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锦春(重生)——姚霁珊
时间:2017-11-07 20:29:43

  他的声音变得柔和起来,身上居然流露出了几许温情。
  这样的薛允衍,是秦素前世今生都不曾见过的。
  只听他又温声续道:“从小到大,虽然我兄弟二人都是观点相左,南辕北辙,可这是因为我们走的路不同。我的身后背负着阖族老幼,所以,君子之道与我相悖。而我的二弟,他可以恣意纵情地去做他想做的事,不必违背本心,不必背负太多。他能长成如今这样,我其实……很欢喜。”
  薛允衍的语声停了下来。
  轻舞的柳丝触上他的衣衫,无声地昭示着他此刻的思绪,纷飞扬起,不知所踪。
  薛允衍微有些出神地站着,似是已然忘记了接下去要说些什么。
  良久后,他才像是回过了神,转看向秦素,眸色如晶,却已是不复寒凉。
  “如今我只想请问六娘子声,二弟的命格,可有破解的法子?如果有,我愿倾所有而为之。”他说道,只手抚向了苍翠的树干,神情十分平静。
  看着这青衫如旧的男子孤立树下,向她请求个办法,秦素的心底,忽然便有了种灰尘散尽、明镜初悬般的通透。
  她终于明白,她想要薛允衍怎样帮她了。
  或者说,她是终于搞懂了,此前他为什么会对薛允衍如此执着。
  原来,在潜意识里,她早就有了个念头。
  个不足为外人道的、疯狂而又大胆的念头。
  在薛允衍不曾问她这些话之前,这个念头只是个模糊的影子,不显山不露水地影响着她的每个举动。而此刻,当她望向眼前这冷峻的男子之时,这念头才终于变得强烈明晰,让她在某个瞬间甚至听不见自己的心跳。
  唯有那个念头,在心底里野草般地疯长。
  秦素举眸看向薛允衍,良久不曾移开视线。
  那刻,她的眸中不再有春烟氤氲,而是光华清亮,如夜空中的星子般璀璨。
  “我很抱歉,这个答案,我没办法给郎君。因为当今的大陈,是容不下位真正的君子的。”秦素说道,看向薛允衍的眼神里,有着种难以形容的意味。
  薛允衍亦深深地凝视着她。
  两个人的眼神胶着不下,似是皆要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出些什么。
  时间蓦然停滞,切似都被冻结。
  那是极为玄妙的刹,无声无息,唯眸光四溅,仿若飞瀑迸于山石,激起了无数尘烟。
  在那数息之间,秦素觉得,她从对方的眼睛里,捕捉到了丝晦暗的阴霾。
  而当又阵大风掠过她的鬓时,薛允衍已经重又变回了那个温润淡然的郎君。
  “今日无路,便看明日罢。”他掸了掸袍袖,唇角轻勾。
  如果今日的大陈容不下个真正的君子,那么,又何妨寄望于明日?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新旧交替,才是这世间万事万物运转的法则。
  积弊已久的大陈,或许,也该换位新君。
  唯有拨乱反正、破陈出新,方能重得生机,而到了那时,或许,这个国家才能够真正容得下位君子,让他能够正直地、纯粹地活下去。
  看着这样的薛允衍,秦素的后心又冒出了层潮汗。
  那寒鸦般的音色,似带着残秋的萧索,点点刮过她的耳畔。
  她居然觉得冷。
  强忍住瑟缩起来的冲动,秦素回了薛允衍个笑:“郎君的话我可不懂。”
  薛允衍扫了她眼,神情不动,清寥的语声若西风拂鬓:“我觉得,你懂。”
  语罢,他便拂袖往来路而去。
  “且慢。”秦素出声唤住了他。
  薛允衍停步回,却见她脸的欲言又止,像是有什么事情委决不下。
  “何事?”他问道。
  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秦素看他的眼神,有点叫人毛。
  他倒是不怕她使手段,他只是深深地觉得,以这位惯会出幺蛾子的脾性,万她真整出什么事情来,也很叫人头疼。
  薛允衍不由自主地抬手抚住了额角。
  个薛允衡已然叫人头疼不过来了,如今看来,好像还要再加个秦六娘。
  双倍的头疼,也不知他能不能扛得住。
  薛允衍的眉尖动了动,所幸以手掩额,秦素并看不见,而她也更不知道,她在薛允衍的心目中,已经是堪比薛二的恐怖存在了。
  此时的秦素,正在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薛允衍。
  他高挑的身形便停在离她不远的石桥之下,身上的气息么……倒也还算温和。
  不像是生气的样子。
  秦素心里有了底。
第535章 水中影
  提着裙摆上前几步,秦素踩上了薛允衍身旁块略高的小石,待与他身高平齐之后,方才在对方冷冷的注视下,犹犹豫豫地伸出手,在他背上轻拍了下。
  “你会有个好夫人的。”
  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句,秦素便自石头上跳了下来,飞快地退回原处,脸戒备地看向薛允衍。
  薛允衍有些哭笑不得,看了她会,蓦地笑。
  平素难得笑的人,如今忽然启唇而笑,刹时间,秦素只觉得眼前阳光明丽,那暖意直直蕴上心尖。
  “如此,多谢六娘赠言。”他含笑语道,揖了个手,旋即转身前行。
  看着那袭青衫踏上石桥,在水中映下修长的身影,秦素终于忍不住抱着胳膊打了个抖。
  太瘆人了。
  薛允衍身上方才渗出的寒意,几乎把她给冻僵了。
  这般想着,秦素不由又有些急。
  这还什么都没说呢,才开了个头,这人就又走了,这是怎么个意思?
  她的条件呢?她的交易呢?
  她个人在这里瞎琢磨了半天,人家根本就不理她,直接撂下两句莫名其妙的话就走了,你叫她怎么办?
  “大郎君请等等。”秦素心下焦灼,大着胆子追出去两步,跟在薛允衍的身后道:“大郎君,您也不能就这样走啊,这还什么都没说定呢?您总要问问我的计划,也总要把您的计划给说说吧是不是?”
  薛允衍脚步微顿,回看向脸急切的秦素。
  不知何故,他在那个瞬间忽然有种感觉:往后的日子,只怕不得消停了。
  无声地叹了口气,薛允衍淡然地道:“到时自可知晓,如今不过白废口舌尔。”语罢,他立刻头也不回地下了石桥,那高挑的身影转过了石板路,青衫随风,很快便隐入了廊柱之外。
  望着空无人的后花园,秦素不由撇了撇嘴。
  “多说句又不会死。”低声嘟囔了句,到底她也没敢再追上去,只得狠踩了几脚树下的野草出气。
  罢了,聪明人都是这个毛病,凡事总爱搞得神神秘秘,想当初她不也这样做过?
  不过,她方才那句多余的话,也的确算是附加的赠言。
  这世上的聪明人何其多,薛家尤其不少。只可惜,上苍却好似对薛家不大厚爱,薛允衡的早逝是桩,薛允衍的婚事……便是另桩了。
  秦素暗自摇了摇头。
  那件事她直都没提过,而她留给薛家的几番赠言,也始终在避免提及此事,如今想来,这应该便是那个隐约的念头在作祟了。
  原来,早在那么久之前,她就已经有了这个想法。
  秦素怅然地望向远处。
  柳丝如醉,在风里折腰轻舞,池塘上起了圈涟漪,有红鲤窜上水面,吐出串水泡。
  看起来,她还真就像丽妃当年说的那样,是个“记仇远胜于记恩之人。”
  上辈子的仇,她到今天都没忘记。而且目前看来,她还很有前仇后恨并报还的架势。
  秦素移开视线,垂眸看着脚下丛生的碧草。
  算算日子,那件事此时应当已经生了,薛允衍就算想要补救也为时已晚,这也是秦素直到此刻才赠言予他的原因之。
  最初时,这消息被封得极严,毕竟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几方面都不愿将之摆上明面儿。直到明年春时,临华殿举办了场盛大的上巳宫宴,宴会上突生变故,这事情才终于瞒不住了,变得举世皆知。
  这件当年轰动大都贵族圈的艳色情事,在这世,秦素有成把握将之压下去。如此来,她也算对得起薛氏,且亦不会打乱原先的步骤了。
  就让切该生的,都应时而生吧。
  秦素最后想道,终是按下了心底的情绪。
  “女郎原来在此处。”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迅将她的心神拉转到了此刻。
  秦素循声看去,却见青石路上转出来两个人,正是阿忍与阿臻,而出声唤她的,则是阿臻。
  秦素不由苦笑。
  薛允衍倒也真不客气,直接就把她的使女叫过来了,不必说,这就是在逐客。
  薛允衡方才突如其来的句话,怎么听着都有点吓人。如果秦素是薛允衍,也定会把这个弟弟看牢了,再不许别的小娘子勾引他。
  呀呀个呸!什么勾引?
  秦素立刻呸了自己声。
  她这是被薛大给吓傻了么,居然还自己给自己抹起黑来了。她哪里勾引薛二了?分明是这厮自己脑袋坏掉了,居然主动说要来纳她。
  在这件事上,她秦素可以用妖妃的名义起誓,她可绝对是清清白白地。
  在心底里将薛大薛二轮番骂了几遍,秦素的眼睛才又弯了起来。
  今天的事情能有此结局,可谓收获颇丰,她是极为满意的。至于和薛允衍打的那两句哑谜,只能留待来日再解。
  只要将谜底熟记于心,秦素相信,解谜之日也在不远处了。
  她笑眯眯地迎着阿忍她们走去,主仆几个说笑了几句,便自寻了路径离开后花园不提。
  却说薛允衍,几乎便在秦素等人离开的同时,他也跨进了退思园的院门儿。
  青竹帘内,仍旧维持着方才他离开时的模样,棋枰上残局未了,张空的短榻打横放在门边,而薛允衡则盘膝坐在另张榻上,看着眼前的棋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薛允衍便摇了摇头。
  他这个弟弟真是越傻了,今天好不好地跑去人家跟前说要纳了人家,结果被人家当耳旁风,简直是丢人丢到了家。
  许是听到了薛允衍故意加重的脚步声,薛允衡忽有所感,抬起了头,却见薛允衍已经踏上了石阶,正自跨过屋门。
  薛允衡便在榻上换了个姿势歪着,懒懒地道:“你们说完话了?”复又引颈往他身后看了看,欲盖弥彰地又问了句:“都说完了?”
  薛允衍扫了他眼,也不答话,俯身便将那张打横的短榻给拾了起来,仍旧放在薛允衡的对面,方淡声道:“别看了,人都走了,你对着个棋枰又有什么用?”
第536章 拂残局
  薛允衡被自家兄长一语戳破心事,耳尖又开始泛红,只能强撑着摆出一副不明白的样子,说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哪只眼睛瞧见我盯着棋枰看了?”
  “我两只眼睛都瞧见了。”薛允衍淡淡地道,衣袖一拂,便将残局拂散了去:“这般对局你也能看得下去?我看你一辈子的蠢都用在这两天了。”
  他口中说着话,手下的动作却是极快,三两下便将黑白子重新归了类,薛允衡阻之不及,又被他言语辖制住,只得将脖子一梗,摇着扇子道:“我乐意,你管得着么?”
  “长兄如父。”薛允衍说了这四个字,便自站了起来,坐去一旁的陶案边喝茶。
  再不喝两口茶,他真怕被自家的弟弟给噎死。
  平素那样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今日这般瞧着,突然便有了种蠢气冲天的架势呢?薛允衍不动声色地端详着自己的弟弟,方才在秦素面前一力回护幼弟的模样,此刻早便没了踪影。
  “长兄如父”这四个字,成功地令薛允衡说不出话来了。
  他眯着一双狭长的凤眸,下意识地摇着扇子,耳尖上的红晕倒是消去了不少。
  薛允衍再度摇了摇头。
  罢罢罢,这些弟弟妹妹就是讨债的祖宗,他只能好生敬着,一个也得罪不起。
  “你真打算外放去西北?”不着痕迹地转过了一个话题,薛允衍的语气仍旧如往常一般淡然。
  薛允衡莫名觉得松了口气,便也顺着这话题道:“是,总在大都呆着,气闷得紧。”
  说这话时,他的神情微有些发沉。
  大都的风流蕴藉举世皆闻,可他却总觉得,这样的大都并不真实。这两年他东奔西走,见识到了大陈各地的民情,越是深入了解百姓民生,他便越发觉得大都的浮华,亦觉得,总在大都为官,他怕是一辈子都成不了他想成为的那种人。
  所以,便在这一次离开大都之前,他终是动用了薛郡公的名义,给中书省递了条子,要求趁着今年夏末大陈例行的官员调动之机,外放去西北边关瞧一瞧,如今初步定下的是泗水关。
  “泗水关监军至少五年,你想清楚了?”薛允衍再度问道。
  大陈开国时便已有文官监军之例,只不过自太祖皇帝文治武功,并不用着派人去盯着自己的军队。但到了先帝时期,士族门阀势力渐强,朝廷对军队的掌控力逐渐减弱,先帝便重拾旧矩,中元帝比之先帝还不如,自是循旧例继续往各地驻军派文臣监军。
  听了薛允衍之语,薛允衡摇扇子的手便停住了,凤眸中蓦地似点燃了一簇火焰,沉声道:“我自是想清楚了,男儿丈夫志在四野,岂可固守于朝堂?”语毕,又挑衅地看了看薛允衍,勾唇一笑:“长兄身负重任,这些轻省的活计,便交由我去做罢。”
  薛允衍未曾说话,唯看向薛允衡的眼神变得极深。
  兄弟二人对视了片刻,各自转开了视线。
  抱负有不同,而志向却皆高远。那一刻,兄弟二人都觉得,这寥寥数语,远比长篇大论地辩论更能让他们了解对方的心意。
  “既如此,范家的事,你便勿须再插手了。”薛允衍终是说道,一面搁下了茶盏。
  薛允衡错愕地看着他,眸中有着明显的疑惑。
  看着他满是不解的表情,纵然薛允衍向来心冷如铁,也不自禁地觉出了一丝无奈。
  身为兄长,为了这些弟弟妹妹们他简直就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到现在还不忘来提点他这个突然就变笨了的弟弟。
  薛允衍用力按了按额角。
  看起来,得想法子离开此地才是。
  唯一比坏弟弟还要麻烦的,便是蠢弟弟。
  他情愿与聪明的薛允衡天天吵嘴,也不想给蠢笨的薛允衡指点迷津。
  数息之后,薛允衡才像是终于听懂了他在说什么,立时讥讽地道:“汉安乡侯在占田复除案里本就不干净,你留下人手盯了半天,也没说有什么成效。”指摘自己的兄长,薛二郎绝对是手到擒来:“如今倒好,你竟还由得这范家子弟鱼肉乡里,范孝武行事乖张、为人狂妄,听了说他手里还有人命,怎不见你这御史中丞参上一本?”
  “我都说了,勿须你插手。”薛允衍按在额角的手半天没抽回来:“我留下人手盯的事情,也并非是占田复除案。而就算是这件隐秘之事,也有人开始提了。”
  “哦?”薛允衡挑了挑眉,终于明白过来了一两分,立时满脸放光:“此话怎讲?莫非大都有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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