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苏悚然抬起眼来,目光飞快地往东北方向一瞥,又淡然垂下头去。虽然不发一言,心底的惊惧却如排山倒海,疯狂拍打着她拼尽全力筑成的壁垒。
靖唐这两个字,流苏并不陌生,那是苏暮寒好几次同自己提过的地方。
当时苏暮寒踌躇满志,曾与流苏说道,想不到苏光复处处都留有余地,建安、康南境内都有他们的人,一旦在西霞暂时受挫,靖唐关便是他们的栖身之所。
骤然从慕容薇口中听到这两个字,流苏一时无法分辨,究竟是苏暮寒如今暂避靖唐关内,还是西霞已然拿下了整个靖唐关。
瞧着慕容薇脸上嘲弄的神情,流苏深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电光火石之前,她便做了大胆的猜测。当日苏暮寒曾说及靖唐关位置隐蔽,连舆图上都没有标记。那座城隐藏在大山脚下,城内的粮草供应,全赖外头补给。
若靖唐关已然失守,慕容薇有的是仗要与苏暮寒算,此时便毫无理由来自己一个奴婢面前炫耀。
终究是多年的主仆,慕容薇如今的心意竟让流苏猜了个七七八八。
流苏瞅着慕容薇那张气韵高华的面庞,恨不得伸出自己的尖尖十指,将那张脸揉皱抓破,方能解心头之恨。
不理会慕容薇指甲的尖利划得自己颊上灼灼生疼,流苏讥诮地开口:“连公主都不晓得的事情,好与不好,我如何知道?”
话尤未了,便是啪的一声,流苏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记旁边粗使嬷嬷的耳光,震得她耳朵嗡嗡直响。粗使嬷嬷喝道:“好生回公主的话,莫要自取其辱。”
流苏恨得咬牙切齿,慕容薇却是轻轻笑道:“你不知道,本宫便告诉你。苏暮寒自顾不暇,如今只能暂避此地,已然快要弹尽粮绝,马上就会被我西霞大军围剿,本宫迫不及待拿这好消息与你分享,不枉你牵挂他的心意。”
流苏被粗使嬷嬷反剪着双手,脸上露出狰狞的冷意,哈哈笑道:“你胡说,靖唐关粮草充足、地势险要,岂是你说围剿便能围剿?”
“哦,原来你也晓得靖唐关?”慕容薇脸上笑容一收,冷冷说道:“弹丸之地,说什么粮草充足。本宫实话告诉你,靖唐关早已被我西霞大军围得水泄不通,破城指日可待。”
本来不过七八成的把握,流苏生怕慕容薇方才所说的围剿是真,此时她楞楞地眨了眨眼,然后便开始咯呼娇笑,直笑得身子不住颤抖:“我明白了,你原来是在套我的话。什么大军围剿、什么水泄不通,你们根本没有找到暮寒少爷,只不晓得从哪里听来了靖唐关的名字,当真好笑。”
流苏记得苏暮寒说过,靖唐关地处雪山之洼,三面环山,只有一所城门出入。慕容薇方才所说的四面包围,便是她话里的破绽。想来苏暮寒不仅逃了出去,还远远离开了她们的视线。
瞧着流苏放肆的模样,慕容薇心里恼怒。她倏然将手一收,把她推得一个趔趄。旁边的粗使嬷嬷上前,大巴掌抡圆便扇下去,连着五六记耳光,打得流苏双颊高高鼓起。
流苏嘴角流下一缕鲜血,瞅着滴在地上的斑斑血迹,她拿衣袖胡乱一擦,依然笑得嚣张无比:“慕容薇,你不用得意。暮寒少爷一定会杀回来,一定会的。”
从前对慕容薇有多嫉妒,此时便有多么憎恨。流苏再次回想起昔年做过的美梦,她立在璨薇宫前头,居高临下望着布衣荆钗的慕容薇。
流苏固执地相信那个梦是吉兆,预示着苏暮寒终会重返西霞。她恶狠狠地望着慕容薇,从牙齿里挤出对她的诅咒:“暮寒少爷才是真正该一统天下的人,西霞和你们慕容家,早晚会死在暮寒少爷的铁蹄之下。”
“是么?”慕容薇微微一笑,浑然不将她的话放在心上,只淡淡吩咐那几个嬷嬷道:“好生瞅着,莫让她寻了短见。本宫要好生留着她,叫她瞧瞧叛贼究竟是何种下场。”
回到自己寝宫,慕容薇用心琢磨着方才流苏望向东北方向的眼神,还有对靖唐关信心十足的依仗。
东北方依然是边城的方向,苏暮寒从那里消失,大约不会走出太远。虽未套出靖唐关究竟在哪里,流苏话中却也透露了旁的信息。靖唐关粮草充足,而且易守难攻,整个千禧教人都晓得的秘密,偏偏自己这里总是难以搜寻。
若不是碍着夏钰之与陈芝华好事总是多磨,慕容薇都想直接传夏钰之入宫。
掰着手指头盼得陈芝华三朝回门已过,又等得夏钰之宴请完了同僚,好不容易等得他休沐期满,重回宫中当职,慕容薇第一时间便找人传话,请夏钰之往璨薇宫议事。
瞧了油纸上千禧教人写来的秘信,再听慕容薇复述了流苏的话语,夏钰之皱着眉头苦思,认真地寻找其中的联系。
慕容薇当日说话不多,却不晓得流苏从哪里听出了破绽。她与夏钰之认真参详,两人都是一头雾水。
第六百八十一章 表字
淡淡的茗香飘散,淡金色的阳光透过半敞的芙蓉花窗牍,映上摊开的大幅舆图,也洒落在书案前的夏钰之身上。
风神俊朗的青年人方才成家立业,不过短短几夕之间,那眉眼竟内敛了不少。
从前的夏钰之锋芒毕现,似一把削铁如泥的利剑,如今却有着宝刀归鞘的返璞归真。他仿佛收敛了所有的棱角,变得幽宁沉静,却更让人安心。
他在慕容薇的书案上铺开舆图,认真查找着靖唐关的位置,骨节分明的手指一直未离开边城周围的地方。
三个国家的舆图上,都寻不到靖唐关。两个人搜遍记忆,对这个地名也无有印象。慕容薇想再去查查大周志里头有无关于这两个字的记载,夏钰之则告辞出宫,立时回府请教夏老太君。
瑞芝院里笼着沉水香,方才踏进正房,夏钰之便嗅得一股淡若轻岫的气息,带着木香特有的清洌,温润而又舒心。
便似是陈芝华这个人,不会一眼惊艳,却耐得住风霜与岁月的打磨,在他的眼里越来越娟秀如画。
陈芝华听得夏钰之的脚步,已然迎了出来。她梳了妇人发髻,着了件茜素红绘绣折枝海棠的右衽云锦帔子,雪白的挑线裙,鬓边簪着两朵攒成海棠花样式的红碧玺,只浅浅晕了一点胭脂,越发衬得眉目如画、净瓷冰肌一般。
一边替夏钰之脱去外裳,再吩咐巧珍将熏笼上搭的那件淡蓝色衣袍取过,陈芝华略显局促地想要为夏钰之更衣。
夏钰之含笑握了她的手,将她按在临窗的大炕上坐下,自己接了巧珍手上的衣裳,眨眼间便快手快脚束好了腰带,这才在她对面落座。
“早便说过,这些小事都不用你”,夏钰之目光柔和,整个人越发隽秀温润。陈芝华嫣然一笑,顽皮地回道:“我却乐意去做。”
今日夏钰之回来的早,陈芝华问他可要立时摆饭,夏钰之饮完了茶便立起身来,答道:“不忙,我要先去祖母那里一趟,有些要紧的事情。”
“是阿薇那里又有什么新发现?”陈芝华亦起身替夏钰之整理着衣袍的下襟,一面往外相送,一面关切地问道。
夏钰之宽大的手掌握着陈芝结的柔荑,两人并肩沿着遍植金竹的甬道往外走,夏钰之低低回道:“正是,大约是发现了苏暮寒的行踪,奈何不晓得确切的位置,所以我回来问问祖母,阿薇再去找《大周志》。
陈芝华点点头,并不耽搁丈夫的正事,送到院子门口便收住了脚步,恋恋不舍道:“你早去早回,我用罢晚膳再去向祖母大人问安。”
夏钰之晓得陈芝华怕打扰他与老太君说话,含笑应允,将握着她的手轻轻松开,嘱咐道:“回去吧,我去去便回。”
老太君从夏钰之口中听得事情的来龙去脉,眉头微不可查地一皱,她从罗汉榻上立起身来,几步便走到屏风后头挂着的大幅舆图前。
其实老太君本身便是一幅活的地图,这些年走遍大江南北,鲜少有她未听过的去处。如今却与慕容薇与夏钰之一样,对靖唐关闻所未闻,是以将眉头紧蹙。
西霞的河流山川都深深装在老太君的脑子里,老人家飞快地思索着,却记不得哪里有个地方叫做靖唐关。天下三分以来,这三个国家多以城池命名地方,极少用到这个“关”字。
可是记忆深处,又明明对那靖唐两字有些印象。到似是从前在哪里听过,被岁月的长河磨砺,已然不晓得遗失在哪一段年华之中。
自己想不起来,却还有个皇太后心思如电,据有过目不忘的本领。
只要一听到这些魑魅魍魉依旧在蠢蠢欲动,老太君便有些义愤填膺,她与夏钰之说道:“这两个字有些来头,我总觉得是在哪里听过,一时想不起来。待我明日一早入宫,问问太后娘娘。”
刚好要携新媳妇陈芝华入宫谢过太后娘娘的赏赐,老太君第二日一早便与陈芝华同乘一辆马车入了宫。
在寿康宫磕了头,待皇太后赐了茶,陈芝华只略坐了片刻便极有眼色地请辞道:“太后娘娘恕罪,容芝华先行告退。芝华还要去凤鸾殿里向皇后娘娘谢恩,再与大公主说几句话。”
皇太后慈爱地应承着,便要白嬷嬷使人陪着陈芝华先去凤鸾殿,再去璨薇宫,最后好生领回到自己这里,留老太君与陈芝华用午膳。
待面前再无旁人,一对老姐妹双双立在舆图前,如同昔年并肩作战一般,牢牢盯着苏暮寒与黄捷那二千人马消失的地方,再次陷入沉思之中。
若他们能活着穿越黑山口,严格来说便是已经出了西霞地界,到是会经过一片三不管的区域。
只为黑山口外,山脉终年积雪,除却荒山便是河流,并无人烟居住。巴掌大的弹丸之地,比障日城那一片更为荒芜,以至于连匈奴、女真各部也无人觊觎。
若说苏暮寒要依托那里再次反扑,却也说不过去。那个地方老太君昔年曾经到过,确实荒凉一片,根本没有人烟。
老太君嘴里不停地念叨着靖唐关的名字,总觉得有几分熟悉。她蹙着眉苦思,低低问道:“浣霞,这两个字我总觉得熟悉,偏又记不起来。”
皇太后亦是同样的感觉,她在脑中一遍又一遍过筛,这似曾相识的两个字究竟在什么地方出现过。
一封积年前的奏折蓦然在眼前闪现,原是时任兵部尚书的苏睿为部下请功,其间有几次提到这个名字。皇太后豁然将炕桌一拍,大喝道:“想起来了。靖唐,那不是个地名,那不是袁非的表字么?”
从前过目不忘,皇太后经常随着先帝批阅奏折,曾在折子上瞧见过这个名字。
那时苏睿带兵与匈奴人大战了一场,袁非等多人都在此次战役中立下军功。苏睿当时对袁非极为赏识,替他请功时奏折上用了他的表字。
生怕事隔多年,记忆间有些出入,皇太后即刻命人去查袁非的履历,翻出厚厚的记档,靖唐二字果不其然是他的表字。
第六百八十二章 合兵
袁非的身份已然不是秘密,伴随着去年苏暮寒的族兄苏暮严携同千禧教刺杀罗氏兄妹不成,落在潜龙卫手上之后,他通篇的口供让许许多多当年的隐情浮出了水面。
如今宫里早已知道袁非是当年苏家人刻意安置在苏睿身边,想要助他成就帝业的臂膀。苏睿对帝位坚辞不受,故意斩杀了袁非,以此向苏家人表明绝不与西霞为敌的决心,才引来日后的杀身之祸。
事隔多年,袁非的表字再次出现在人前,绝对不是一个偶然。
这个不知隐身何处、尚未露出真容的城池,一定可以与苏家沾上关系,说不定便是千禧教与苏暮寒最后的一个落脚点。
皇太后与老太君一对老姐妹目光对视,彼此都从中读到了凝重的意味。
若二人所料不错,这里该是苏光复生怕举事不成,提前预备的后手。细细揣摩位置,大约便在黑山口附近不远。也是正因如此,黄捷才敢在暴雪中领着队伍穿越黑山口,必定是晓得外头有人接应。
老太君豪气上涌,她将双拳紧紧一握,慷慨笑道:“本以为这把老骨头久久不用便该锈住,未料想总会让我松乏一下。我这便泒人北上,穿越黑山口仔细盘查。我便不信,靖唐关能上天入地不成。”
苏暮寒自然没有本事上天入地,那一日他在阵前与母亲和西霞军中的旧识割袍断义,黄捷便带领大家疯狂逃命,直扑黑山口中。
凭着驻守在此地多年,对地理环境极为熟悉的优势,黄捷巧妙地引发了黑山口的雪崩。他们在雪崩中抹去自己行军的痕迹,出得黑山口,便沿着山间小路快马加鞭往外头。
在一处背风的山洼处,黄捷命军队休息,他清点自己带出的人马,只余了不到一千六百人。
与当初的预计相差太远,瞧着一片漠然的苏暮寒,苏光复喟然长叹。他一向淡定从容的脸上,也笼罩了大朵的乌云,成片的阴霾再也挥之不去。
本以为凭着士兵对苏睿的敬仰,加上苏暮寒的登高一呼,再由黄捷与叶仁青两个推波助澜,他们在边城一定可以顺利拉起一支队伍。
未料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楚朝晖悄无声息赶在了他们前头。她义正言辞,拿大义谴责苏暮寒的那番话任谁挑不到错处,已然牢牢收拢了西霞的军心,十万大军不可撼动。
有黄捷与叶仁青的叛乱,再揭开苏睿身死的真相。便是苏光复自己,也觉得龙虎大将军的遗孀的确比苏暮寒这个被废去爵位的人更有说服力。
军队重新开拔,苏光复骑在马背上,昏昏沉沉往前走着。瞅着苏暮寒将身上那件青绿的大氅搅碎之后,如今身上仅余一件单薄的棉服,心上无端添了丝恻隐。
他几次驱马上前,想要与苏暮寒解释一下苏睿的身死,都被苏暮寒故意催动墨离,漠然避了开去。
瞅着前头那少年孤高冷硬的背影,苏光复只好悄然勒住了缰绳。所谓的解释要么是将事件事件推到旁人身上,再不然便是承认自己下令射杀过他的父亲,连苏光复自己也不晓得该如何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