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露茵没说什么,将手搭在眉间望了一眼热辣的阳光,躲避地弯下腰,坐在了围墙下的阴影里。
楚虞也在她旁边坐下,右手在一旁的风里抖落了烟灰,“你呢?昨天是谁带你去的?”
“一个制片人。”于露茵道:“他要我演电影,我没答应。”
“怎么不答应?”
于露茵看了楚虞一眼:“我接片子是接够了,娱乐圈又不是什么好地方,我只想赚够钱就走。”
她将目光转而投到操场的那一头去,又说:“我没告诉你,我妈挂了呼吸机了,原来的癌症做了手术,摘除了一部分器官,医生保证说癌细胞不再扩散,可谁知道她心脏又出了毛病。”于露茵吸了一口烟,很久才吐出来:“我妈可真是倒霉,像老天存心不让她活似的。”
“上了呼吸机,一天就要四五千块,再加上手术的费用,我家早没钱了。”于露茵道:“没钱可真惨——你不知道,我开始也不觉着的。一月二十四日,王昊给我发了短信说散伙,他有女朋友了。我说行,随便,还把他骂了一顿,特别解气。谁想到一月最后一天——三十一号我就看到了验孕棒上的两条杠,我一分钱也拿不出,只好再找他,我还记得他带我去银行,就咱们学校西南面那个中行,他取了五千块钱给我,然后说只有这些,如果再要,就得等几天了……我都不敢看他的脸,说了声谢谢走了。啊,真是丢脸啊。”
于露茵讲到这里,就不再说了,她等着楚虞,楚虞默然了一会,在于露茵的“我没告诉你”和“你不知道”两句话下彻底消除了与于露茵曾有的芥蒂——这些原本于露茵不会告诉她的话,于露茵在今天都说了出来,这些自顾自的琐碎喃喃,只是因为今天的楚虞不是往日的楚虞。于露茵有很多朋友,她们一起讨论美妆,计划减肥,分享八卦,背地骂人,喝酒唱歌,做许多消遣时光的事,但是她们不能是她阴暗面的同谋,于露茵从不在这些人前展现她的窘迫,楚虞曾经也是被她规划到这一类人,但现在不一样了。如昨晚楚虞从吴桂荀那里询问到了于露茵一样,于露茵也从别人那里询问到了在吴桂荀身旁出现的楚虞。两人是赤诚的悲哀者联盟。
楚虞将烟掐灭了,她始终不觉得烟有什么好味道。吴桂荀也不沉迷于烟草,他们两人合抽一盒,几天才能空掉,于露茵抽得这种薄荷味很足,辣到不像女士烟,但又是细细长长饱含脂粉气质的。楚虞说:“梁叔把我送到了梁家老宅,我一个多月没见他了。我想他早回本市了。”
于露茵垂着眼睑,思考着什么的样子。
楚虞并不靠于露茵的回应来满足什么,她站起来,“你真不饿?”
于露茵说:“饿,但不能吃。我去拍广告,他们都嫌我不上镜,差点没把我赶回来。”
楚虞说:“那陪我去趟超市,我买一个面包,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吃掉。”
于露茵说:“那真是谢谢你。”
楚虞笑起来,于露茵丢掉了烟头,也笑了。带着笑,她忽然回头看了一下地上的烟蒂,“我们好像不良少女。”
楚虞说:“我要拍下来,投稿给八卦账号。”
于露茵说:“投得好,炒作红得最快,省我这样辛苦。”
下午那门考完是五点,从教室后面收拾了各自搬到后面的书箱,拿了明天要考的科目恹恹着复习,整个教室都昏昏欲睡,于露茵对楚虞投了纸条,告诉她她一会要去摄影棚,下了这节课之后就要走了,楚虞转过头,对后排的于露茵比了个了解的手势。
楚虞和同桌一起去吃晚饭,回来的路上经过篮球场,王昊自场上叫住了她,拾起篮球架下的外套搭在肩上喘着气大步走来,楚虞的同桌见到王昊,假作平常地紧盯着观察。
王昊道:“吃饭了吗?”
楚虞说:“吃了,要回教室呢。”
王昊从外套里拿出了包纸巾擦汗,问:“于露茵今天回学校了?”
楚虞说:“我们今天月考,她回来考试的。”
王昊笑了一下:“我现在只能靠搜索引擎知道她的消息了。”
楚虞也笑,转移了话题:“还有一个月高考,你还敢打球?不怕你们年级主任抓你?”
王昊将纸巾填回从校服口袋拿出一张假条:“我请了假,他还以为我现在在家呢。”
楚虞只是笑,没再说话,王昊跟着她走了两步,道了别:“我去超市买些东西,你们先走吧。”
王昊走后,楚虞的同桌对楚虞道:“他本人比电影里黑一些。”
楚虞问:“他的电影上了?”
同桌说:“预告片刚出来。他前段时间做宣传,跟影帝钟济慈站一起,倒也没被压下去。”
楚虞道一声敷衍:“是吗。”
同桌:“连带咱们学校都出了名,一个高中能出两个明星,于露茵虽然还不红,但也是拍过电视剧的人了。王昊真是厉害,杜涧生的戏也能演,可惜马上就要毕业,看不了几天了。”
楚虞低头笑了一声,眼看着上课铃要响,两个人小跑着奔向教室。
晚自习下课,楚虞收拾了书包,随着人群拥挤出教学楼,同桌在她身旁还在说着王昊和于露茵的事,提起了低年级那个与王昊谈过恋爱的学妹,楚虞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在校门口找梁家司机朱,朱开的那辆奔驰在校门口找不到,楚虞走出去一些,眺眼到路那边去,在一盏掩在树叶枝干里的路灯下看到了那辆熟悉的迈巴赫。
楚虞的心忽然一跳,她强压着,向同桌道了别,再握住了书包的带子。那流光的车身上的窗后好像蛰伏着一双眼睛,未显露任何,窥探不得任何,就让楚虞无比紧张。
楚虞一步一步走过去,在穿过马路时面对驶来的每辆车子很谨慎地张望并暂停了脚步,再小心启程,这样三步一停,马路似乎很长,但也最终走完了。
楚虞打开了车门,只看到空空如也的后座,和驾驶室里的李平。
“李叔叔。”楚虞说,声线是掉下去的。
李平看了她:“小虞,上车吧。”
“您怎么来接我了?”车子开出去一段路楚虞才说话,她刚刚看到梁京兆和她曾住的小区飞闪过去,“梁叔呢,还在香港?”
“啊,没有。”李平道:“回来有几天了,不过公司有些事情,他忙不过来。”他从后视镜中看了一眼楚虞:“在老宅住得还好吧?”
楚虞说:“嗯,挺好的。”
李平说:“你梁叔一直住在公司里,今天让我来接你,顺道看看你这里有什么事。”
楚虞平静回答:“我能有什么事,让梁叔不用操我的心。”
李平“嗯”了一声,他一直将楚虞送到梁宅门前,楚虞下车时,他也一并下来了:“我看你最近没有刷卡。”
楚虞道:“我不缺什么,田姨总给我买东西。我什么也不缺的。”
李平淡淡笑了,他向大门侧了侧,“好了,快回家吧,早些睡觉。”
楚虞挥手:“李叔叔再见。”她走出去几步,忽然书包上的一只挂坠掉落,楚虞弯腰去捡,夏季的校服裙摆升上去一截,主幽静雅致照明风格的庭院里,楚虞膝盖上两公分的地方分布着一些深深浅浅的淤痕,只是一瞬,楚虞直起了身,裙子遮盖下去,李平也难再细看,还疑心刚刚是错觉。
他看楚虞进了门,而后钻进车子,驶离了梁宅。他一直开进市区去,从聚贤楼下接到了梁京兆。
梁京兆身上既有酒气也有茶香,坐进座位便向后仰靠着,李平发动了车子:“谈得怎么样。”
“妈的。”梁京兆低道,“真当自己是个东西了。”
李平说:“岳嵩文那里怎么说?”
梁京兆冷笑:“模棱两可。”他伸手拉开了领带,“你刚刚去接楚虞了?”
“嗯。”李平几次在后视镜中观测梁京兆,他是不敢说妄言的,于是斟酌了再三,说出了:“楚虞好像在老宅那里受了欺负。”
梁京兆听了,没说什么。“楚虞”这二字他刚刚从口中说出来,就引起一阵心烦。他掩住了脸,上下抹了一把,公司的事也让他烦躁。他问李平:“你怎么知道的?”
李平没说他看到楚虞的腿上有伤痕,他刚刚只是一眼,昏昧了也是可能,他只说能确定的事:“我听她说话不太对。”
梁京兆仰头靠着椅背,闭着眼,也看不出什么情绪,“她不是小孩子了,有什么事自己不会解决?”
李平不再言语了。而梁京兆说完,自顾蹙了眉头。
都是麻烦。
作者有话要说: 平安夜快乐 下章写写梁先生的烦恼
☆、前番拂袖心
梁京菁不是心血来潮去香港大学做旁听生,而是被梁京兆关了起来。她在香港的画廊里结识了位艺术家,一心要去学雕塑、追求更深层的艺术净化。其实她要干什么梁京兆是不管的,但梁京菁又额外做了些让梁京兆不高兴的事。且梁京兆最后看到了那位艺术家的真身:头发都白透了,若梁京兆与梁京菁的父亲在世,大概就是这样年岁。梁京兆一气之下,又想到了梁京菁在大陆的小白脸吴桂荀,直接将梁京菁关到半山上了。
梁京兆离开半山别墅要去机场时,梁京菁在客厅又和他争执,梁京菁喊说:“你养一个楚虞不多,我养十个吴桂荀也不多!”
梁京兆“砰”地关上了门,反将梁京菁吓了一跳。
他们原是来治丧的。头几天梁京兆屋里屋外地穿梭,梁京菁领着一个女人来,二十五六的年纪,和梁京菁比是真正的一张素面朝着天,梁京兆问:“这是?”
梁京菁道:“徐世伯的女儿,港大研究生,今年毕业。”
梁京兆点了头,对着这位道了声:“你好。”管家叫客到,梁京兆拂了拂素麻外衫,匆忙告别一句就走了。
就这一句话,梁京菁晚上在餐桌旁对她的大哥道:“哥,你看徐小姐怎样?”
梁京兆一天内见了上百人,早抛之脑后。他问:“谁?”
梁京菁却冷了脸,“哥,你还真要我叫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叫嫂子?”
梁京兆没听明白,“你什么意思?”
梁京菁一字一句问:“大哥,你真要娶楚虞进门?”
梁京兆立时将碗摔了出去:“梁京菁!”
梁京菁跳起来,不甘示弱地:“我一直都敬重大哥,爸爸走得早,是哥你一直照顾这个家。但在这个问题上,我不能和您站一条线上。”
梁京兆道:“我何时说我有这种念头?”
梁京菁道:“您可太有了!”她抛下这句,夺门而去,门关一瞬她就换了副神情,开开心心坐上了轿车,且内心十分跃雀。这几天来被困在灵堂,终日和棺椁花圈相处,她要闷死,趁此机会逍遥去也。
梁京菁没想到梁京兆真正动了气,在餐桌上坐了足足一个钟头,就是想她说的这些话的意思。他真是看上了楚虞?真是胡言。他另想着其他一些事,一个钟头过去,他站起身来,同时在心里以一句:“荒谬!”作了结论。
楚虞第二天去上学时,吴桂荀也起来了,两人在客厅中遇见,吴桂荀穿戴极整齐漂亮,唤来从厨房里拿了面包牛奶的的楚虞:“我送你一趟?”
楚虞问:“怎么今天这么早?”
吴桂荀对着镜子正了正领带,“去香港。梁京菁打电话给我,说被你梁叔关了禁闭。”吴桂荀回了头:“你猜她是因为什么缘故?”
楚虞没说话,因为她知道吴桂荀并不是真的让她猜。
“她说你和梁京兆的关系不正常,还对梁京兆说梁家有她没你,有你没她。”吴桂荀说完,还笑了两声。
楚虞将早餐放在玄关的柜子上,背起书包,又去换了鞋子,没什么别的反应。吴桂荀先走一步,“我去开车,你在门口等我。”
楚虞应了一声,在镜子前理了理束在校服裙里的衬衫下摆,一分钟后拿着面包和牛奶出了门。
她一出门,见到了李平,他开着车停在左手边,而吴桂荀从右面尽头的道路正开过来。
李平已经看到了楚虞,楚虞顿了一下向他的方向走,在李平车前弯下腰,车窗降下,楚虞道:“李叔叔。”
李平招了招手:“上车吧。”
“您送我吗?”楚虞眼角余光看到了对着驶来的吴桂荀的车子,犹疑着坐进了副驾驶。李平刚刚注意到楚虞游离思虑的那一眼侧目,就顺着看到了吴桂荀。吴桂荀停在车门前,还没有看到李平和楚虞,只停在门前等着。
没一会,楚虞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此时六点四十分,一般的同学朋友之类绝不会在这样的时间里打电话。李平看着楚虞的口袋,楚虞的手探进去,将电话掐了。
“没事,是闹钟。”楚虞面对李平的注视,解释道。
李平转过头去,发动了车子,声音惊动了前面的吴桂荀,隔着四五米的距离,隔着两块贴着紫外线膜的挡风玻璃,李平和吴桂荀对上了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