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珞已经侧过身,执起桌上茶壶摇晃几下, 倒出半杯来, 低头闻了闻,指着墙角道:“用湿帕子擦把脸还有太阳穴, 应该就能醒, 不行的话,使劲掐人中。”
杨妡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这才注意到红莲正人事不醒地倒在那里。她急忙下地,可两腿酸麻得厉害, 差点摔倒,又赶紧扶住床边才站稳身子。
略定了会,拖着沉重的双腿,将先前塞嘴的帕子打湿, 慢慢向墙角挪去。
魏珞静静地盯着她艰难前行的身影, 直觉得她与以前不一样了,可仔细瞧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同。
模样还是以前的模样, 声音也是往日的声音,而且跟过去一样,动不动就掉眼泪。
眼泪有用的话, 找上千妇人到战场上哭就行了,何必要壮年男儿真刀实剑地敌人拼命。
魏珞心里虽鄙夷,嘴上却没说出来,而目光也仿似自有主张般钉在她身上, 不愿意移开。直到杨妡快要转过身,他才侧了头,冷冷淡淡地道:“你要是没有大碍的话就赶紧出去,四妹妹在外头定然等急了。”
“嗯,”杨妡应一声,扶起红莲低声问道:“你能走吗?”
“我没事,”红莲扶着头茫然地转了转,“就是头有些晕,过会儿就好了,”目光忽地落在杨妡颈间,惊愕道,“姑娘!是表少爷?他怎么你了?”
杨妡俯身捡起斗篷披好,仔细地系紧带子,又默了片刻,开口道:“被畜生挠了下,没别的事儿,出门别声张。见了阿姵就说二表哥请来了郎中,说是一下子吃得急了,在客栈歇了会儿就没事了。然后二表哥送郎中出门的时候遇见个同窗,正在一同说话,然后三表哥就来了。”
红莲情知内有隐情,却知趣地不问,用力点点头,“我明白该怎么回话。”
魏珞将杨妡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再度打量她几眼,忽地推开门“蹬蹬蹬”先一步下了楼,对门口的掌柜道:“今天的事儿都给我忘了,嘴巴闭紧点,要让我听到半点风声,小心你们的脑袋。”手中握了短匕,轻轻往桌角一划,顿时断去半只桌角。
掌柜与小二对视一眼,战战兢兢地说:“不敢,小的万不敢多言。”
“那就滚到里头去,过一刻钟再出来。”
掌柜尚在愣怔,小二已经反应过来,慌忙拽着掌柜一同躲进了柜台后面的屋子。
杨妡与红莲互相搀扶着走下楼梯,迎面正看到魏珞站在门口,街道上耀目的灯笼将他的面容照得无比清晰——浓密的长眉,高挺的鼻梁,嘴唇紧抿着,幽深的眸子里映着灯火,面容肃穆且带着与生俱来的威严。
这侧影哪里见过似的?
杨妡细细地想,蓦地记起来,前一世她是见过魏珞的。
不记得是哪年了,反正是个六月,杏娘给每人都添置了一身轻薄的素纱衣衫。那天是什么大军得胜回朝,刚巧裁缝店送了衣裳过去。几人便都换上新衣倚在栏杆处等着大军到来。
先头打旗的方队过后,是四名骑着高头大马身着黑色甲胄的将军,其中魏珞是最年轻的一个。
柳眉就曾俯在她耳边低笑,“瞧见那个小将军了没有,鼻梁那么高,都说鼻梁高,那里也大,活儿好。你想不想试试?”
她仔细地看了眼,果真高且挺,显得眼窝格外地深邃。只是当时她已经有了薛梦梧,而且她喜欢书生多过武夫,便笑着回她,“你想试就把他勾上来啊。”
柳眉当真解下腰间香囊朝着魏珞扔了过去,娇笑道:“好哥哥,得空过来玩儿,妹子等你哟。”
只可惜她手头太不准,没打着魏珞,反而扔到后面一位既矮且矬的军士身上。军士一把捞过香囊揣进口袋里。
其余人有样学样,纷纷把身上帕子香囊甚至还有旁边晾晒的肚兜往下扔,对面烟翠阁的妓子也跟着学,惹得哄笑一片。
那个月杏花楼的生意格外好,杏娘乐得天天合不拢嘴。
只是柳眉心心念念的魏珞始终没去,也没能得到机会验证他到底是不是器大活好。
再后来没几个月,柳眉就故去了。
而杨妡再也没听说过关于魏珞的消息。
此时,若非刚好是这个角度,刚好看到他的侧影,或许她还想不起他来。
只是不免又忆起柳眉,这总是件令人悲哀的事。
心念电闪之间,杨妡忽然想到,前一世会不会有同样的事情发生?魏璟与那个畜生一道欺辱了原主,所以魏璟才变成人前人后截然不同的两种面貌?
可前世魏珞在哪里,有没有救过她?
张氏是不是知道这件事,她又是怎样想法?
一个接一个的疑问如同走马灯似的在脑海中转动,杨妡只觉得烦乱如麻,根本理不清头绪,正迷茫着,有人尖叫着扑到她身前,“你到底怎么样了,怎么这么久才出来,我都快急死了?”
声音里带着惶恐的泣意。
是杨姵!
杨妡心中一暖,伸手搂了她拥抱片刻,又佯作嗔怒道:“亏你问得出口,都怪你拉我吃那么多东西。郎中说我体虚血亏,吃太多,气血跟不上……都丢死人了。反正这事儿你谁都不能说,要是说出去,我决计不会理你的。”板着脸恶狠狠地瞪着她。
杨姵赔笑道:“我肯定不会说,谁都不告诉……你这会儿好点没有,要不咱们早些回去,你好生歇着。”
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样子,杨妡不知如何开口,直觉得胸口鼓胀得厉害。来之前,杨姵还兴致勃勃地说要吃遍所有摊位的小吃,又说买六盏花灯,屋里各处都挂一盏,还说挑几张新奇的花样子,等女红练好了给两人各缝一身好看的衣裳。
眼下自己已经耽搁许多工夫,她半句不曾抱怨,还体贴地要一同回去。
她为什么对自己那么好?
杨妡吸口气,嘟着嘴道:“我还没逛够,今天又不宵禁,咱们晚点回去也不妨碍……先去买花灯吧,我是要兔儿灯、猴儿灯还有莲花灯,你要哪些?”
魏珞站在不远处,默默地看着川流不息的行人,寒风带来两人叽叽喳喳的说笑声,他不由自主地弯了唇角,目光朝着风来处望去。
杨妡正踮起脚尖指着高处一只绘着貂蝉拜月的灯笼,急切地喊:“店家,店家,我要那只,快帮我拿下来,还有那只昭君出塞的。”
摊位前挤着不少行人,摊贩顾得了这边顾不上那边,杨妡连喊好几声,摊贩都顾不上回应。
杨妡无奈地跺脚。
这时一只手从她头顶掠过,取了灯笼下来递到她面前,“是这只吗?”
“嗯,多谢!”杨妡粲然一笑,仰起头正对上魏珞深潭般幽黑的双眸。
此时天上明月皎皎,地上花灯灿灿,却都抵不过她一个笑容来得耀目。
魏珞有片刻的失神,很快地侧过头,沉声吩咐松枝,“这里人多,小心照应姑娘。”不等松枝回应,已经大步走开。
杨妡看着手里花灯,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
这人口口声声让她躲远点,他自己却颠颠地凑上来,口是心非!
一念起,心跳忽地停了半拍。
他是不是喜欢她?
可想起他瞧着她时不加掩饰的闪避与厌憎,念头很快淡了去。
即便他有那么一丝半点的喜欢,也当不得真,她是决不会嫁给魏家去。那个家就没有一个好人,只除了秦夫人和……
杨妡情不自禁地朝着魏珞看去。
他站在大树下,虽然树叶均已落尽,可枝桠仍是浓密,树影将他的面容结结实实地隐藏起来,惟见隐隐约约的轮廓。
腰细腿长,高高瘦瘦,分明还是个未曾长成的少年。
这一夜杨妡陪着杨姵逛了个尽兴,等想起要回府时,已近亥正,吴庆还尽职尽责地在金鱼胡同等着。
杨姵看见马车,便长长地打了个呵欠,笑道:“累了,也困了。”
杨妡心虽老,身子却仍是十岁,又受过惊吓,也有些熬不住。
两人正要上车,忽听到胡同口传来急促的马蹄声,魏珞甚是警戒,张手将两人护在身后。
人影渐近,就听来人叫道:“就在这里了。”
不意竟是杨峻与杨峼。
杨峻翻身下马,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训斥,“都三更半夜了,玩疯了是不是?要不是看到阿璟提起来,我还以为你们早归家了。哪家的姑娘野到现在不回去?”转头又训松枝与红莲,“你们两个是干什么的,也不劝着姑娘?回去自请三板子。”
杨姵嘟哝着嘴,分辩道:“哪里黑灯瞎火了,明明亮得很,再说也没有多晚,灯市上还很多人,又有三表哥在,难得出门一次,怎么不就能多玩会儿?”
魏珞忙道:“是我的错,玩着玩着就忘了时辰,以后再不会如此。”
杨峻淡淡瞥他一眼,冲杨姵喝道:“还不赶紧上车?”
杨姵再不敢磨蹭,拉着杨妡上了马车。
“完了,这下大哥生气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告诉大人?”杨妡并不害怕被人斥责,就是嫌麻烦,要是被魏氏知晓,少说又得抄十遍二十遍《女诫》。
“肯定不会,”杨姵安慰道,“大哥看着凶,其实最疼我了。”
杨妡点点头,忽地想起魏珞来,悄悄趴着车窗往后瞧,只见月色如水,并未瞧见有人跟上。
也难怪,毛氏对高姨娘恨之入骨,对她的子孙肯定也没好脸色。魏珞又从宁夏回来没几个月,彼此算不上多熟,杨家人怎可能待见他?
想必魏珞也心知肚明。
可是他却先后两次自魏剑啸手里救了她,也不知回府后魏剑啸会不会拿他出气。
杨妡胡思乱想一阵,就听到身边传来轻缓悠长的呼吸声,杨姵竟然睡着了。
这家伙!
杨妡又好气又好笑,因怕她冷,便将身上斗篷解下,轻轻地搭在她身上。
不多久,马车停在角门处。
杨妡先一步下了车,笑道:“阿姵睡了,要不要唤醒她?”
杨峻无奈地摇摇头,“算了,让她睡。”上车,将杨姵抱了下来。
几人簇拥着进了门,未走几步,杨峼忽然开口,“大哥先送四妹妹回去,我跟五妹妹有几句话说。”
杨峻浑不在意地应了声继续往前走,杨峼却转而朝着他居住的竹韵轩走去。
杨妡不明所以,跟在他身后低声问道:“三哥有何事?”
杨峼停住步子,目光落在她颈下,杨妡倏尔一惊,骤然明白,她的衣领被魏剑啸扯破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回老家扫墓顺便看望长辈,不知道有没有时间码字,所以明天很可能断更,先行道歉~~
第46章 讨价
被明亮的月光照着, 杨妡颈间露出的那一小截肌肤白得惊人。
她急忙抬手拢住衣领。
杨峼迈步走进屋子,很快出来, 递给她一件灰鼠皮的短袄, 待她披好,才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谁欺负你了?”
月色下, 他神情肃穆,眼眸里有藏不住的怒色,“是谁?你告诉我,咱们杨家的姑娘不是任人欺负的, 我定会替你找回公道。”
杨妡斟酌着正要开口,听到他又道:“先前不是跟阿璟在一起,怎么又遇到魏珞了,是不是魏珞那小子干的?我看他鬼鬼祟祟的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阿璟, 魏珞, 孰近孰远,一听就知道。
杨妡本欲出口的话立刻咽了回去。
就是说了又如何, 杨峼会相信吗?
杨峼与魏璟是嫡亲的姑表兄弟,自小一同长大,说是亲兄弟也不为过。倘或是杨娥的话, 兴许杨峼还会相信,换成她呢?
杨妡连三成的把握都没有,只能硬着头皮说:“我好端端的,没有谁欺负我, 三哥不要再问了。”
见她这般倔强,杨峼不便勉强,低低叹一声,“天色已晚,我送你回去歇着。”
杨妡垂了头道:“多谢三哥。”
银白的月亮像圆盘般高高地挂在墨蓝色的天际,周遭万物都沐浴在月色里,泛出柔和的光辉。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杨妡脚下时短时长的黑影,问道:“二表哥什么时候来过?”
“差不多小半个时辰了,他说遇到个同窗一起聊了几句,回头就找不到你们了,问你们回府没有。看他满脸担忧的模样,我以为出了什么事儿,所以才跟大哥急三火四地过去……你们也是,胡乱跟个人就走……虽然都是亲戚,可相识时日少,又是从那种不讲规矩的地方过来的,哪里比得上阿璟知根知底的,以后别随意相信人。”
杨妡忽地问道:“二表哥就值得相信,万一有天他欺负我呢?”
“不可能!”杨峼斩钉截铁地否认,“阿璟性情高洁温文尔雅,再者两家孩子自小一同长大,几时见他对你们起过不轨之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