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淡淡“嗯”一声,并没有抬头,也没有问过是否用过饭了,更没有像以往那样殷勤地端茶倒水嘘寒问暖。
事实上,自从两人喝过那次酒,张氏眼里就像没他这个人似的,从不主动跟他说话。
夜里睡觉也是,若他到床上歇着,张氏就会抱着被褥到炕上,他跟了过去,张氏就又回到床上。
总之,是不愿再跟他同床同枕了。
杨远桥沉默片刻,扬声唤了素罗进来,“去厨房看看,不拘有什么饭,端过来一些,快点。”
“老爷还没吃饭?”素罗大惊,飞快地睃张氏一眼,低头应道,“我这就去。”
因为魏氏生病,少不得挑三拣四要东要西,大厨房忙不过来,这阵子二房院都是自己单独开伙做饭。
这阵子除了一个灶头拢火温着热水外,其余几个灶头都熄了火,灶上婆子也各自回家休息,只有一个值夜的媳妇炒了把黄豆,做在灶前咯嘣咯嘣咬着吃。
听素罗催得急,媳妇忙引了火,就着热水下了碗面疙瘩汤,又切根葱丝,打上个鸡蛋,用香油调了味儿算是好了。
杨远桥腹中饥饿并不嫌弃,呼哧呼哧吃得香。
张氏冷眼瞧着,心酸不已。
她夜里跟杨妡一道吃的,六个菜,有荤有素有鱼有肉,两人吃不完又散给了丫头们吃,而杨远桥却只有一碗面疙瘩汤。
一转念,又有些怨恨。
若非是他,自己怎会到现在都没能生出个儿子来。当初,他怎不先拿着药让太医瞧过再用?就那么相信魏氏不是安着坏心眼?
恨恨地收了针,将针线笸箩收拾好,下炕另点一盏灯,端着到里间去,眼不见心不烦。
杨远桥吃过面,去净房洗漱过,换了衣裳走到床边,见张氏手里捧着一本书,眼睛却直直地盯着某一处出神,根本没再读。
轻轻将书抽走,对牢她的眼眸道:“巧娘,以前的事情是我错,我太大意了,你怨我恨我也是应当……可我们还得一起过,你今年二十八,我们还得过六十年,就这么一辈子谁也别理谁?”
张氏仰了头,淡淡地说:“没法过就不过,你休了我另娶就是,想生儿子生儿子,想生闺女生闺女,再不然,看中了哪个丫头尽管收房,与我全不相干。”
杨远桥眸中蓦地燃了火,俯身压向张氏的唇,“我早说过不休妻,收房可以,你给我找一个人,姓张名巧,丁卯年四月十二日出生,像你这般模样像你这般性情的人。找到了我就收,找不到还就是你了。”
张氏用力推他推不动,又抬脚去踢,边踢边哭,“杨远桥你欺负人,你凭什么让我去找?”
泪水顺着她柔滑的脸颊簌簌而下,滚落在枕旁。
杨远桥眸光动一动,咬了牙狠狠地回答:“就凭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使劲摁住她双手,一抬腿又压在她身上,钳住她两腿,低头吮她的泪,“你说,要我怎么做你才能原谅我?”
张氏泪眼婆娑地望着他,“我不能生,你也别想生,你把自己阉了,或者……”顿一顿,“你先放开我。”
杨远桥松了手。
张氏赤着脚从妆台抽屉底层将纸包取出来,里面药粉尽数倒进茶壶里,晃一晃,斟满一杯,自己先喝了一口,递给杨远桥,“是不孕的药,喝了你就没法再生,你喝不喝?”
杨远桥讶然地看着她……
作者有话要说: 杨远桥是喝了还是没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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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及笄
杨远桥讶异地看着她, 转瞬间接过茶盅,毫不犹豫地喝了个底儿朝天。放下茶盅, 拦腰将张氏抱到床上, 俯身上去,扳过她的脸, 一字一顿地说:“除了你, 我没想跟别人生。”
张氏闭着双眼不说话,泪水不间断地自她浓密似鸦翎般的睫毛底下汩汩涌出,止都止不住。
杨远桥叹一声,拉过被子给她盖上, 大步走了出去。
张氏听到脚步声远去,只觉得满心凄凉,有几分委屈也有几分忐忑,委屈的是他说过那些话拔腿就走, 连知会一声都不肯;忐忑的却是, 这下他终于知道自己是个恶毒的女人,适才冲动之下喝了药, 说不定已经后悔去找府医了。
慢慢地收了泪,坐在床边,她的绣鞋只剩一只右脚的, 左脚那只慌乱中也不知踢到哪里去了。
只低头寻找,又听到门响,只见杨远桥提了只木桶进来,木桶水汽氤氲, 显然是刚烧的热水。
杨远桥见张氏起了身,柔声道:“你先坐着,我给你兑点水擦把脸。”将水提到净房,少顷端了盆出来,蹲在床边笨手笨脚地绞帕子。
分明是件极其容易简单的事情,他硬是把水溅得满地,衣襟也湿了半边。
张氏无奈地道:“算了,我自己来。”
杨远桥笑道:“往日都是你侍候我,今天我侍奉你一回。”将绞好的帕子递给她,重新换过盆,“顺便把脚也烫一下,”捉过她双脚,硬是塞进盆里。
看着他的大手温柔地给自己搓脚,张氏百味杂陈,古往今来只有女人服侍男人,何曾见过男人伺候女人。
能得他这么服侍,哪怕只有今天这一回,她也认了。
这一夜虽无云雨,两人却是相拥而眠,又窃窃说得许多私房话才各自睡下。
第二天张氏仍按着时辰往松鹤院去。
小丫头玳瑁在门口拦住了她,“二太太,老夫人说今儿就不用您伺候了。”
张氏心有预料,却故作诧异道:“是吗,前几天老夫人都是指名让我端茶倒水的,别人伺候她不放心,我进去看看。”
玳瑁还不满十岁,脸涨得通红,想拦又不敢拦,一遍遍地重复,“是真的,老夫人是这么说的。”
张氏不再为难她,却也不想马上就走,站在院子门口笑道:“你去叫罗嬷嬷出来,我问问她。”
玳瑁如得赦令,小跑着将罗嬷嬷请了出来。
罗嬷嬷比玳瑁说得得体多了,“今儿老夫人大有起色,说这些天都仰仗二太太悉心照顾,别再把二太太给累倒了。二太太且回去歇着,别让孝心都让您给尽了,这边姑娘们也都念叨着想来照看老夫人呢。”
张氏又关切地询问两句魏氏的病情,才乐呵呵地回去继续绣花。
连着几日,张氏天天不落地往松鹤院跑,却一次都没进去过。她倒是清闲了,钱氏却累得筋疲力尽,连带着杨娥与杨娇都是日日不得空闲。
冬雪下了一场又一场,说话间便到了腊月初四,杨娥及笄的日子。
为了这个捧在心尖上的孙女,魏氏就是重病也得强撑着起来做面子,何况她的病大半是装出来的。
及笄礼安排在花园里的晴岚雅筑,晴岚雅筑本是夏天观景赏花的所在,正房三开间是打通的,非常敞亮,而东西各带一间耳房,又能供宾客们临时歇息。
此时晴岚雅筑北面靠墙已铺好大红地毯,摆上了矮几并四五个墨绿色的姑绒坐垫,待会这里就是插簪梳发之处。
为了杨娥的及笄礼,魏氏可是煞费苦心,本打算请安国公夫人做主宾,又觉得安国公夫人庶子庶女多,活得不太如意,后来换成了孟茜的祖母,孟阁老夫人。孟老夫人年纪六十余二,体态微胖,天生一股喜庆相,与孟阁老成亲四十多年,生了四子三女,非常有福气。
赞者请了淮南侯夫人李氏,李氏也是两亲俱在儿女双全的全副人。至于有司通常是由及笄者的姐妹担任,便选了表妹魏琳。
到了吉时,魏氏先寒暄几句感谢大家到场,伴随着笙竹,杨娥从东耳房出来,朝观礼的宾客福了福,面朝西坐在姑绒坐垫上。
李氏拿着梳子象征性地给杨娥梳了几下头,孟老夫人则在矮几上摆着的铜盆里净了手,将早就预备好的簪子给她插上。
这还是杨妡第一次参加及笄礼,看着场中肃穆庄严的气氛,竟然有些莫名的激动。
插过簪,杨娥回东耳房换上素衣襦裙,出来给大家再行个礼,这意味着杨娥已经长大成人,可以嫁人生子,担负起女人应有的责任了。
毛氏满眶热泪地看着,等笙竹一停,立刻唤了声“小娥”,将杨娥紧紧搂在怀里,哽咽着说:“总算等到这一天,如果你娘还在,不知道有多高兴呢?你这没娘的可怜孩子,外祖母不求别的,就盼望着你能苦尽甘来,找到个好归宿。”
来宾无不是亲朋好友,都知道杨娥自幼丧母,闻言唏嘘不已,有些心肠软的妇人已经捏着帕子拭起眼泪。
杨妡顿感无趣,毛氏表现祖孙情深也就罢了,何必将别人牵扯上,好像杨娥这十几年没饭吃没衣穿,喝着西北风长大似的。
真盼着杨娥好,怎不劝说她那个出色的嫡孙把杨娥娶回魏府,想怎么疼爱就怎么疼爱。
毛氏这番话实在欠考虑,魏氏听了神情有些讪讪的,张氏却很坦然,面色如常地跟身旁秦夫人私语。
察觉到杨妡的目光,张氏淡淡一笑,摇摇头意示无妨。
杨妡收回视线,冷不防瞧见青藕在门口朝她使眼色,遂提了裙角,慢慢往外走。
她今天穿了大红锦缎比甲,比甲领口与袖口缀着一圈兔毛,兔毛细密而蓬松衬着她的小脸白净细嫩,眉眼精致如画,底下也是极浅极淡的丁香色罗裙,裙摆处也镶了白色兔毛。穿着虽臃肿,却更显出稚气可爱来。
一时便引得许多妇人追着她的身影瞧。
杨妡浑然不觉,出得门外,将大毛斗篷披在身上,双手拢着呵口气:“什么事儿?”
青藕压低声音,“刚才有个人来找我,就是上次到护国寺庙会路上冲撞马车的那个小子,也不知道怎地打听到这里来,说要借十两银子。”
杨妡一听就知道是元宝,不假思索地说:“借给他。”
“给他?”青藕讶异,“上次已经给了三两多,这次一开口就是十两,姑娘月钱也才五两。”
杨妡道:“他既然能找到你,说明是个有本事的,照足数目借给他,这话也说给他听。”
青藕犹豫番,不太情愿地走了。
杨妡仍回原处坐下,不期然对上毛氏不满又略带警告的目光。
真是莫名其妙,杨妡暗自嘀咕一句,本想移开视线,想起上次被她掐得手背疼,便毫不示弱回瞪过去,嘴里做个口型,“老不死的!”
毛氏愕然,面皮顿时涨得紫红,伸手颤巍巍地指着杨妡道:“小兔崽子说什么?”
一语惊了四座,厅中诸人都顺着毛氏手指的方向看过来。
杨妡只作没看见,低头兀自拨弄腕间手镯,似是玩得入神。
毛氏更气,怒喝一声,“畜生,还敢装聋作哑,有种当着在座夫人的面把你刚才说的话重复一遍。”
杨妡仍是不搭理她,直到杨姵戳戳她的肘弯才茫然四顾一眼,对着毛氏恭敬地问:“老夫人,您有事儿?”目光迷惑不解,却又隐隐藏着挑衅与睥睨。
毛氏顿时想起高姨娘依仗武定伯宠爱与她斗法的情形,恍惚间又回到了当年,声嘶力竭地喝道:“你这个装腔作势的贱人!”
杨妡倏地睁大双眼,不可置信地摇摇头,苍白着脸看向杨娥,无助地问道:“二姐姐,老夫人为什么这样说?”
杨娥冷不防被点名,立刻愣在此处,如果没有旁人在,她会毫不犹豫地说:“因为你贱!”可现在,厅堂里都是至交好友,都是有头有脸的夫人小姐。
她该怎么回答?
杨娥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口。
杨妡又看向魏氏,“祖母,我哪里做错了?”话音刚落,泪珠儿已跟断了线的珠子地顺着脸颊滚落下来,湮没在雪白的兔毛中。
魏氏头疼欲裂,当着众人的面,她不可能不为孙女说话,只得对毛氏道:“嫂子,我瞧你脸色不太好……”
不等毛氏解释,杨妡哽咽道:“孙女无辜受此屈辱,真是没法活了。”瞅准厅内柱子便撞过去,幸得张氏就在旁边站着,一把将她拦住,连声劝慰,“妡儿,你没错,这不是你的错。”
说罢,直直地对着毛氏道:“毛夫人,我家阿妡刚满十岁,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实在当不起您这句贱人,您这是往死里逼我们阿妡……请您收回去自用!”扑通就跪在毛氏跟前。
魏氏喝道:“老二家的,你这是干什么?又这么对长辈说话的?”
张氏哭泣不已,“母亲,阿妡是我怀胎十月又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平白无故被泼一头脏水,媳妇没想干什么,就是想请教毛夫人,阿妡到底做错了什么,以至于您这样辱骂她。”
前来观礼的妇人大都带着女儿,有好几个跟杨妡年纪相仿,甚至还有更小的。推人及己,要是自个闺女被这般辱骂,自己势必也要讨个说法的。
众人目光都聚集在毛氏与张氏身上。
毛氏本就是个没脑子的,否则她也不会以正妻之势跟个姨娘吵闹几十年。换成别人,根本不屑于跟妾室吵,甚至连话都懒得说,把规矩一条一条摆出来压着姨娘就稳居不败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