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张很快便被水浸透,上头的字迹渐渐晕染开来,终是洇成了一团团的黑晕,再也难辨。
望着水中飘浮的纸页,桓子澄的眼底深处,划过了一丝隐约的情绪。
蓦地,门外传来了焚琴清亮的通传声:“郎君,十三娘子来了。”
桓子澄的神情瞬间一淡。
“请进。”他说道,反手从盆中捞出湿淋淋的字纸,揉成一团捏在掌中,复又转眸看向门边。
第753章 湘帘翠
书房的门上悬着一挂翠苍苍的湘竹帘子,虽是旧物,然帘色却青碧犹浓,且因蕴了时光的印记,越发有种温润的光泽,仿若一丛修竹悬于门上。
桓子澄目注湘帘,那细密的竹片缝隙里透进凉风,拂动着他的衣袖,将他鬓边落下的一绺发丝也吹得扬了起来。
未过多久,湘帘边便映出了一道纤巧的人影,随着一阵轻盈的脚步声,帘边的人影晃动了一下,湘帘便被人挑开了一角,露出了桓十三娘那张美丽而精致的脸。
“长兄在呢。饭后无事散步至此,阿蓁没有打扰到长兄罢?”她柔声说道,脆语殷殷,笑脸如春花绽放。
“不曾扰我。”桓子澄言简意赅地道,冰冷的面容上,难得地漾出了些许温和,语声也有了几分起伏。
然而,他的眼神却仍旧极冷,如古井无波。语罢,他便伸手往旁指了指,启唇吐出了一个字:“坐”
这态度堪称冷淡,然而十三娘却像是很欢喜,笑着道了声谢,便上前坐在了桓子澄指定的扶手椅上,一面又好奇地四处打量。
这种打量若经由他人做来,怕是会予人窥视之感,只是她的脸上却满是纯真,于是,这打量的动作便也带了几分孩子气。
“好浓的墨香,长兄是在写字么?”四顾了一会,十三娘便娇笑着问道。
桓子澄回到原先的位置坐了,与她隔案相对,一只手随意地搭在案边,“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除了这一声之外,再无半字出口。
十三娘倒也不以为意,好奇的视线停在他身后的大书架上,眸中便流露出渴盼的神情,迟疑了片刻,便浅笑着掠了掠鬓边细发,语声亦自细细:“长兄这里的书真多啊。”
桓子澄淡淡地“唔”了一声,沉默了片刻,便自座位中站了起来,微有些突兀地向她点了点头:“少陪。”
说罢此二字,他便展了展袍袖,径自款步踱去了西梢间儿,似是要去处置什么事,竟是将十三娘就这样晾在了房间里。
十三娘讶然地看着他,显是对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十分不解。
桓子澄这一去,便在西梢间儿耽搁了好一会,也不知在做什么。约莫小半盏茶后,那房间里终是传来了一阵响动,随后便是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听着却是往西次间儿而来的。
再过数息,桓子澄修长的身形,终是出现在了西次间的门口。
“久候了。”他淡声向着依旧坐在原处的十三娘说道,拂了拂衣袖,缓步坐回了书案旁,与十三娘隔着一方宽大的书案,既无相顾、亦无言语。
竟是连一句交代的话都没说。
十三娘原本堆在面上的浓浓的笑,就此僵住了。
那一刻,她的神情十分尴尬。
桓子澄却像是根本没瞧见一般,安坐椅中,面无表情。
“长兄这里有好多书,能不能与阿蓁说说都有哪些书呢?”良久后,十三娘终于像是鼓足了勇气,一脸期盼地看向了桓子澄,细声说道。
回答她的,只有单音节的一声“唔”,随后,便又是长久的沉默。
这根本就不算是回答的回复,终是让十三娘面上的期盼,一点一点地淡了下去。
失望涌上了她的眉间,旋即又转成难堪,那张美丽的小脸渐渐涨红,复又惨白。
房间里寂静了下来,就像是根本没有人。
十三娘慢慢地垂下了头,低垂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缕受伤的表情。
那一刹,明快的笑容从她的眼睛里消失了,连同她眸中的光彩,也在那一声“唔”之后,散落殆尽。
她垂着脑袋,细嫩的手指下意识地抚着裙摆,似是要将那裙摆上绣着的芙蓉草花纹给抹平。
有好几次,她抬头看向桓子澄,张了张口似是要说话。
然而,桓子澄容色冰冷、神情疏离,即便二人只隔了一方书案,可他予人的感觉,却像有万里之遥。
十三娘面上的失落,渐渐转化为了苦涩。
她咬着唇,目中已有泪水盈然,抚裙摆的手也微微颤抖了起来,几乎像是在下意识地痉挛,而很快地,这种战栗便漫及全身。
而桓子澄,始终泠然安坐于原处,眸光平平看向案上的一方镇纸,对十三娘的难过乃至于伤心,视若未见。
便在这满室极度的压抑中,门帘忽地一挑,一阵微风随之而来,吹得那几案上的纸页往上卷了卷。
“郎君,茶来了。”焚琴托着茶盘走了进来,说话的声音倒是一如既往地清亮着。
桓子澄不语,只将下巴向案上点了点。
焚琴便笑嘻嘻地走上前去,安置好茶盘茶盏,复又替他二人上茶,一面便向十三娘陪笑道:“这是女郎爱喝的蜜柑茶。上回女郎在这里咳嗽了几声,郎君便交代说,往后女郎来了,只要我们奉这种茶。郎君还说了,这茶清沛润喉,却是能止咳的”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儿,将二人的茶盏分别注满,似是全没留意到这屋中气氛的冷落。
不过,十三娘原本灰暗下去的面容,在听了他的话后,却是重又焕发出了光彩。
“多谢长兄。”她欢喜地捧起了茶盏,弯着眼睛啜了口茶,旋即笑赞道:“真真好喝,又是清甜又是爽口。长兄待我真好。”
欢跃灵动的语声,冷寂的书房里像是飞来了一群啼声清脆的鸟儿,原本有些阴暗的房间,也因了这阵语声而变得活泛了几分。
而桓子澄,仍旧面无表情。
他抬手端起茶盏,浅啜了一口茶,一举一动优雅如画,几令观者沉迷。
十三娘看着他的举动,似是有些瞧痴了,好一会后方掩唇笑道:“长兄雅望非常,真不愧青桓之名。”
“十三妹过誉了。”桓子澄终于吐出了一句整话,却也只区区六字而已。
焚琴在一旁瞧着,眉头便拧成了个疙瘩。
转了转眼珠,他便上前两步,凑到桓子澄跟前笑道:“郎君,厨下赵嫂子才做了一种新鲜的点心,郎君看要不要”
“聒噪。”桓子澄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抬了抬手:“下去。”
焚琴的嘴巴一下子嘟得老高。
“郎君”他拖着嗓子唤了一声,一面更是拼命地眨眼呶嘴,给桓子澄打着眼色。
第754章 欲泫然
桓子澄目不旁视,唯身上气息骤然一寒。
刹时间,整间屋子都像是被冰雪包围了一般,十三娘甚至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焚琴的脸立时便垮了下去,原本还算清秀的五官,此刻皱得如同一只苦瓜。
他委屈万分地应了个是,方才苦着脸、皱着眉,不情不愿地退了下去。
那一刻,他心下直是无比焦急。
他是真着急啊。
十三娘与他家郎君可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可他家郎君待十三娘却并不怎么亲近,和对待其他弟妹根本没有半点不同。
可是,这隔了母的和一母同胞的,能一样么?
为着此事,夫人都不知道暗地里哭了多少回了,只可恨他家郎君却始终都没个笑脸儿,见着十三娘就跟见了怨家也似。若是夫人多问几句,他家郎君就会敷衍似地说“儿会护着十三妹的”。
焚琴简直不明白他家郎君这话是什么意思。
桓家的女郎还要人护着?
桓氏嫡出的女儿,走出去谁不拿来当祖宗敬着?还需要别人来护?桓氏女不去招惹别人,那已经是上上大吉了。再者说,这府里的女郎和郎君们,都知道十三娘最得桓道非宠爱,人人巴结她还来不及呢,又哪会有人敢欺负她。
焚琴越想越觉得着急,面上满是忧色,眉头皱得简直能夹死苍蝇。
想他忠心耿耿一小厮,就是希望他家郎君在族中多多与人为善,好生结交各房诸人,也好在郎主面前表现表现。
可是,他家郎君就像是根本没把心思放在这上头,由得那几个庶出的弟妹上窜下跳、抢他的风头。
还有那个卢夫人,见天儿端着大妇的款儿,夫人都快被她压下去一头了,可他家郎君也像没瞧见,从来不晓得管一管。
你说,身为青桓身边的第一小厮,他焚琴能不着急么?
恨只恨他身份低微,虽然郎君待他极好,却也有限得很,在郎君的面前也根本没他说话的地方,就只能在旁边干看着。
简直是要急死个人。
焚琴一阵长吁短叹,摇着头走出了书房。
随着他的离开,房间里重又陷入了一片死寂,连茶盏磕碰的声响都没有,压抑得叫人呼吸困难。
十三娘再坐了一会,终是坚持不下去了,遂站起身来,面上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向桓子澄屈了屈身:“长兄忙着呢,小妹这便去了。”
桓子澄“嗯”了一声,与她一同站了起来,两手负在身后,眉眼一片淡然:“我送你。”
竟是连句留客的话都没说。
十三娘面上的神情,迅速地黯淡了下去,那一丝挤出来的笑容简直比哭还难看。
“有劳长兄了。”她小声语道,抬袖向眸中飞快地一抹,吸了吸鼻子,转身向外走去。
桓子澄凝目看向她。
她背对着他,身形纤弱、步履迟迟。
那是一个泫然欲泣的背影,映在烛火之下,每一笔,都写着落寞与伤怀。
桓子澄面色无波,视线缓缓转向了书案。
那方四足大书案仍旧保持着方才的模样,案上纸页堆积,书卷整齐地码放在一旁。
他的视线微向下移,随后一凝。
干净的青砖地上,不知何时,飘落了一根细细的银灰色丝线,就像是有谁不小心刮蹭了衣衫,于是落下了一截线头儿。
桓子澄冰冷的眼眸中,飞快地闪过了一些什么。
而随后,他的神情便重又归于平静。
此时,十三娘已然行至了门边,正待掀帘。
就在那竹帘将启未启的一刹,蓦地,她的身形晃了几晃,旋即一头向旁栽去。
这变故来得极为突然,桓子澄素来冰冷的眸中,划过了几分讶色。
在那个短暂的刹那,他负在身后的手动了动,而他整个人亦向前跨了半步。
那像是一个要上前扶人的动作。
只是,这动作不知何故却停了。
他陡然顿住脚步,伸出的手亦收回。那一息之间的变化,如同一个凭空出现又消失的幻影,眨眼间便已不见。
“空”,十三娘终是摔倒在地,裙角带翻了一旁的椅子,发出了一声惊天巨响。
书房外候着的仆役全都吓了一跳,焚琴与煮鹤更是大惊,回首看向了房门处。
“来人。”短暂的寂静后,一把清冷而熟悉的声线自书房中传出,语声中没有任何起伏:“扶十三妹起来。”
焚琴与煮鹤对视一眼,皆从对方脸上看到了一丝震惊。
“我进去,你去找十三娘子的使女。”焚琴当先反应了过来,匆匆向煮鹤说了句话,便返身进了屋。
当门帘挑起的那个刹那,焚琴的腿立时一软,险些坐倒在地。
方才还言笑晏晏的十三娘,此刻正躺倒在地,旁边翻倒了一张扶手椅,而他家郎君,居然就这样负手立在一旁,一脸淡然地看着自己昏迷的亲生妹妹,面色无波。
“煮鹤快来!”焚琴岔着嗓子唤了一声。
语罢,他也顾不得与桓子澄说话,手软脚软地爬到十三娘身侧,想要去看她的情形,却又不敢伸手碰她,急得冒了一头的汗。
“十三妹的使女在何处?”耳畔传来的冰冷语声,让焚琴迅速醒过了神。
他连忙抬头,却见桓子澄往前踏了半步,仍旧离得十三娘颇远,面上一派淡然,冷冷地抬了抬下巴道:“退开些。”
他的语声与神态皆极冷,焚琴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依言往后爬了好几步,方才站了起来,躬身站好。
“十三妹气血亏损,易晕,无事。”似是怕焚琴担心,桓子澄极难得地多说了一句话,语声却仍旧冰冷如昔。
焚琴几乎想要翻白眼。
现在这是病的事儿吗?
十三娘身体不好,这在府中人尽皆知。可现在的问题却是,她晕倒了,还好巧不巧地就晕倒在了桓子澄的书房里,而更要命的是,她是在受到了桓子澄明显的冷遇之后,方才晕倒的。
这已经不是十三娘有病无病的问题了,而是上升到了桓府诸兄弟姊妹间是否亲厚的问题。
十三娘这一晕,就是将桓子澄给架在了火上烤。而桓子澄不能善待底下弟妹的恶名,也会就此传出去。
你说说看,焚琴能不着急?
第755章 心若寒
看着眼前那张清冷淡然、毫无表情的脸,焚琴简直欲哭无泪,千言万语堵在嘴边儿,如骨鲠在喉,竟叫他不知从何说起。
“郎君您……”他一脸哀怨地开了口,眉间的忧虑简直能刮下一层来,想了半天,他终是憋出了一句不成话的话:“您……您还是……您歇着罢。”
认命地叹了口气,焚琴终是收回了提醒桓子澄的打算,上前把椅子扶好。
以他家郎君的聪明,他不相信对方会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而明知如此却仍旧安然如常,那就表明,桓子澄对此并不在乎。
看起来,他家郎君这是铁了心要做冰山了。
他焚琴一介小厮,又能怎么办?
对着这样一个万事不萦于怀、连骨头缝儿里都透着冷气的主人,他这个做仆役的,又能有什么办法?
焚琴苦着一张脸,挨着椅子皱眉想了一会,便飞跑出了书房。
此时,煮鹤已然将沁梅等几个十三娘的使女唤进了院中,正与焚琴走个对脸儿,两个人皆是一脸的焦灼。
说起来,桓子澄的院子不是任谁都能进的,尤其是底下的弟妹们,要进院必须通传,得到允许后也不能带仆役,只能单身而来。
这在府中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大郎君素性孤僻清高,府中仆役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因此,十三娘到访时,沁梅她们都是立在院外候着的。
见使女们都进来了,焚琴心下微松,面上端出个笑来,陪笑道:“姊姊们快进去罢,大郎君有请。”
沁梅匆匆向他点了个头,勉强一笑:“多谢你。”说着话已是快步往书房而去。
自听闻十三娘身子不好后,她这心已然悬在了半空,而待进得屋中一瞧,沁梅只觉得两眼一黑,险险跌倒,还好被旁边的使女扶住了。
“女郎!”甫一站稳身形,沁梅立时便唤了一声,也顾不得桓子澄在侧,三步并两步便冲到了十三娘面前,将她扶起了起来,旋即便落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