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锦春(重生)——姚霁珊
时间:2017-11-07 20:29:43

  早已拐过巷口的苏长龄,自是听不见这老叟的唠叨的。
  踏着遍地的碎雪,他缓步走在永福大街上,一面走一面四处打量,神态很是怡然。
  此时恰是才过午后,市面上正是热闹之时,大街上车辆甚多,行人却不算多,泰半是各贵族府邸的仆役,得了假在街上闲逛。苏长龄这一身朴素的打扮,在人群中毫不起眼,连多看他一眼的人都没有。
  他这一路走得不紧不慢,步出永福大街后,便又拐去了四方巷,直到出了巷口,他才在路边雇了一辆牛车,指明方向,便由得那牛车慢悠悠地离开了贵族云集的城东地段。
  大都城的建筑以东贵南富、北贱西杀为导引,却是个大十字形的布局,而皇城则居于城市东南角,依山傍水,与玄都峰遥相呼应,每年玄都观的春时花盛、秋雨红枫,都能入得了皇城的景。这皇城还是太祖时由墨氏堪舆宗师亲定的位置,引福纳吉、祛邪避祸,堪称福地。
  此时,苏长龄所乘的牛车却是渐渐远离了永福、永宁、永平、四方巷等繁华大街,向着城市西北角的方向行去。
  约莫半个时辰后,牛车终于停在了位于大都城北的和气坊。
  此处已经属于庶民的居住处,比起东城的繁华,这里无论是建筑还是路人的穿着,都要朴素甚至寒酸得多。唯一不输于东城的,便是满街的笑语欢声,一点也不比那些富贵地方差。
  苏长龄施施然地下了车,环顾四周,却见牛车正停在一家茶坊门前,那布幡写着斗大的“四季春”三个字,字迹倒是苍劲拙朴,在飘飞的细雪中张扬翻卷。
  苏长龄微微点头,撩袍走了进去。
第675章 守谦冲
  “客官这边请。”甫一进店,那店伙已然笑着招呼了上来,想也没想地便将苏长龄往楼上引,一面还点头哈腰地介绍道:“楼上雅间儿能瞧见前头的小九川,风景还是很不错的。”
  苏长龄微笑地随着他上了楼,到得甲字号雅间儿门前,那店伙便上前敲了敲门,轻声道:“客到了。”
  “请进。”里头传来了一声极清冷的回话,虽只说了两个字,那声音亦冷得似能冻住人的耳朵。
  店伙推开屋门,侧身让进了苏长龄,随后便退了出去,顺手将门也关严了。
  苏长龄在屋门处站定,举眸四顾,但见雅间儿的正中置着个大炭炉,醺醺然散发着暖意,墙角是玄漆高几,几上架着一只细颈大肚青瓷花瓶,瓶中有寒梅绽蕊吐芳,冷香扑鼻,另一侧的墙角立着四扇玄漆屏风,靠窗的位置则置着椅案。
  此时,那大案旁正立着一个男子。
  那男子身形修长,颜若冰雪,谪仙般地俊美,然气韵却是清冷无情,仿若灿阳下的冰山,耀眼之下,尽是寒冽。
  “见过主公。”苏长龄微微躬身见礼。
  他的语气并不似寻常人那样对自己的主公充满敬畏,反倒带着几分随意或者说是洒脱。
  那冰雪般的美郎君面色平静地看着他,冰冷的眸子里没有一丝表情:“我不是先生的主公,先生还是唤我和静罢。”
  “于礼不合。”苏长龄笑着摇了摇头,态度仍旧不能算得上尊敬,只是纯粹不愿有违礼数而已,“桓氏大郎君的字,可不是我一介门客能唤得的。”
  “如此。”桓子澄面色泠然地点了点头,再不置一语。
  “难为主公竟找到了这里。主公只说要寻一个能赏小九川风景之处,我便提前约下了此处,这地方应该还不错吧。”苏长龄漫声说道,一面便很是随意地解下斗篷,搭在了一旁的椅背上,复又行至炉前烤火暖手,一行一止皆是自然无比。
  桓子澄却也没显得很吃惊,对于苏长龄这种熟稔的举动,他似也习以为常了。
  “地方不难找,苏先生却是迟了半刻。”他淡声说道,声线中像是染上了屋中冷香,听来虽动人,却又冷到了骨头里去。
  “江家宴饮,我恭陪末座,来得迟了,主公见谅。”苏长龄不紧不慢地说道,终是将手指烤得暖和了,便缓步走到了大案前,站在了桓子澄的对面。
  桓子澄抬眸打量着他,复又垂眸,眼底深处,隐隐划过了些许情绪。
  前世时,他眼前的这个人,是叛去了赵国的。
  在桓家未灭之前,苏长龄曾被桓子澄视为最危险、也最难应付的对手。
  而此刻,这个前世的对手却正含笑站在他的面前,与他围炉叙话,状若老友。
  桓子澄的心底里,浮起了一丝极淡的苍凉。
  这时候的苏长龄,看上去可真是年轻啊。
  他的脸上还没有生出细密的皱纹,眼睛里也还没有那些强烈的愤怒与仇恨,更没有欲将这天下碾成齑粉的怨毒。
  此刻的他,行止翩然、面若温玉,怎么看都是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让人根本无法将之与愤怒、复仇与偏执般的疯狂行径联系在一起。
  这样的苏长龄,居然能够为他桓子澄所用,即便此刻两人相对而立,桓子澄仍旧有种如在梦中的恍惚。
  “江九郎已然赴任泗水,吕氏府兵正在集结。”苏长龄清润的语声传了过来,将桓子澄自思绪中唤醒。
  他淡淡地“唔”了一声,坐了下来,又指了指对面的椅子,道:“苏先生请坐。”
  苏长龄依言坐下,温笑道:“我记得主公曾言,将会毕其功于一役。我且斗胆猜一猜,这一役,是不是就在泗水?主公两度命我荐人去泗水,是不是就是想在泗水定胜负?”
  说这些话时,他的眼中有着强烈的野心与斗志,似是对即将于泗水燃起的战火充满期待。
  果然,他还是他,一点没变。
  这一刻的苏长龄,与桓子澄记忆中那个疯狂大胆却又精明冷酷到了极点的苏长龄,重合在了一处。
  桓子澄垂下眼眸,未置可否。
  泗水之战,是否会成为关键的“那一役”,还有待观察。
  所谓提前布子,也未必就真的要将这步棋用上。或许到时候局势变幻,这一役便会改在广陵、晋陵或者是更远些的辽西。
  谁知道呢?
  桓子澄低垂的眸子里,有冷意一闪而过。
  对于他的冷淡态度,苏长龄似乎已经非常习惯了,此时见状也并不介意,提起茶壶给桓子澄倒了盏茶,语声低微地道:“今日小宴,杜骁骑与周都水都来了,虽只是寻常饮酒作乐,但从他几人言语中能够听出,杜骁骑恐是有意于将广陵置于掌中的。”
  “广陵不是已经姓杜了么?”桓子澄淡声说道,将茶盏端了起来,却并没去喝,只慢慢把玩着,面上仍旧没什么表情。
  听得此言,苏长龄便笑了笑,温润的语声如暖水过耳:“杜骁骑对其子四郎,并不满意。”言至此节,他便意味深长地看向了桓子澄:“毕竟,杜四郎的身上,流着桓家的血。”
  桓子澄的唇角动了动。
  苏长龄知道,当这个动作出现在桓大郎的脸上时,通常便意味着,这一位正在冷笑。
  这种几乎没有表情的表情,随着相处时日渐久,苏长龄也能够摸索出几分来。
  “既然杜四有本事坐上那个位置,他就一定有本事守得住。杜骁骑,不过是肖想罢了。”桓子澄淡然语道。
  前世时,杜光武乃是桓九娘所出之事爆出来后,杜骁骑为了向桓家示好,曾经将一部分杜氏府兵交给了杜光武带领。
  便是凭着这支军队,杜光武硬是撑到了桓家被灭之前,也没有将兵权分出去一点,并且还将这支军队带得越来越强,甚至最后令得中元帝都不敢轻易动他。
  杜四郎就是一头满怀仇恨的独狼,谁也别想命令他怎么做。而广陵如今正在杜四郎之手,他若是不想放手,杜骁骑是绝对讨不了便宜去的。
第676章 十二字
  桓子澄的眼底深处,隐约划过了某种情绪。
  “杜四的身份,一定不可以叫人识破。”他淡声说道,将茶盏搁回了案上。
  “此事容易。”苏长龄立时便接了口,语气颇为轻松:“觉慧一除,此事必永无人知。”
  说到这里,他用一种探究的眼光看向了桓子澄,问:“只是,主公确定要这样做么?”
  桓子澄垂眸看着茶盏,淡声道:“只能如此。”
  苏长龄看向桓子澄的视线里,便多了些许凝重。
  “在杜四郎与先……杜夫人之间,觉慧是唯一的连线,杜四郎口中虽不曾说,但观其行止,他怕是将觉慧视作了半母。一旦我们将觉慧除去,万一叫杜四郎察知了事情的真相,他……或成隐患。”苏长龄说道。
  在他和桓子澄的眼中,觉慧是死是活根本就不值一提,他们在意的是杜四郎这颗棋子,会不会听话地任由他们摆布。
  桓子澄面无表情地转首看向了窗外,冰冷的语声毫无起伏:“先生怎么也这样妇人之仁起来了。”
  觉慧总归会死,就算他桓子澄不出手,她也是命不久矣,她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最迟也撑不过明年。既如此,倒不如让她死得更有价值一点,还能越发激起杜四郎的凶性。
  “我着相了。”苏长龄笑道,拂了拂衣袖,复又慨叹:“我只是有点不敢相信,素来如冰似雪、高洁出尘的桓氏大郎君,却原来亦有如此杀伐之气。”
  “先生过誉。在先生面前,我不过是学生罢了。”桓子澄淡淡地道。
  前世时,为了复灭门之仇,他苏长龄可是把全大陈的人都恨了进去,为家仇而竟至与故国为敌。
  在这位苏先生眼中,或许从来便不存在什么无辜之人。举凡手段,皆是以达成目的为首要;举凡人物,皆可视为棋子加以操控。
  前世的苏长龄曾有一句很著名的狂言:“我苏长龄所谋只有十二字——有智无情、有脑无心、有算无遗。当此十二字,则天下无敌。”
  若非如此极之于谋,他又怎么可能从叛国之人一步步踏上赵国权力的巅峰,成为名著三国的大谋略家?纵然其行径始终为人所不齿,然其谋略上的成就,却是所有人都无可否认的。
  这位苏长龄苏先生,才是他桓子澄的授业恩师。且桓子澄还相信,但凡他在诸事上表现出一点手软的迹象,苏长龄必不会如今日这般对他言听计从。
  就算他救下了苏长龄全家,又以无比精准的预言镇住了对方,以苏长龄的桀骜,他也不会永远听命于他。
  唯有表现得比他还要冷酷、还要算无遗策,苏长龄才会真正地心悦诚服,甘愿供他桓子澄驱策。
  “既是主公计议已定,那我便择日透话罢。”苏长龄温润的语声响起,分明是夺取人命的谋断,自他口中说来时,却似与友人清谈,“自从我擅术数之事为府君所称道后,府君倒也时常与我切磋。”
  江仆射也擅术数,但与尽知前世的桓子澄相比,他那点术数便毫无意义了。
  苏长龄话音落下,桓子澄却没有接话。
  房间里兀自安静着,好一会后,他冷湛湛的语声方才响了起来:“杜三郎……也闲了许久了。”
  苏长龄眉头一跳。
  他抬头看向桓子澄,瞬息间便已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不由讶然:“主公的意思是,让杜三郎也卷进此事中来?”
  “闲子也有闲子的用处。”桓子澄淡然地说道,视线垂落于杯盏上,似是有些心不在焉,“把觉慧的消息透给杜三郎,引他上钩。杜骁骑那里,先生不必理会,他自然会有动作。”
  苏长龄凝眉听着,面上的神情已是格外郑重。
  原本只是借杜骁骑之手杀掉觉慧而已,此事并不难。而若依桓子澄之计,则事情会变得复杂百倍,然而却又会变得……
  “有趣,有趣。”数息之后,苏长龄终是说道,语罢又忍不住击案而叹:“大妙!”
  那一刻,他看向桓子澄的眼神里,终究是多了些许钦佩。
  桓子澄此计,确实妙极。
  据苏长龄所知,杜三郎的日子,如今可谓艰难。
  自从母族何氏牵涉到了谋逆大案中,他生母也在不久前“病故”,杜三郎在杜家日渐被压得抬不起头来,据说连住处都简陋得不成样子。
  若说杜三郎起意调查风头正劲的“庶弟”杜四郎,在动机上是很说得通,或是嫉妒、或是仇恨、或是邀功,在在都顺理成章。而若由他的身上透露出觉慧的行踪,杜骁骑必定会出手干预,没准还会顺手把杜三郎也给灭了。
  到说底,这天下间最想瞒住桓九娘之事的人,是杜骁骑。
  明知中元帝对桓家如此忌讳,他杜家却还偷偷地养了个桓家的外孙,此事万一曝出,杜骁骑难辞其咎。
  思及此,苏长龄面上的钦佩之色愈浓,摇头叹息地道:“吾虽是门客,却不如主公善谋矣。”
  与桓子澄之计比起来,他此前的办法委实太过简陋。桓子澄才是真的不废一子,让所有人都在棋盘上活了起来。此外,有此一策,就算事后杜四郎起疑,也绝不会想到这是桓氏出的手。
  “吕时敏那里可有消息?”桓子澄蓦地问道,有些突兀地换了一个话题。
  看得出,他并不想再在觉慧之事上多做纠缠。
  苏长龄闻言,面色微微一凝,沉声道:“吕时敏几乎足不出户,也不见客,除了点卯当值以外,直如隐形一般。”
  桓子澄轻轻“嗯”了一声,淡然地道:“是个聪明人。”
  “主公明见。”苏长龄颇有诚意地恭维了一句,端起茶盏啜了口茶:“此人确实是敏于内而讷于外。他越是如此,陛下便越是放心,相应地,吕家也就越安稳。”
  “如有异动,速报予我。”桓子澄说道,冰一般的面容上隐有肃杀之意。
  苏长龄似是有些吃惊,停了一会后,终是忍不住问道:“主公的意思……莫非是要废了他?”
第677章 改门庭
  桓子澄侧过身子,将盏中的冷茶泼去了一旁,道:“看他的表现。如无用,废之亦不可惜。”
  苏长龄这一回是真真切切地大吃了一惊,挑眉道:“主公何出此言?太子母族也就只剩下这几个人了,主公不思添人,反倒意欲除之。主公便不怕太子之位不保么?”
  桓子澄抬眼看了看他,冰冷的脸上毫无波动:“吕氏不比桓氏,桓氏进可攻、退可守,更可改弦更张、改换门庭,而吕氏头上的太子帽子,却是终生不可去除。若行动间一有错着,吕氏便是最大的隐患。”
  此言一出,苏长龄已是耸然动容。
  “郎君的意思是,桓家有意重新推举一位皇子?”他问道,那双平素总是隐含着智慧与笃定的眼睛,此时已经张得极大。
  他确实极为震惊。
  在他看来,桓家是毫无疑问的太子一系,因为桓氏身上的太子烙印打得太深,当年又与吕家走得太近。若不是怕桓家势大,隐有挟太子而灭中元帝、然后再自己称帝之相,当初先帝爷也不会以雷霆手段将桓氏压制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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