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未展眉——一年好景君须记
时间:2017-10-22 16:39:12

  “那便一定要难为我的先生?他几日以来心口疼得翻来覆去不能入眠,你的目的可是达到了?再有一次,我刘如缨必挡在先生面前,到时候还望大汗不必心疼我。”
  “说到底,丫头还是关心爱护陆知恩更甚于我吧。可是你不要忘了,你是草原的王妃,该做什么你自己该非常清楚明白。至于陆知恩只是昨日的事情,昨日事已毕何必多做眷恋。”
  “大汗说的是,”如缨眼中布满血丝悲声道,“没错,这几年蒙古王妃的责任,刘如缨自认不曾有一丁点疏漏,然而陆公子是我来草原之前的爱人,一时是便一生都是,我这一辈子,永远都不会放开先生。”
  小缨儿说完轻拂广袖而去,留给丈夫一个背影了事。年轻汗王内心从来都是坚定如高山上终年不化的冰川,却在这女儿家的笃定话语面前,碎成一地冰碴。这草原雄鹰不禁瘫坐在地泪如雨下,自己半生劳碌名声鼎盛远播四海,却阴差阳错地晚了一步认识他的丫头,便永远比不上那病弱公子一个抬眼之间的四溢浓情。原来经历这些年风雨,自己已经这样爱她而茫然不知。
  豫北汗王必勒格本就有心将陆知恩留在身边为己所用,因此这几日皆选取了上好的药材为其疗病,陆公子那边却一直不为所动。从来骄傲惯了的人遇到这种事情总是容易极端,必勒格眉间一皱,心间不由产生的想法,竟是让自己都吃了一惊。
  陆知恩是被胸口的闷痛生生疼醒的,昨天折腾了一晚才睡过去,这时候已经是午后时分。草原的蒙古包四面透风,保暖远远不及京城,即使王庭衣食供应并不短缺,他这样的身子依旧是难熬的很。昨日才下过一场薄薄的小雪,陆知恩呼吸不畅喘不过气,于是缓缓坐起来,浑身只是不住地发冷,他刚刚想要拉高被子裹住上身,却一不小心惊醒了旁边趴着的小缨儿,男子心中激动咳嗽不止,一口血痰堵在喉咙中咳不出来,脸色一时憋得发青。
  “先生怎么病成这样子了?我记得我走的时候您身子还好的多...”
  如缨拿过一旁的盆盂拍打着那男子的脊背,让他将一口痰咳出来。盂中的痰液带着血红色,被这姑娘不经意瞟到。若是多年前在南朝时,如缨小姑娘一定是会惊讶得叫出来的,但今时不同往日,草原曾经发生瘟疫,小姑娘曾不眠不休地照顾过牧民,好学上进的她随汉医蒙医均是学了些医理,见多识广了也便见怪不怪。她默默将手指放上先生脉搏,陆知恩脉搏散乱不堪,其实自咯血之后早就是病入膏肓之状,除了用药吊着也没有别的良策。
  “公主怎么出现在我这里...咳咳...”
  “以前每次先生身子不好,我都是在的。阿蛮姐姐她们还好吗?”
  “阿蛮她早就不在人世,你母妃也已经去了很久了,”陆知恩喘得难受还是温柔说话,“我不是个称职的丈夫和父亲,阿蛮病重的时候正好是千钧一发之际,清兮也丢在了去西北的路上,是我不好,我没能照顾好她们母女两个。”
  “先生别这么说,阿蛮姐姐一定不愿让先生如此自苦,孩子也一定会找到的。”如缨小姑娘含泪坐在他身边,将手掌探进被子里温暖着他冰凉的手指。陆知恩坐在羊毛毯子上捂上好几层被子绒毯,四肢百骸还是冷得发抖,他目光如水地凝视他的小姑娘,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即使再相见,也仅仅剩下了无语凝噎。
  床边点着炭火,陆知恩手中也抱着温暖的铜炉,而他的面色依旧鬼一样苍白。他的小姑娘抽出一只手来想要揉揉他胸口处,却被那人委婉地拒绝。
  “山庄一直在努力寻找,一定能找到的。我这会子已经感觉好多了,这么久没有你的消息,公主别哭了,跟我说一说你在草原的生活吧好不好?你再这么哭下去,先生可是要心疼死的呀。”
  “说什么死不死的多忌讳,早说过先生唤我名字就好,这么客套做什么呢?”
  天寒地冻需要活动着身体好有热量,如缨说着站起身来,将这些年的生活一五一十地说给他的先生,静如处子动如脱兔,满脸上洋溢着的都是万般的幸福。陆知恩看着他的小姑娘平日里人前故作老成,而在自己面前还是与当年无二的小女儿情态,虽然一直在轻咳,嘴边却是一直挂着不曾消退的笑容。汗王对她,一定是比自己对她更加好一些,因此他的小姑娘如草原上的百灵鸟一般翱翔得快然自足,远远望着她家庭美满和乐安宁,如此便是最好的。
  见先生有些困意,如缨住了话头蹲下来仰望着他雪白的容颜发呆,陆知恩靠在床头慢慢睁开眼睛,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抽出棉被来抚上她的脸颊道:“缨儿说这么多话也累了吧?能看到你的幸福先生就知足了,你现下也是有丈夫儿女的人,不要再耗在我这里了,两个孩子还等着他们的母妃呢是不是?”
  “我刚跟必勒格吵了挺凶的一架,现在还不想回去,先生可不可以多收留我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不可以哦,缨儿自小最听先生的话了不是吗?遑论你是蒙古王妃,汗王是刀子嘴豆腐心的人,既然平时都能全心相待于你,此时无论说什么都一定是为了缨儿好的。”
  因为事情早已经成为定局,因为比原来更加爱你,所以只好将你推得更远来远离这些是非曲直,你我早就已经是云泥之别,即便时过境迁也便回不到当初了。
  “那先生好生休息,等晚一点,我带着吉达吉雅一起来看你好不好?”
  “好,我也想见见缨儿的孩子,只可惜舅舅没有礼物给他们,他们一定要嫌弃我了。”
  舅舅吗?小姑娘莞尔一笑,当年上元节自己同卖花姑娘一句无心的“我家兄长”,竟然在多年后一语成谶。
  “才不会,吉达吉雅还说呢,总听母妃说到先生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他俩新鲜得不得了,一定是要见一见的。”
  如缨听说陆知恩这几日睡得并不安稳便待客之道安眠的滋补药材过来,掺在他日常的药物中。陆知恩服过药很快进入梦乡,紧蹙的眉头也舒展开来,如缨小姑娘小心翼翼地掀帘离去,全然不知后面一场暴风骤雨将至。陆知恩心思通透,早就做好了万全准备,该来的事情请放马过来就好。
  蒙古汗王从不是他人的提线木偶,而自己十几年前便该离开这人世,上天垂怜让他遇见那样多的好人,纵有千磨万击,不过全都是命运。
  
☆、江城子
  岁暮天寒,尚书府上正是张灯结彩,早有下人守在府门前迎接那年轻人下朝归家。管家伸出胳臂去恭敬相迎,年轻人顺势擎着他胳臂大步迈入府门,往来侍从皆为其气度所折服。这人对来来往往的人群皆作了无视状,只整理衣袍迈着四方步向前走去。
  “大公子方回来不去老爷那边请安?”管家一路小步追着,已是快要赶不上这年轻人的步子。
  贵公子回首注目于说话之人轻哼一声,自小他的父亲便是一个威严的存在,新君登基后,一直韬光养晦的父亲辞了朝中大多差事,旁人看来是急流勇退的意思,暗地里却掌握着至高无上的权柄,连陛下也不过是其手中棋子。吴氏从来便不愿屈居人下,父亲年事已高,这一生的雄心壮志都寄托在了自己身上,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儿子天资聪颖深谋远虑,该是远远胜过那宝座上名不正言不顺的九五至尊。
  “儿子见过父亲,父亲这会儿唤我过来可是有要紧的事情?”
  “一别数年,思钰难道不认得义父了?”
  鹤发童颜的老者皮靴窄袖,身披紫红色狐皮大氅,白发并未束起只自金色丝线绑起一绺编成发辫披在脑后,浑身上下全然不是中原人的装束。光阴荏苒不曾磨灭这人身上一丝戾气,老者依旧是席卷而来一身领袖的贵气,星眉朗目,辞色慷慨,众皆慨叹。吴氏思钰公子纵名满长安,奈何尊者在前,见状也是慌忙拱手一拜,遂道:“孩儿怎能忘记义父,义父教导之恩有如江河万丈,孩儿应是终生不忘。”
  那老人回过神来注目于面前英姿勃发的青年,不紧不慢地说道:“孩子不必多礼,我今日到府上来,言下之意想必你父亲已经同你讲的明了。”
  “门主所说不错,我吴氏门楣兴旺发达,还望毒门助我儿一臂之力,若我吴氏得以成事,必尊毒门为江湖第一大门派。届时强强联手,便可保这天下江山永固。”
  吴念祖一番慷慨陈词,目光之坚定映在那毒门门主眼中,也是将这饱经风霜的老人震动到心坎上。花蟒毒门自成立,往来岁月已有四十余载,而南安山庄在明花蟒毒门在暗,相比于南安山庄的抛头露面,门主柴无意则更加低调为人。众所周知毒门心狠手辣,庄主手中十几层毒物无所不用其极,因此其门内弟子即便是再优秀也是登不上台面之人,故而分布于庙堂内外多层势力,因攀上皇家之故更是离江湖地位更进一步。天寒地冻,老者抿一口热茶水,神色间确看不出有任何情绪:“这话不错,我一门同尚书府虽是目的不同,但殊途同归。”
  “思钰自知能力有限,然早先便是门内小徒,该是一心为我一门着想。”
  “孩子你要知道,并非义父有意难为于你,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江湖虽天高皇帝远但与庙堂是同样的道理,里外里都是难以分开唇亡齿寒,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孩儿懂得,自当尽力而为。”
  “毒门扶持东宫登上大位,便是已经成功一半,然而新君刘炯也不过已经是土埋了半截的人,如同秋日蝉鸣没有几天好折腾了。他同你一样十几岁投在我门下,拉拉杂杂已经快要三十年,这人天性如何我太了解,并非新君合适人选,如今朝堂内忧外患,刘焕得到遗诏欲回朝,路上便已经被我毒门牵制住,后期只怕一场血雨腥风已经是难以避免。我儿尚年轻,该是建功立业的好时候,剩下的大部分事情,还是要靠你了。”
  景运十七年腊月初二,因夏季大涝漫堤致使农民颗粒无收,江南爆发农民起义,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吴氏权倾朝野,反应灵敏迅速采取措施,自此以后,朝野上下皆不敢轻视于吴思钰这年轻公子。世族在同寒门的争斗中又一次取胜,吴氏权杖在手,便更加有资本同皇家对抗。
  彻骨的冷啊,从膝盖骨处钻心的寒冷席卷了陆知恩整个身体,这身子如同秋风落叶般漂浮在空中不得落地。陆知恩虚弱地睁开眼睛,身上覆着厚实却潮湿的棉被,冬日细细的阳光通过一侧仅有的小窗投在他身上,还是暖不热这冰块一样的公子。
  自从缨儿离开之后,自己便一直是这样混混沌沌高烧不退的状态,因此曾经发生过什么几乎已经是全然不知,只记得有人泼过冷水,身上腿上旧病新伤一起捣乱,然后被生生拖着来到这里,暗无天日。
  “陆公子已经是煮熟的鸭子,嘴还是这么硬,莫不是嫌自己命长,非要将我蒙古的刑具一一受遍了才甘心情愿?”恍惚中已经不知是几天之前的时光,浑身是伤的陆知恩独自一人坐在牢房冰冷的地面之上,本来的病痛便极其沉重,面对面前高山一样的蒙古汗王,早就没有了答话的力气。
  “汗王鸿鹄之志早先就有志南征,但您素来知道我是哪边的人,”陆知恩平复下沉重的咳喘才终于有了说话的精神,“知恩为大陈淳王殿下效命多年,心志从不曾转移,汗王为何却一定要做这般无用功?”
  听到此处必勒格心中本来已经压下的火气重又熊熊燃烧起来,抓着他被汗水和血水浸湿的衣襟便道:“你怎知道这是无用功?山庄公子陆知恩经世之才,凡有志于天下者无一不想延揽,如今你在这北境的地牢中不能脱身,以为自己还有讨价还价的能力?”
  “知恩自知不能,此番来蒙古早已经做好了身埋此处的准备。许多年前我便是应当去了的人,多有这些年的生命已经是三生有幸,汗王要知恩的命自取就可以了。念行藏在道,仕宦岂为谋身,只是我这颗心将永远不会为汗王所用,您还是不要落了公报私仇的名声便罢。”
  “公报私仇?你还真的是看得起自己啊,缨儿是蒙古王妃属于所有草原子民,就算是我尚且不能说能完全占有她的心,陆公子以为自己有多大的能力?”
  “不错,公主属于黎民苍生,我陆知恩早就是翻过的一页书不值得公主再作眷恋。知恩若是投了汗王麾下,首先便是对不起您二位,公主今后行事均会有所顾忌畏首畏尾。所以我一条贱命没有什么可作保留的,汗王若要,随时可取。”
  “我若取你性命如同探囊取物一般容易,陆公子还是在这牢里细细斟酌几日再说吧,莫辜负了本汗一片苦心。”
  地上坐着的病弱公子唇边浮现淡淡微笑,身患重病加之一身伤痛,唯恐不能撑过这漫漫长夜,只道:“汗王之心知恩明白,只是我这里的事情还是不要让公主知道为好,我不想让她担心。”
  “这话不用你说,我自有办法不让缨儿知道,陆公子不必费心于我必勒格的家事。”
  豫北汗王鹰目一转大步流星地离开他身边,满眼皆是遗憾的神色。他永远都无法取代陆知恩在他家丫头心目中的位置,总归棋差一招满盘皆输。
  而陆知恩一个人,却不知过了几个浑浑噩噩的日夜,早就抱定了必死之心。
  别后相思隔烟水,菖蒲花发五云高。
  阿蛮你一个人在那边茕茕孑立孤苦无依,你的公子来陪你好吗?
  门口吱嘎一声,有人穿着厚厚的棉袍夹带雪花进牢里来。他们的汗王只说食品药物不能短缺了他的一丝一毫,而这人总是拒而不受,只在病得意识模糊的时候才能硬灌下去一些。可是就这些流食,对他这样本来就需要精心养着的身子来说,如何管用。
  看管的老人家默默叹了口气将原本便是一丝未动的凉饭换走,身后健硕的少年郎灵巧地闪身过来,手中拎着东西向老者点了点头表示感谢。
  “小哥动作快一点,不大会子他们便会回来,我便不能留你了。”
  “老人家放心便好,我长话短说。”
  年纪尚轻的小少年用棉衣紧紧裹住他家公子身子靠在自己肩上,那人瘦得手腕不盈一握,因心疾复发双唇青紫,突然一动更是疼得一声□□。何时了轻轻揉着他滚烫的心口道:”公子还有未竟之事,我今日带了药过来,一定撑住才是。”
  “我没事...且死不了...”
  “被打得遍体鳞伤还说没事,公子身上这么多伤,时了看着都快要疼死,要是公主见到还指不定会有多难受。”
  “别...别告诉缨儿...”
  “蒙医医术不精,公主不远千里去为公子寻医问药去了,这几日并不在王庭。这些事情,自是不会知道的。公子放心,虽说汗王那边不让我们见你,我和郡王也一定想办法,豁上性命也要救你出去。”
  陆知恩半睁开眼睛看着这孩子满脸忧心双颊消瘦,随即因为晕眩而闭上双目。他的一意孤行,还是让这个本来应该在山上自由自在的孩子,早就没了这个年纪该有的朴实可爱。
  吉光片羽皆成过往,如母亲当年所取的名字,这些欠下的恩情,已是一辈子难以报还。
☆、九张机
  草原的冬天与大漠相比,连寒冷也是有所不同。一身华贵蓝衣的刘培站在汗王大帐之外意欲求见汗王,却被帐内人推脱说公务在身要他耐心相待。刘培仔细搓热双手覆在耳上,听得帐内高声宴饮只是苦笑,连经过的侍女也是敢于嗤笑于他,却依旧能得到他一个如王妃一样彬彬有礼的颔首。这姐弟本是一母同胞,南朝皇室子女的风姿,果然不是轻易吹嘘出来的,即便失去权势沦为阶下囚,依旧让人不敢轻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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