狐疑道:
“阿蛮姐姐,你这莫不是一开始藏了拙,事先学过的?”
虽说还比不得自己,但假以时日,必是能迎头赶上,甚至超过的。
苏令蛮无奈地道:“我藏这有甚意义?”
——这倒也是。
苏玉瑶只得承认,苏令蛮在这一块的天赋确实要比常人高出许多。
容之一课里,不独妆容技法,仪态也不独走姿,还有起居坐卧等等,刘先生所授,并不藏私。
苏令蛮听了大半课,觉出从前自己活得像个“糙汉子”,莫说香精胰子,便连颜色都不会分辨,只觉得脑子里乱哄哄一片——
不过,她兴趣却越发上涨起来。
约莫从前在容貌上为人耻笑太过,如今好不容易瘦了下来,她便格外留心这一块,下定决心一定要将刘先生的课学好,不为旁人,便将自己打扮得香香美美,心情也会格外好。
“这容课与礼课既然授课不分阶数,那考核标准可是一样?”
课间铜鼓“咚咚”想起,苏玉瑶扯着苏令蛮袖子出了容室,抬头望了望天,发觉日上中天,已将近饭点,干脆一边带着她往饭堂走,一边解释道:
“礼容两课为基础,考核标准俱是一样,不分阶数,过了便好,当然,优秀亦是不易。”
“尤其是刘先生那里,容色、仪态、谈吐缺一不可,至今学堂中得了优秀的,也不过王二娘、段四娘罢了。”苏玉瑶顿了顿,突然又死命地点了点头道:
“但……阿瑶现在觉得阿蛮姐姐恐怕也能成。”
“什么成不成的?”
正说着,一道清脆的声音从后方响了起来,一个小身子蹦蹦跳跳着从后跑了过来,前不久刚刚分道扬镳了的罗意可粗喘着气赶上来——
苏令蛮默默地挪了开身,让她与苏玉瑶站到一块,免得她……自惭形秽。
“阿瑶阿瑶,你可晓得,刚刚学堂里可都在讨论你这堂姐姐。”
“谈论什么?”苏玉瑶撩了眼皮,慢吞吞道:“想也不会说我们鄂国公府的好话。”
“这……”罗意可挠了挠脑袋:“一半一半吧。”
“还有好的?”
苏玉瑶奇了:“说来听听。”
苏令蛮也忍不住支棱着耳朵,只听罗意可道:“她们俱都说二娘子约莫是狐狸精变来的。”
“这……是好话?”
苏令蛮不大懂这长安人的脑回路了:狐狸精不是骂那些不正经之人的话么?
苏玉瑶却突然开心了:“这是说阿蛮姐姐,也就是我鄂国公府之人漂亮呢。”
“那坏话呢?”
罗意可支支吾吾地道:“有小娘子说,咱们长安的群芳谱得改一改,王二娘子第一美人的位置该换人坐了,便有人道二娘子不学无术,恐怕呆不了半年便会被学院劝退,被国公府安排去做人小妾了。”
苏令蛮心里忍不住暗骂了声放屁,面上还是笑盈盈道:
“还有呢?”
“话赶话的,便有人提议,该让二娘子你与王二娘比一比,不然便是认怂。”
苏令蛮摸着下巴,不由自主地想起之前王二娘问的话来,虽说之后她赞了自个儿一声,但她自小嘲讽、轻蔑、敌意的情绪感受多了,对这类情绪的感知便格外敏锐——
起码那一刻,王二娘对她,绝不是善意。
至于为何会问到邀帖,苏令蛮不免猜测起,莫非是杨廷的安排被王二娘知道了?是以她吃起飞醋来?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大可能。
杨廷这人行事周密,特意绕一大圈通过景先生来递出邀帖,便说明不欲与人知,又如何会被一个闺阁女子知晓?
她下意识地又否定了这个猜测,只听苏玉瑶道:
“王二娘素来温雅大方,又如何上赶着会与阿蛮姐姐比?何况便是胜了,亦不过是欺辱新生,胜之不武。”
罗意可“嘿”笑了一声:“阿瑶,你看人总差了一些。那王二娘平日里拿腔作调的假惺惺,哪儿来的大方温雅?”
第109章 平地蹴鞠
对于王二娘的讨论,自然是讨论不出什么结果的。
苏玉瑶对姜十娘成了王二娘跟班之事, 虽然不大喜欢, 可也并不因此就认定王二娘表里不一。但罗意可却是对此颇有微词, 只道是一丘之貉。
几人一路闲聊着, 不一会便到了书院饭堂。
敞亮朴素的两层实木建制, 错落着十几张四四方方的八仙桌, 已有三两小娘子们伏案吃了起来。
“书院每日中午便会提供一顿午食, 一荤一素,这些都是定死了的,若想单点, 便需得去二楼, 再贴补些银两,现结。”
楼梯踩得嘎吱嘎吱响,苏令蛮新奇地左右探看, 只觉今日所见种种,俱是突破她眼界良多。
以至于她觉得来了京畿,也并不全是坏事。
一进门靠东墙便是一列长长的货架, 其上整齐地堆叠着四四方方的饭盒, 正对门里墙前是一张曲形长桌, 恰将一胖乎乎的妇人圈在了里边,妇人低头奋笔疾书,一张写好,便将其放置到身后壁上挖出的一个洞口中。
一面墙上的,是巨幅的扁制竹节, 竹节上标明了菜名菜价,许是因为学生的关系,菜价十分实惠。
苏玉瑶顺手抄了个饭盒在手中,拉着苏令蛮奔去台前点菜,指指点点点了许多,银子一拍豪气地道:
“今日既是阿蛮姐姐第一天入学,阿瑶请你!”
苏令蛮嘴角弯了弯,笑她:“阿瑶,你这见花献佛使得甚是利索。”
“明明是大婶娘临出门,特特给了一包银子,让你带着姐姐我吃顿好的,怎么就变成你请了?”
苏玉瑶嘻嘻哈哈不答话了,罗意可笑眯眯地端着饭盒过来:“不管谁出钱,不如顺道将我一块请了吧。”
苏玉瑶翻了个白眼,这小矮子长得小吃得可多了:“你阿娘给你的花用又没了?”
罗意可面皮子红嘟嘟,小小的个子垂着脑袋扯衣角可怜巴巴的,被人欺负了似的:“前天去金石阁买了一个黄玉印章,还倒欠了一百两。”
苏令蛮倒抽了一口气,自古有句老话,玩石头的,费银子,便是说这个。
心中顿时对这京畿小娘子们的花钱能耐有了一定的了解。
苏玉瑶没好气地应了,三人坐下吃了一顿午食,苏令蛮吃到八分饱便又停著,罗意可一边扒拉着饭一边拿圆眼珠子瞅她,被苏玉瑶拍了下脑袋:
“莫看我阿蛮姐姐,她就是个小鸟胃,比不得你。”
确实……比不上她。
苏令蛮眼睁睁看着罗意可小小的身子跟秋风扫落叶似的将一盘一盘的菜胡塞进了肚子,只觉得:往后若不嫁个好点的,恐怕当真是养不起。
待全数吃光了,罗意可方扶着肚子一脸满足地站起来,拍拍手道:“阿瑶,你是不是要去国子监找你大兄?”
苏玉瑶点点头。
苏令蛮愣了愣:“国子监在附近?”
若不是在附近,这一来一回的倒腾,恐怕是赶不上下午的课了。
“白鹭书院与青山书院是对门对面的邻居,而国子监则在青山书院的左边,这整个平阳坊,便被我们三家书院包圆了。”
青山书院是长安城最大的一所男子书院,而国子监则是自青山书院选拔俊才,提升上去作官员储备的皇家书院,地位极超然。
苏令蛮抿了抿唇,只要一想到苏文湛在巷尾跟孔雀开屏似的,以身子挡住一抹鹅黄的情状,便觉得十足麻烦,可一见苏玉瑶黑眼珠子乌溜溜地看着自己,便又忍不住心软了。
“好,我陪你去。”
“我也去。”
罗意举手,作乖巧状。
苏令蛮瞥了她一眼,罗意可立时便脸红了,支支吾吾道:“我,我也去看阿瑶大兄。”
“你也看中大堂哥了?”
苏玉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乐道:“阿可眼光高着呢,她可看不中我大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