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妡张张嘴,却没作声。
此时此刻,魏剑啸正斜靠在韵香楼的罗汉榻上,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那个狗娘养,枉我对他那么好,上好的崖柏眼也不眨地就给了他,他竟是个六亲不认四理不通的畜生,就为个臭娘们看把我抽成这样?要不是我躲得快,两只眼睛怕也保不住了,又不是他亲娘,也不是他媳妇,至于吗?”
旁边魏璟手里攥只瓷瓶,正小心地用银勺挖了药膏出来给他上药,听他骂得不堪,遂劝道:“三弟许是情急之下手里没数,这事确也是三叔做得不对,不该那样对……”声音压低了些,“对五妹妹。”
“我这还不都是为了你?”魏剑啸嚷一声,不意牵动伤口,“嘶”低呼一声,又道:“万事俱备,就差最后一步,你小子却临阵逃脱,我能不帮你善后?正准备给五姑娘松绑呢,也不知魏珞那畜生从哪里蹦出来,二话不说上来就给我两鞭子。不是我说你,你以后要承继家业,做事得有点魄力,好容易看中个女人,要了也就要了,又不是不负责。三叔也是从你这般年纪过来的,正年轻气盛血气方刚,身边也应该有个女人伺候了,等我先把这头料理好,过两天再带你去开开荤,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男人。”
魏璟脸色红了红,不无担心地说:“要是三弟把此事告诉父亲该如何是好,又或者五妹妹张扬出去,我岂不是颜面尽失,还有什么脸面见人。”
“告!让他去告,我还正想跟他好好算算这笔账,这顿揍我不能白捱了,好端端地被个晚辈揍了,我咽不下这口气。”魏剑啸叫嚣着,“阿璟,你放一万个心,这事儿三叔绝不牵连到你头上,但你得想法帮我把魏珞撵出府去,最好除了族,爱往哪儿往哪儿去。”
魏璟惊愕道:“这才入了族谱不到半年,哪能说除就除,再者没有好的借口。”
魏剑啸恨恨地道:“我跟这小子不对盘不是一天两天了,这次总得让他吃点教训。”
两人窃窃商议半天,终于打成共识。
第二天一早,魏剑啸捂着腮帮子去找魏剑鸣,张口就给魏珞扣了两顶大帽子,一是不敬长辈,二是寻花问柳有辱门风。
魏剑鸣吃惊地问:“阿珞才刚十五,怎么就寻花问柳了?”
魏剑啸便唾沫横飞地说出缘由,大致就是他约了某个寮子的一个妓子赏灯,赏着赏着来了兴致,便就近寻间客栈准备好好快活一番。岂知被魏珞看在眼中,魏珞早先也曾对那个妓子感兴趣,但妓子嫌他年幼没搭理他,魏珞便怀恨在心,趁着两人云雨之际,用鞭子抽了他一顿。
“就这么个畜生,小小年纪毛还没长齐就学人寻花问柳,幸亏遇到的是我,如果遇见的是别人,咱们魏家的脸面全都丢尽了?大哥,您看看我这脸,即便好了也得落下疤,以后我还怎么出门见人?又怎么给人解释,就说我跟侄子争风吃醋,结果被侄子教训一顿?”
魏剑鸣知道魏剑啸素来喜欢在花堆里鬼混,面子早没了也就剩张皮勉强遮遮羞,眉头皱了几皱,心想不能只听魏剑啸一面之词,总得两方都打听一下,看看到底谁是谁非,遂扬声吩咐小厮唤魏珞来对质。
魏珞来到后,魏剑鸣将魏剑啸适才所言重复一遍,问道:“此事是真是假?”
魏珞已猜出几分缘由,淡淡地道:“我的确抽了三叔几鞭,不过是事出有因,三叔强行欺侮的并非妓子而是良家女子。”
“欺侮?我还用得着欺侮?向来都是你情我愿的,我几时强迫过女人?再者你说是良家女子,倒是说来听听,是哪家好人家的姑娘?”魏剑啸一脸得逞的奸笑。
魏珞冷哼一声,对魏剑鸣道:“伯父再上,实在是关乎姑娘名节,我不方便说出口。”
魏剑啸讥笑道:“又没有外人在,何况大哥并非多嘴之人,怎么就说不得了?是你怕说出来被人拆穿谎言吧?”
魏剑鸣目光炯炯地盯着魏珞。
魏珞紧闭着双唇一言不发,上一世他过得不好,杨妡也不曾好到哪里,上有毛氏的冷淡,下有王氏的责难,他又时常不在府里,只留她独自应对。她疏远他也是正常。这一世,他不想再牵连到杨妡。
魏剑啸见他不说话,越发得了意,嘲弄道:“知道你就说不出来,小小年纪好处不学,天天尽跟些泼皮无赖行鸡鸣狗盗之事,早晚有一天让你惹下祸端来。”转头对魏剑鸣道,“大哥,这种人留在府里就是祸害,趁着他尚未成器,早点撵出去为好。”
魏剑鸣沉默不语。
作为魏府唯一的嫡子,魏剑鸣自小没少听毛氏抱怨,后来也看过好几年毛氏与高姨娘斗法,心里对两个庶弟早就怀恨已久。
魏剑啸倒罢了,这些年长在他眼皮子底下,整天不学无术,两个儿子也不成器,顶多就是耗费些银钱,等毛氏过世,寻个机会一脚踢出去便是。
而魏剑声却是的的确确立过战功的,老武定伯旗下士兵不少拥戴他的,现在魏玹与魏珞回京不到半年,他就将人赶出去,未免授人以话柄,于他脸面上也不好看。
正犹豫着,魏璟恰好来此。
魏剑啸忙问道:“阿璟,你跟阿珞年岁差不多,想必知道阿珞平常跟哪些人在一起玩乐。”
魏璟瞧两眼魏珞,又看眼父亲,低声道:“我跟三弟也不常在一处,听说他跟安丰和李啸他们玩得不错。”
安丰就是安国公府的七爷,蔡氏姐妹的兄长,最是个喜欢章台走马的纨绔。李啸则是淮南侯府的次子,生性好勇斗武名声也不咋地。
魏剑鸣见魏珞不否认,心里已有成算,思量片刻道:“事关府里颜面,我跟老夫人商议之后再做定夺。”
魏珞突然开口,“大伯不必为难,您许我千两纹银,我离府便是。从此而后,生老病死再不与府里相干。”
“你这孩子,”魏剑鸣佯怒,“你是魏家子孙,怎可能与魏府不相干?你虽然犯错,以后改正便是,不要说离府不离府的,再者,你要那许多银子作甚?别又挥霍了才好。”
魏珞淡淡一笑,“千两纹银供我买处房舍,买两房下人再有日后娶妻下聘所用。据我所知,府里少爷即便是庶子,娶亲也得三千两聘礼,我要得并不多。而且,你们大可编个合适的理由将我除族,不管是什么,对你有利即可,我绝无二话。”
魏剑鸣颇为心动。
区区千两银子就能撵走二房一个儿子,确实很划算。
可作为一家之主,他不能轻易答许,依旧沉着脸道:“这事我一人也做不得决定,回头跟老夫人商议商议。”
魏珞冷冷笑道:“还请大伯尽快决定,三天之内还是这个价,三天之后可就得涨到两千了……”
第47章 实情
既是魏珞自请离府, 毛氏岂有不应的,当天夜里就做了决定。
秦夫人与魏剑啸的妻子陆氏本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 都不出声, 唯独王氏哭得梨花带雨,匍匐在毛氏脚前哀哀恳求, “母亲, 阿珞还是个孩子,不知道天高地厚,哪里就容得他自作主张了?而且他来京都不到半年,何曾知道到何处结识勾栏瓦巷的女子?阿珞自幼丧父, 少不得倚仗大伯与三叔教导他,如今……话传出去,阿珞年幼,自是论不到门楣上, 可别人不免议论, 咱府里可真是大义灭亲,什么样的屎盆子都能往自己家人头上扣。”
一行分辩一行哭泣, 只哭得跟个泪人儿一般。
秦夫人听了隐隐皱眉,这事儿被抖搂出去,的确对魏府并无好处, 尤其现在魏剑鸣当家,别被人指责待侄儿刻薄。想一想,开口劝道:“请母亲再斟酌一二,阿珞纵有天大的不是, 总归是一家人。他这般年纪,怎能独自过活?”
毛氏冷着脸开口,“都说他小,可这点年纪学什么不好,学人家章台走马?学人家忤逆长辈?你们看过老三的脸没有,哪有小小年纪这般狠辣的?你们现在心软,等到哪天他把魏家面子都丢尽了,还有什么话说?咱们魏家得爵不容易,当年跟隔壁杨家一同经过多少风雨才持续到现在,不能因为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好汤。”默了片刻,声音放软了些,“那就这样吧,把秋声斋拾掇出来给他,再拨两个人过去伺候,要是旁人问起来就说他要科考举业,在那里潜心苦读,也算成就他的脸面。”
秋声斋是所三开间带两耳房的一进院落,位于花园西北角,早些年曾借给进京投奔的穷亲戚住过,里面锅碗瓢盆被褥器具一应都齐全,不过秋声斋离祠堂近,周遭种着成片的松柏,大白天过去都感觉阴森可怕。自打穷亲戚搬走之后,里头再没住过人,也少人打理,眼下也不知成了什么样子。
可毛氏已经做出了让步,再多说也无用,众人均都沉默了,唯独王氏仍俯在地上小声抽泣。
魏剑鸣将长辈的决定告诉了魏珞,“……中间有道角门通着,跟在府里一样,外头人提起来你面子上也好看,将就着住几年,好生养养性子,等老夫人消了气,仍回来住着。”
魏珞淡淡一笑,“多谢伯父,等我搬过去就把角门封了吧,我有没有脸面无所谓,别影响二哥跟三叔长进就好……得空还请伯父到衙门走一趟,那处院子过到我名下才住的安心。”
魏剑鸣碰了个软钉子,脸面险些挂不住,忍着气道:“你既然这样执拗我也不好说什么,回头让阿璟带着管事去走一趟,我把话撂在这里,你哪天后悔了,别哭着回来找我。”
魏珞笑道:“那就明天,早办完早利索。”
第二天魏璟便带着印章图纸等物与魏珞一同往顺天府衙作交接,许是觉得愧疚,魏璟还额外将秋声斋后面一片大约两亩地的菜园子划给了他。
等官府重新造册写了屋契,两边各自描红画押,最后盖上官府大印,魏珞将自己那份契书收好,对魏璟道:“二哥以后还是离三叔远点为好,三叔那人满腹坏水,别因他毁了自己大好前程。”
“我,我……”魏璟脸色红涨,吱吱唔唔地道,“我自会辨明事理,三弟也好自为之吧,以后有什么为难之事,我能帮的肯定会帮。”话说完便急匆匆地离开。
魏珞看着他身着宝蓝色锦袍,近乎狼狈逃窜的身影,默默地摇了摇头。
前世,魏璟真的是前程似锦,身为武定伯府世子,又有出众的才学,春闱里名次极靠前,甚至有人说他极可能名列一甲。
只可惜被杨峼揍了一顿,从此与官场失之交臂,而且连子嗣也不能再有。
毛氏既痛且气,卧床不起,不到半年便撒手人寰。
魏剑鸣丁忧在家,思量许久,决定从魏剑啸的孙子辈中选一个过继到魏璟名下……
***
听了魏珞那句话,魏璟大惊失色,感觉藏在心底的秘密被发现了似的,回府之后,顾不得跟魏剑鸣回禀事情处理的经过,先一步进了自己院落。遣退跟随的小厮,掀开床上铺着的褥子,在褥子与垫子夹层掏出一本画册。两手哆嗦着打燃火折子,将画册点着,扔进了炭盆里。
火苗卷着火舌燃烧起来,画册上用炭笔勾勒得男女被映照得越发清楚,有的是女子被蒙了双眼,有的是女子被捆住手脚,还有的女子赤了身子,上面条条伤痕。
那夜自灯会回来,他帮魏剑啸上过药之后,魏剑啸就找出这本册子翻给他看,告诉他男女间的花样有多带劲儿,又替他懊悔不该半途而废……这几天,他夜夜看着画册入眠,想象着杨妡跪在他面前痛哭、哀求、乖巧地侍奉他。
看着火苗一层层卷上来,那些纸页在火中打着滚儿,魏剑啸心跳如擂鼓,发狂般一把将册子从炭盆里拽出来,用力踩灭了上面的火焰。
册子被烧了不少,好在后面几页只有边缘被烧了,上面图画仍能看得清楚。
魏璟蹲在地上,手指抚在女子不着寸缕的身体上,脑海中不可避免地想起那夜触及杨妡颈项时的美好感觉。
那样的柔滑细腻,如同上好的细瓷。
可转瞬间,眼前又出现了杨妡愤怒的眼眸,像火箭般戳进他心底。
魏璟觉得自己要疯了,心中像是有两个小人在争斗。一个说,他实在是因喜欢杨妡不得已而为之,以后肯定会对她好,而另一个却不停地鄙视自己,说自己枉读多年圣贤书,简直就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两个小人争论不休,魏璟脸色越来越灰败,终于忍不住嘶喊一声,奋力将画册撕得粉碎,复又扔进了炭盆里,眼睁睁地看着画册完全烧成灰烬。
过了良久,魏璟才洗把脸重新换过衣裳走出了屋门。
毛氏巴不得魏珞当天就搬走,离得远远得免得惹自己心烦,可秦夫人顾及脸面,想着人既然要走,无需把事情做得太绝,所以打发小厮将秋声斋破烂的窗户修缮好,重新上过漆。又吩咐婆子事先烧了炕,将屋内的器具用品一一擦拭洗涮了一遍,被褥帐幔等等俱都换成可用的。
五天后,魏珞将自己屋里的物品整理好,尽数搬了过去。
魏家的几位姑娘少爷均遣下人送了礼物以贺乔迁之喜,有的送笔墨,有的送砚台,有的送盆花,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总之礼数都到了。
唯独魏珺是亲自来的,站在秋声斋仍显荒废的院子红了眼圈,“早知道仍留在宁夏不回京都了,在这里有什么好,祖母不待见,伯母婶子也当咱们是外人,平常做点什么还得小心翼翼地看别人脸色,哪儿比得上在宁夏舒心……三哥也别怪娘,娘实在是尽了心的,但是说话没有份量。”
魏珺与魏珞并非一母同胞,魏珺与魏玹乃王氏所出,魏珞则是庶生,其生母早早就过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