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她已知自己又犯了说话不过脑子的毛病,但碍于面子根本不可能跟张氏赔礼,一张老脸紫了红红了紫,实在想不出办法,只能头一歪,身子软绵绵地往下倒。
杨娥这会儿不支吾了,连声喊人将毛氏抬到东耳房,又吩咐丫鬟到外院请府医。
宾客见状,自不好留下叨扰,吩咐告辞离开。
孟阁老夫人与孟茜之母母孟太太一道回去,途中便感慨道:“你整天惦记着魏家公子如何人才出众,如何学富五车,以后别再提此事。”
孟太太红着脸低声道:“以往去过几次,没觉得老夫人这样……这样不着调,许是一时糊涂了。”
孟夫人道:“不管是一时糊涂还是原先就不清醒,偌大年纪了,在这种场合还口无遮拦。以后拘着阿茜少往魏家去。”
孟太太不迭声地应了。
张氏见宾客散去自然不会再傻乎乎地跪着,拉上杨妡便回了二房院。
杨妡笑呵呵地说:“娘,您看魏家老夫人那样子,恨不能活剥了我的皮,以后千万别把魏璟跟我扯在一起,这是万万不可能的。”
张氏眼一红,戳着她的脑门子道:“你心怎么这么大,就这还能笑出来?刚才怎么寻死觅活的?”
“这不是看您正站在柱子旁边吗?”杨妡笑道,“要不我怎么单选了那根柱子,而且要是您不拦我,我就借势撞到秦夫人身上……总之也得让她厌了我才成。”
张氏恨恨地道:“不想嫁也不会非迫着你嫁,干嘛把自己弄得跟过街老鼠似的,非得人人都厌憎你?”
杨妡低了头,少顷抬头苦笑,“我实在受不了那些人,明明恨你恨得不行,表面非笑眯眯地装出一副和善相,就想把她们的皮扒下来……其实我也不十分明白,我何曾做过天怒人怨之事,值得魏府老夫人这么待我?”
回到晴空阁后,杨妡照样问杨姵,“我真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魏府老夫人怎么就看我不顺眼了?”
杨姵剥一只橘子,慢条斯理地说:“这是一定的啊,首先你娘抢了她的女婿,其次你抢了她外孙女的父亲,再就是你长得太漂亮了。本来毛夫人跟二姐姐抱头哭得多感人,你偏生站起来抢人家风头。”
杨妡再一次感慨,杨家这许多姑娘中,最属杨姵看得透彻过得滋润,分明是极聪明的人,偏偏能糊涂就糊涂,纹丝不露。
有时候,杨妡也怀疑,或许杨姵早就看出自己并非原先怯弱听话的小姑娘,可是她从不打听也只字不提。
感慨过,杨妡笑道:“天天不是双环髻就是双丫髻,我给你重新梳下头,保证你你现在好看。”不由分说,将杨姵发间钗簪卸下来,打散了头发。
杨姵身体健壮,头发也养得极好,浓密黑亮,不像杨妡的,看起来也黑但是没光泽。
杨妡上下端详杨姵几眼,心中有了数,将她鬓边头发结成辫子垂在腮旁,头顶的头发尽数拢在一起,斜斜地梳成飞云髻,再用珠钗将发根处固定住。杨姵本是活泼的性子,因而就多了几分温婉,果真比先前要漂亮些。
杨姵生气地撅嘴,“怎么不早告诉我,早点梳成这样也好在那些夫人面前亮亮相。”
杨妡道:“我也是刚寻思出来的,你这会儿头发长了些,早一个月还梳不成呢,再留长些,可以多盘一道,这个飞云髻更紧实,现在有些松垮。”
杨姵对着镜子左右照照,“这样就挺好,你赶紧教了我,哦不,教给松枝,让她学会了明儿照样给我梳。”
杨妡没办法,只得把头发再度打散,手里动作放慢,一步步教给松枝。尚未梳好,就听厅堂红莲轻快的声音回禀,“姑娘,三少爷过来了,正在门口等着。”
杨妡手下一顿,答道:“就说阿姵也在,请三哥哥进屋坐。”
红莲应声出去。
杨姵看着镜子里的杨妡,幸灾乐祸地笑,“三哥该不会是来找场子的吧?”杨妡挤兑了他外祖母毛氏,又搅和了杨娥的及笄礼,杨峼肯定也会心怀不满。
杨妡想一想,笃定地回答:“不会,三哥不是那样的人……”
第41章 自荐
杨峼刚进门就听到里屋传来叽叽喳喳的说笑声, 紧接着杨妡出来,急匆匆行个礼, “三哥, 我正给阿姵梳头发,您稍等会儿喝杯茶, 马上就好”
“你去吧, ”杨峼莞尔,接过青菱端来的茶盅,捧在手里下意识地摩挲着杯壁。他不是第一次到晴空阁,但前两次都是在院子里说话, 倒是头一次进到屋里来。
屋里布置得很别致,博古架上没放瓷器或玉石摆件,而是摆了一溜庙会上买来的竹编或者藤编的桌椅板凳以及鸡狗猫兔等东西。还有一对布老虎,两只碎花布做成的大公鸡。
墙角高几上养了两盘水仙, 因着屋里热气足, 水仙已结出花骨朵,散发着淡淡幽香。
处处彰显出小姑娘家的匠心与巧思。
没多大工夫, 杨姵与杨妡一道出来。杨姵笑眯眯地拨弄下腮旁辫子,歪着头问:“三哥,你觉得我梳这样头发好看吗?比起昨天怎么样?”
杨峼讶然, 他极少注意姐妹们的衣着打扮,根本不知道昨天杨姵梳成什么样子,可为了哄她高兴,便毫不犹豫地点头, “比昨天好看。”
杨姵一眼就识破他的假话,笑道:“三哥最会哄人,你说跟昨天哪里不一样了?”
杨峼怎可能答出来,顿时闹了个大红脸。
杨妡跟着“咯咯”笑,给杨峼出主意,“以后阿姵再问,三哥就说都好看,各有各的好。”
杨峼点头受教。
笑过闹过,杨妡看向杨峼问道:“三哥有事儿?”
杨峼支吾着说不出来。
他刚从杨娥那边的流云轩过来,杨娥见到他委屈得不行,一边诉说张氏母女如何挤兑毛氏,一边哀叹自己好好的及笄礼被杨妡毁了,又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三哥,及笄礼是一辈子的事儿,你说我怎么就这么倒霉,以后别人提起来只会说五妹妹不敬不孝,哪里会提到我半分,我这个及笄礼不就白过了。”
今天宾客多,在晴岚雅筑伺候的丫鬟婆子也多,上午发生的那点儿事,吃过午饭就传遍了整个府邸。
杨峼叹一声,“外祖母有时候性子太过耿直,当时那种情形,你该拦着才是。”
杨娥低头不语。
今天是她的大日子,姐妹们本都该让着她,让她出头拔尖,杨妡偏生穿得那么夺目,而且不安安生生地坐着,非得四处走动显摆自个容貌。
所以刚开始她看到毛氏冲杨妡发难,心里还暗自欢喜。没想到后来毛氏竟然失控,连“贱人”这种上不得台面的话都嚷了出来,她一下子给傻了,以至于杨妡问她时,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这会儿杨峼问起,她抱怨的话脱口而出,“我哪里拦得住?都怪五妹妹,外祖母上了年纪的人了,让她说几句怎么了,说得对就改正,说得不对以后也是个警戒。她倒好,明知道是我及笄,偏生闹死闹活的……外祖母都气得晕倒了,肩膀摔了好一块青紫。”
杨峼看着她含恨带怨的双眸,心底忽然涌起无限悲哀。魏明容去世时,杨娥才刚一岁,府里长辈怜惜她自幼丧母不得母爱都宠着她,同辈的兄长姊妹也都让着她。魏氏更是,恨不能将她捧在心尖尖上。
久而久之就养成了自私自利唯我独尊的性情。
按理说,晴岚雅筑之事,最委屈的莫过于杨妡。当着那么多夫人小姐,平白无故地被人一通骂,而且还是用那么不堪的词,换成谁都没法忍气吞声吧?
尤其杨妡年纪还小,被气哭也是情理之中,怎可能是故意扰乱杨娥的及笄礼?
杨峼温声安慰杨娥几句,又细细地讲了些待人接物、与姐妹相处的道理。
杨娥神情木然,双唇倔强地抿着,也不知到底听进去没有。
杨峼无语地摇摇头,从流云轩出来就到了晴空阁。
没想到杨妡根本没把上午的事儿放在心上,反而跟杨姵有说有笑的。
杨峼沉吟片刻,开口道:“今天外祖母失态,让五妹妹委屈了,我替她给妹妹陪个不是。”躬身对杨妡一揖。
杨妡侧身避开, “跟三哥不相干,”顿一下,正色道:“三哥是志向远大之人,不要把精力耗费在这些内宅琐事上。三哥放心,我虽然不主动惹事,但也绝不忍气吞声,总是会把受到的委屈还回去……说起来也没多大点事儿,以后亲戚间议论起来,被非议那个肯定不是我。”
杨峼一愣,不由着意地打量她几眼——家常穿的天水碧夹棉袄子,湖蓝色的罗裙,头发梳成简单的纂儿盘在脑后。脸上脂粉未施,却是唇红齿白,一双清澈如秋水的眸子明净透亮,带着些许与年龄不太相称的沉静。
小小年纪却说出这样通透的话。
杨峼微微一笑,伸手理顺她腮边几根乱发,“妹妹说的对,三哥受教了。本来也是打算大哥成亲后约同窗到江南一游,自古江南出才子,又有许多知名书院,想一一拜访。”
杨妡笑道:“那三哥几时回来,别错过明年秋试。”
“不会,跟同窗一起,兴许还能结识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届时一同回京,误不了会试。”
杨姵也跟着笑道:“三哥遇到什么新鲜好玩的可要给我们带回来。”
杨峼含笑答应。
杨妡打趣她,“你不说给三哥准备议程,先忙着伸手要东西。”
杨姵“切”一声,“大哥三月初六成亲,三哥怎么才得三月中旬才走,慢慢准备也不迟。我给三哥做两双袜子,你准备送什么?”
杨妡撅了嘴卖关子,“不告诉你。”
杨峼看两人你一言我一句地斗嘴,适才郁积在胸口的浊气顿时一消而散。
晴岚雅筑的事儿也传到了住住雅正楼的馨月耳朵里。
月上中天时,馨月伸出洁白如嫩藕的手臂慢慢地给杨归舟捏着肩膀,不解地问:“听说大户人家挑儿媳妇都很讲究,当初徐大家的姑娘怎么就选中魏家老夫人了?”
杨归舟身体得到了满足,心情也变得不错,耐心地解释,“毛氏之父与先先武定伯乃是同袍,两人一同镇守宁夏共过生死,酒酣耳热之时就交换信物结成了儿女亲家,后来毛氏父亲又因替武定伯挡箭身亡。要是没有挡箭这回事兴许找个理由就把亲事退了,可先是有约,后是有恩,徐夫人再不满也不可能背信弃义。毛氏做事虽冲动,为人却不坏……今天或许事出有因。”
馨月浅浅笑道:“馨月愚钝,可我总觉得毛夫人已是花甲之年,即便有天大理由也不能那样对待五姑娘,而夫人竟也半句话没有,倘或是我,怕要寒了心。也不知道五姑娘以后好不好说亲?”
在自己家里,当着自己的面,自己的孙女被个外人辱骂,魏氏不但不主持公道,反而隐隐有责备孙女之意。
杨家几位姑娘都眼睁睁地看着,推人及己,肯定对魏氏有所失望。
宾客们也都看在眼里,未必不会对杨妡有偏见,即便没有,也会觉得杨妡在杨家不被重视。
求亲的人自然就少了。
杨归舟人老成精,稍思索便明白,眸色渐冷,却终是考虑到要在馨月面前给魏氏留点面子,没有骂出“蠢妇”两个字。
馨月点到为止不再多言,倒是起身倒了杯温茶伺候杨归舟喝了。
魏氏既然已经大好了,纳姨娘的事情也得提上日程。
过完腊八,馨月就到松鹤院给魏氏敬了茶,正式搬到松鹤院的西跨院去住,成了月姨娘。
魏氏可不像毛氏那样没脑子,自降身价跟个姨娘争风吃醋。
头一天月姨娘早早地过来请安,魏氏正由罗嬷嬷伺候着梳头,便想给她个下马威,遂吩咐玛瑙,“说我还没起,让她在外头等着。”
玛瑙原话传给月姨娘。
月姨娘笑笑,乖顺地站在了廊前。站不到一炷香工夫,也不知怎么,忽然就倒在了地上。
腊月天,地冻天寒的,躺久了会出人命。
玛瑙不敢耽搁,忙吩咐人将月姨娘送了回去,又特特请了府医瞧病。府医诊过脉之后,说是体虚外加寒气入侵所致。
杨归舟下衙听说月姨娘请安没能进门,在外面冻得晕倒了,气得把魏氏常用的一只绘着牧童短笛的粉彩茶盅摔了。
待得七八日,月姨娘身体好转又颠颠地请安。
这次魏氏不敢让她在外面站着,就让她屋里伺候茶水。月姨娘穿身浅淡的柳绿色夹棉袄子,腰肢纤细,走起路来如弱柳拂风。魏氏看着不顺眼,喝一声“倒茶!”月姨娘手一抖,刚沏好的茶就泼在了自己腕上。
魏氏恨得牙根痒痒,又让人请了府医来。
等到杨归舟下衙,月姨娘伺候他与魏氏用饭时,有意无意地露出了手腕。
雪白皓腕上一片红,只要眼睛不瞎的人都看得见。
月姨娘实话实说,说是自己不小心烫得,可她眼中盈盈蕴着泪珠,时不时瞟向魏氏,那眼神要多胆怯就有多胆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