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免就提到魏璟不打算秋试之事。
张氏叹道:“我家老爷数次称赞阿璟才学,原以为这次能进一步,倒是可惜了。”
“谁说不是?”秦夫人脸上现出几分愠色,“最近家里事情也太多了,先是回乡祭祖来回耽搁了大半个月,回京后天天挑灯看书,一看就到下半夜。本想熬这么十几日,把耽误的工夫补一补,等考试前好生休养几日,不说考个头几名,但中举还是很有把握的。没想到老三又病了,一天好几回地支使人请大夫,请了好几十个了也没治好,天天拿下人撒气不是打板子就是扇耳光子,都抬出去好几个了……府门口时时有人等着看热闹,你说这要闹出人命来,伯爷不也跟着受连累?所以阿璟就忙着前去调停,可按倒葫芦起来瓢,哪还有半分考试的心。”
自打去年,武定伯魏剑鸣就把家里俗务交了半数在魏璟手上,所以家中有事,头一个忙碌得就是魏璟。
张氏同情地说:“可不是,阿璟虽说年近十七,可没成家总还是个孩子,魏家三爷怎么就不能体谅些……对了,他生得什么病,很难治?”
秦夫人犹豫片刻,压低声音,“说是伤了子孙根,不能那啥了。”
张氏“啊”一声,惊讶地掩住嘴,“怎么可能?都这般年纪了,还能出这事?”
秦夫人瞥她一眼,鄙夷地道:“怎不可能?老三本来就不安分,房里事烂得跟臭水沟的污泥似的,隔三差五就叫唤着下人不够使,要添人。府里各处使唤的都有定例,他要加人就自个出银子……买回来都是八~九岁,十岁出头的小姑娘,隔不了几天,走路的姿势都变了。”
张氏愣一下,很快明白,红着脸怒骂道:“这个遭天谴的畜生,他怎么能下得去手?那害人玩意儿早就该断了,就是能治也别给他治。”
“谁说不是?要我干脆就不给他请郎中,自己作得孽自己受。说起来他这遭是碰上硬骨头了,总有贞烈女子不愿意被他糟蹋。也不知谁有那么大胆子,老三媳妇怕他怕得要命,定然是不敢的,要我知道是谁,先得敬她三杯。”秦夫人轻抿口茶,细细尝了,赞道:“是庐山云雾,清香甘甜,”再喝几口,放了茶盅续道:“老二早早死了我不太清楚,可回来这两个瞧着也不是善茬。大的那个也倒罢了,小的这个整天拉着个脸不见一丝笑,有天我往外院去正与他打个照面,天哪,小小年纪一双眼沉得跟三四十岁似的,看得我心头发毛。那个老贱人生养出来的孩子能有个好的?幸亏已经过世了,否则她一个老的带着好几个小的,岂不闹翻天?”
当初高姨娘依仗先伯爷的宠爱隔三差五跟毛氏斗法,闹腾得家里乌烟瘴气,走得近的亲戚都清楚。张氏也略有耳闻,不由叹道:“嫡庶向来难融洽,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你呀,多生两个儿子就好了。”
秦夫人苦笑,“我是想生,可也要生得出来啊,这一把年纪不指望了,只求阿璟能娶房会生的儿媳妇,我等着抱孙子就成。”
张氏眸光一亮,试探着问:“不是老封君跟我家老夫人早就有了打算?”
“她们是约定好了,可阿璟死活不同意,”秦夫人俯过身,唇角带一抹浅浅笑容,“当着面跟我婆婆说,如果非要逼他娶,他可以娶,但是娶回来当菩萨供着当公主敬着,不能让自己一身凡俗之气沾惹了她……把我婆婆气得够呛,可再气也是亲孙子,还不是得依了他。阿璟又说,他不想早早成家,至少得年过二十,考出个进士再考虑说亲。你想他今年不考,明年不考,等下一科就是四年之后了,正好二十岁……我暗中端量着,他心里是有了人,年纪还不大。”
说着似笑非笑地睃张氏一眼。
看到秦夫人近乎暗示的眼神,张氏的心怦怦直跳,她早就觉得魏璟是上好的女婿人选,但前头有老夫人与杨娥挡着,杨妡无论如何是越不过去的。
可看现在秦夫人这般说法,岂不就是说魏璟自己相中了杨妡。
张氏欣喜若狂,恨不得当即点头,给魏璟与杨妡这对金童玉女给定下来。
秦夫人见状,唇角弯一弯,从怀里掏出只羊脂玉的玉佩来,“明儿阿妡生辰,给她戴着玩儿。”
张氏不敢接,“妡儿的事我做不了主,得听老夫人的。”
秦夫人笑道:“我怎么会不知道,这玉佩没别的意思,就是个生辰贺礼,不过想求你件事,别太早给阿妡说亲,好歹等上三四年,等那位出了阁,咱俩慢慢再议!”
张氏犹豫片刻,将玉佩握在了手里……”
第32章 纵火
送走秦夫人, 张氏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 揣着玉佩就往晴空阁去, 要跟杨妡分享这个好消息。
青菱急匆匆迎出来,“姑娘写完大字, 刚歇下了。”
张氏进屋, 看到红莲正把写满了字的宣纸摞在一处, 红芙在旁边一张一张地计着数,顺便把写得不太工整的挑出来。
而杨妡在里间架子床上睡得正香, 呼吸绵长悠然,乌漆漆的墨发散在枕边衬着那张小脸粉嫩白净,唇角微微翘着,似是梦里也在笑。
张氏越看越觉得自己这闺女漂亮,比府里其他姑娘都好看得多, 跟杨娥相比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想起魏璟竟然拒绝杨娥, 而心仪自己的杨妡,张氏就像三伏天喝了杯冰镇的杨梅汁, 从心里往外透着清爽畅意。
她万万没想到的是, 杨妡得知这个好消息不但没有半分喜意,反而紧张地扯了她的袖子, “娘,您不会真的答应了吧, 我宁可死也不嫁给他。”
张氏惊诧得像是大白天见了鬼,伸手摸摸杨妡额头,“你是不是睡迷瞪了, 阿璟那样的人才与家世,谁不看在眼里?要不是我做不得主,肯定一口就应下来。这会儿也不用担心,秦夫人先表明了态度,等二姑娘出阁,她就请媒人堂堂正正地来求亲,谁都碍不着。”
要是前几天张氏提起来,杨妡肯定也是愿意的,可现在……她怎么开口解释,说她之前在杏花楼,所以知道魏璟在房事上暴虐无状?
杨妡扶额,叹口气,“娘可忘了,魏家老封君看我可是很不顺眼,上次就恨不能给我掐掉一块肉,真嫁过去还不知道怎么磋磨我呢?”
张氏不以为然地说:“她是太婆婆,到底隔了一层,自有秦夫人应对,你只需要伺候好夫君跟婆婆就成。”
杨妡连忙阻止她,“娘,您只让我少言慎行,自己却说个没谱……还有好几年,谁知道当间会出什么岔子,求您了,以后别把我跟魏璟扯到一起,倘若他发急病死了,难不成我还得守望门寡?”
张氏被噎得一愣,笑骂道:“你这孩子,平白无故地咒人家干吗?”可想想也是这么回事,早早传扬出去没什么好处,便又道:“明儿你生辰,家里小孩子生日都不摆席,你有什么想吃的,我吩咐厨房早早备下。”
对于吃食,杨妡又不是真正的小孩子,并不太在意,可有两样以前常吃的,现在想起来也经常流口水。
一样是白汤杂碎,就是把心肝肺肠等五脏炖烂,熬上一锅鲜蘑汤,等客人来了,舀一勺汤,加一勺内脏,再放上各式调味料,捏一小撮香菜末,吃起来鲜香无比。
另一样则是冷面汤。把面条煮熟用凉水抄干,用盐醋酱油等拌了,夏天时切一根嫩黄瓜,冬天则是白菜心,舀一勺酱黄豆,讲究点的再加半勺酱肉末,好吃得能咬掉舌头。
两样菜在杏花楼旁边的双榆胡同都有得买。
卖白汤杂碎的是三十多岁姓佟的两口子,女人管盛汤,男人放调料,顺带着卖酥油火烧。
卖冷面的则是个五十岁左右的老汉,姓张,大家都叫他张老头。
往常杨妡晚起,都是喊了元宝去买。
元宝跑得快,端回来还是热的,一碗杂碎进了肚,浑身都暖洋洋的。
重活一世,也不知佟氏夫妇以及张老头会不会仍在双榆摆摊子?
而且,三天前刚过完中秋节,她想知道杏花楼有没有个叫宁馨的女子,初夜给了薛梦梧。
想到此,杨妡弯起眉眼露出甜甜的微笑,“我没什么想吃的,不如咱们出门一趟挑点好看的首饰布料吧?”
张氏笑道:“你父亲刚给你打一副头面还嫌不够?想要什么东西,吩咐管事采买就是,再不成列出单子让铺子送到府里挑。”
杨妡无奈地叹口气,放软声音求恳道:“明天是我生辰,突然想起我原先的爹娘,也不知他们怎么样了,是不是还在原先的住处……我也没想着能与他们相认,就是远远地看一眼也觉得安心。”
张氏沉默片刻,想起自己亲生的女儿。
不知道她如今在哪里,长成什么样貌,是不是也跟杨妡般惦记着自己,想远远地看一眼。
眼眶忽地就红了,问道:“你先前住在哪里?”
杨妡不敢说是双榆胡同,就说了旁边的榆树胡同,神情紧张地盯着张氏。
张氏显然并不了解那边,脸色丝毫没变,点点头,“我去吩咐人安排车马。”
等到吃夜饭的时候,张氏才显出几分不安,嘀咕道:“你以前怎么住在那个地方?龙蛇混杂的,明天可得谨慎点,一定得把帷帽戴好,免得被人瞧见面貌。”
杨妡急忙应了。
第二天吃过长寿面,又收了姐妹们送的香囊荷包手帕等礼物,杨妡便与张氏一道出门。
杨姵自然也要跟着。
三人各带一个伺候的丫鬟,坐在同一辆车里,护院倒是跟了四个,随在马车旁。
去榆树胡同必须要经过双榆胡同,因时辰还早,杏花楼与烟翠阁都做得是夜里的生意,这会儿路上很是清静。
杨妡戴上帷帽悄悄掀了车帘。
杏花楼依然如故。
粉色围墙,青瓦屋顶,歇山单檐,屋檐下挂着匾额,上面三个大字“杏花楼”,二楼围着一圈雕花木栏杆,漆成浓厚的墨绿色。
清雅精致。
这时候楼里传来柔媚慵懒一女声,“去要碗冷面,多加半勺酱肉,洒点蒜沫子,不要香菜,快点去,都饿扁了。”
只见个刚留头穿蓝布袄子的小丫头走出来,四下寻摸番,匆匆往北跑去。
这般熟悉的对话,这般熟悉的场景。
杨妡胸中涌起无限感慨,纵然杏花楼为人不齿,可毕竟庇护养大了她,是她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
马车徐徐前行,停在榆树胡同。
张氏细细打量下两人衣着,又将帷帽往下拉了拉,温声道:“这边几间铺子还不错,咱们进去瞧瞧。”
面前是家卖水粉胭脂并手钏簪环等小物件的杂货铺,隔壁是家文具铺子,再往前则是绸缎铺,还有间酒楼,叫做天兴居。
杨姵刚进杂货铺就被吸引住了。
这里的首饰成色不算好,但做工却非常精巧新奇。
苏州那边过来的新样子,往往是青楼妓院里先兴起来,然后传到外面去,有时候就连宫里都不如这边快。
因为贡上的东西要精雕细琢精挑细选,先后经过好几人的手检验,等宫宴上显摆起来,再传到王公贵族之家,青楼女子早已穿戴上了。
文房四宝也很讲究,尤其以纸笺的花样最多,单是薛涛笺就有淡绿梅花、浅粉桃花、水墨莲花等五六种花色,还有带香味或者不带香味等区别。
杨姵与杨妡均挑了许多纸笺,就连张氏也选了两盒蕴了花香的墨锭。
几家铺子逛下来,已近正午。
张氏已让人在天兴居定好雅间,便带着她们前去。
天兴居脸面颇大,一楼是堂间,已经坐了七七八八,大多是书生打扮的年青男子,也有男女同坐的。二楼则隔成了十数间雅席,张氏定下的是靠街的上好位置。
丫鬟们跟着进去伺候,护院则等在门口守卫。
三人坐定喝过茶,又在店里伙计的大力推荐下选好菜式,正等着上菜,突然听到外头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伴随着呼呼的马鞭破空的声音,紧接着又是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喊,“三娃子,三娃子,你怎么了,哪里疼?”
毫无疑问是马匹冲撞了行人。
杨姵好奇心切,撺掇着杨妡想凑到窗边看看,张氏瞪她们一眼,吩咐素罗:“让人看看怎么回事?”
外头护院应一声,“蹬蹬蹬”下了楼梯,没大会儿上楼,站在门外低声回禀,“是安国公府七爷跟淮安侯二少爷等人跑马伤了人,许是踩断一条腿,正等着郎中来看……武定伯府三少爷也在。”
张氏“咦”一声,吩咐道:“问问魏公子需不需要帮忙,要是需要,找两人跟着下去。”
都是亲戚,见到有事肯定要帮衬下,客气几句,否则就是不近人情。
护院应声下去。
张氏起身走到窗前,将木窗轻轻推开一道缝,杨姵与杨妡也跟着凑过去。
果然瞧见地上一滩血,有个穿灰蓝裋褐的少年侧躺在地上唉哟直叫,旁边一个妇人打扮的女子正扑天捶地地哭得厉害。
好几个衣着华贵的公子哥围在旁边,其中便有魏珞。
他仍是穿鸦青色圆领袍,漫不经心地玩着手里马鞭,脸上带着置身事外的轻松随意。旁边一身穿紫红色长衫的人正凑近了他,低低说着什么,看样子非常熟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