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贽留在京城,只剩下了君臣。
他除了权利和孤独,什么都没有。
唐贽的帝位,是唐显让出来的。
哪怕这是世上最尊贵的地位,哪怕唐显是真的不在乎。
唐贽仍旧觉得难受。
他也知道,朝中多数臣子,是更偏心唐显的。
唐显有战绩,也更合乎祖法。
唐贽虽明白这和唐显无关,对他还是既戒备,又嫉妒。
他觉得臣子过于苛刻,将这一切都归结到唐显的身上。
人心就是如此般复杂。说不清楚。
多年后。
唐显活得潇洒自在,而他没有子嗣了。
痛失两子,心绪难言。
他甚至怀疑这是老天对他的惩罚,可他明明没有做错什么。
这是不公平的。
人孤独的时候,总是会出现偏激的念头。
看着唐显,总觉得刺眼。
明明都该是他的。
他说服不了自己去接受,别人却总是在逼他。
终于逼到了他的底线,而他也妥协了。
他觉得自己的尊严被踩碎了。
过继唐毅,本就是唐贽不乐意的。
唐毅越聪慧,他越觉得刺眼。
他兄长合该处处胜过他?凭的什么!
谁定的天理?应该是他!
宋祈道:“安王时常去看望殿下,惹得陛下很不高兴。待太子出生之后,安王时常出入宫中,叫陛下很是戒备。”
宋问看了眼唐毅。他此刻该作何感受?
他没有错的。他的确是没有错的。
偏偏牵连上了他,偏偏让他背了一份莫须有的怨恨。
宋问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知该作何安慰。
“陛下私下找了安王,给他封了金吾卫的将职,请他重排京师守备。安王未做多想,去金吾卫处点了禁军,重新布防。”宋祈道,“陛下便发难了。”
宋祈手按在桌面上,不知在看向何处:“在安王被处置之前,将军携亲兵,抢了人,护送他出城。陛下震怒,围了将军府,想逼他回来。林夫人不愿受胁,引刀自刎,以命相求,求我能保她儿一命。事情至此,再无回旋余地。”
也不是什么三万兵马,只是不过三百人的近卫而已。
不是什么兵临城下,只是无奈出逃而已。
宋问:“他们出了城,然后……”
“然后又下不了决心。”宋祈苦笑道,“我这两位学生,注定没什么大出息。”
两人出了城,策马飞驰,一路从官道出了关口。
两侧的景色和青岩玉瓦变成了巍峨高山。
繁华不落的长安城就像飘渺的幻境一样被两人抛在身后。
年少青葱的梦想像剔骨般被剥离。
离得越远越觉得空洞,越空洞便骑得越快。
回首相望。
天地广阔,人生虚渺,尽消尘烟。
唐显最终停住了马蹄。
唐显问道:“青山,你害怕打战吗?”
“害怕。”林青山道,“却不是怕死,而是怕杀人。每杀一个人,都觉得害怕。”
“我也害怕。”唐显道,“若是征战沙场,算是保家卫国,那如今呢?只为了我自己吗?我更害怕了。”
不管多好听的明目,死在他们手下的,都是曾鲜活的生命。
林青山侧过头,笑道:“那副将,你怎么看?”
唐显伸出手,林青山交握了上去。
像阵前交托后事那般。
唐显:“对不住。”
“自己选的路,与他人无由,何来对不住?”林青山道,“你永远是我认识的那位唐显。兄弟。”
两人释然一笑。
且歌且行,共伴走了人生最后一段路。
回了长安。
宋问道:“我明白。独活,是对自己的羞辱。没有后悔的地步,只会生不如死。”
林青山选择了救,唐显选择了留。
两人选了最糟糕的结果,但宋问却尤为敬佩。
林唯衍同唐毅各低着头,手指紧握,不知是什么心情。
那是他们的父亲。
偏偏他们一点都不了解,也从未有人能和他们说。
那人应当与他们是遥远的,除了血缘,他们没有别的联系了。
如今才感悟道,那也是有血肉的人。
他们没有经历过当时的日子,却忍不住酸目。
当时的悲壮与痛苦,就仿佛摆在他们面前。
仔细听着,怕漏过一个字。
“我受命与他们交涉。什么罪名他们都愿意担着。但死,也要死在长安的地上。”宋祈道,“他们有两件事放不下。一是他们的部下,二是各自的家眷。陛下应了第一点,可惜他没有做到。第二点。”
唐贽道:“两个人头,换两个人头。”
林青山:“既然如此,我保……”
唐显按住他的手臂,摇摇头。
那里面带着很多的意味。
唐显明白,他必死。不必再惹唐贽不快。
“我的命,我自己选。要他担着我的命,希望世侄别埋怨我。只是对不起你家姑娘了。”唐显扭过头道,“陛下。最后一个请求,叫林将军,回去看一眼。”
林青山苦笑道:“我也没什么颜面去见他,他母亲已经死了。”
唐显道:“勿论他怎样怪你,你该给他个解释。他那么小,别让他活不下去。”
唐贽没有说话。
宋祈立在一侧,垂首疲惫道:“陛下。七年同窗。”
林唯衍低声道:“那是他见我最后一面。我没有和他好好说话。”
宋祈拍拍他的头,道:“你做的很好了。好孩子。我陪他回家,他只有几句话的时间,也没有和你好好说话。”
宋祈回忆往事,嘴唇轻微颤动,皱眉道:“他也不知道该和你说什么。他是个嘴笨的人。所以他走的很痛苦,带着愧疚和牵挂。”
夜色四合。
林青山回到自己家中。
不过几日时间,已是物是人非。
他看了缩在床头的林唯衍一会儿。
他儿子睡的很不安稳,眉目里都是痛苦。
他明明还那么小,为何可怜投做了他的儿子?
林青山伸手将他摇醒。
林唯衍睁开眼,猛得坐起,哭道:“母亲死了。”
林青山看着他:“我知道。”
“回来吧,求您。”林唯衍抱住他的手臂,满是迷惘道:“她一个人孤伶伶的好可怜,你去看看她。还有妹妹,她哭得好可怜。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林青山顿了顿,心痛道:“我没给自己留后悔的路。”
他回不来。
林唯衍哽咽。
这句话叫他很伤心。
他听不懂,但知道,这是拒绝。
为什么拒绝?这不是他的家吗?
林唯衍觉得大概自己问的不好,重又问道:“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妹妹太小了,这里都是不认识的人,她害怕。”
林青山按住他的头道:“教你一件事。话别之时,莫问归期。”
林唯衍求道:“父亲!我就求你这一件事。”
林青山没理,解下佩刀:“这刀给你。”
林唯衍绝望了,将它砸到地上,嘶吼道:“我杀了你!”
林青山捡起长刀,看着上面的划痕,捏紧手指,转身离去。
林唯衍追至门外,只有漫天的星辰,和呼啸的夜风。
而后便晕了过去。
“我留下了他的刀。实在是没什么能做的。好歹算是他的心愿。”宋祈道,“你父亲的尸首,我葬在城外。你去见他一面吧。”
宋祈说:“真要算错,你可以算在我的头上。不要去怨恨你父亲,也不要去怨恨别人,更不要折磨自己。老夫也赔偿不了你,对不住。”
少年绷着脸,哭做一团。
宋祈望向唐毅:“殿下……”
唐毅别过脸,背过身,沙哑道:“不用。我能明白。”
欠这两位无辜的儿郎,欠他们许多。
林唯衍好歹得到了一把刀,还有一句话别。
唐毅什么也没有。
宋问左右看了看。
“哭过就忘了,纯当梦一场。”宋问选了这位苦逼的朋友,“殿下,肩膀借你靠吗?”
唐毅推开她,摇摇头,走出门去。
他向来一个人,往后也可以一个人。
第58章 深感欣慰
唐毅心酸的走出去, 走到门口又定住了。
他忘了自己正在夜袭太傅府, 还有两个同伙。
这里是别人的地盘,远处还有巡逻的护卫。他找不到一个可以安静忧伤的地方。
反身合上了门。
脸色不善, 很是尴尬。
心中的悲呛被这一弄,消了一半。
却也不想进去, 便蹲到地上。
宋问追将出来,还没抬脚, 就发现唐小友乖乖的在门左侧。
唐毅扭过头,斜斜的朝上看她一眼。
“我正想去追你,但是我怕我追不上。”宋问感动道,“你能体谅我真是太好了。”
唐毅:“……”
唐毅哼了一声。
宋问提着衣摆,也坐下来,用肩膀撞了撞他:“来, 和宋先生说说,你在想什么?我来开导开导。”
唐毅仰头道:“没什么。我在想你之前说的话。或许他比我成功多了, 他有能活下去的理由, 他活着的时候很恣意。而我在做什么呢,不知道。”
当一个人在心中存在的时候,他才是活的。
不是一个名字,不是一个称号。
可也是在他活过来的时候, 才意识到他已经死了。
“其实他走的时候我已经很大了,只是并不亲厚。我也从不知道他还会进宫来看我。”唐毅叹道,“为何我什么都不知道。”
“照你这么说来,我也差不多。”宋问道, “我父亲不知道是谁,我母亲投河自尽了。我一直在想,她为什么不能为我活下来。我当时做了什么?我为什么不能做的更好?我不知道。”
唐毅:“嗯?”
“我见过那么多人,总算明白了。每个人都有些心酸的事情,有的人会粉饰太平。有的人,郁郁寡欢由此沉沦。”宋问道,“可如果,把所有遗憾的事情,难料的事情,意外的事情,都归结到自己身上,而后选择逃避,一蹶不振,怨天尤人,那不过是一种借口而已。能折磨你的,不是命运,只有你自己。”
“你说的不错。人是要往前看的。”唐毅望向夜色深处,“我虽然不知道该怎样看待他,不知道该用好还是坏来评价他,但起码,我想他会是一个好人。不然不会有人不顾一切的去救他。”
宋问拍腿道:“我不是说过了吗?你也有。”
唐毅呵了一声,无奈道:“是朋友,不是主仆。是意气相投,无话不谈的朋友。”
“我啊!”宋问指指自己,笑道:“假使你现在是唐显,而我是林青山,我们置于一样无从选择的境地,我想,我会做出和他一样的抉择。”
宋问真诚道:“既然知道你没做错什么,却要眼睁睁看着你赴死,我做不到。许多事情是来不及考虑后果的,在此之前我一定已经救下你了。”
唐毅张口欲言,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宋问摸着下巴补充说:“不过机智如我,肯定不会让事情变成这样的局面。认识了我的人,真是三生有幸啊。”
“……”唐毅,“……”
从认识宋问之后,无语比抑郁好用多了。
唐毅站起身,嫌弃道:“走吧。”
两人重新推开门进去,准备喊林大义回家。
林大义同志尚在愣神中。
宋问试探道:“林小友,你还要再哭一会儿吗?”
林唯衍瞬间收泪,用衣袖擦了把脸。
而后扯了块布,将刀背到身上,表示可以走了。
宋问不禁折服。
这两人的调整速度都是极快的。
宋祈道:“若有事,来找我。能帮忙的,我会尽量帮你。”
林唯衍郑重点头。
宋问:“……”
宋祈或许是客套,但林大义小友看起来是认真的。
三人趁夜离开太傅府,唐毅则独自回了家。
一同做坏事后,总是有种很特别的感觉。
宋祈送走几人,跨下了肩膀。
关上书房的门,也回自己的房间。
原本暗着的烛火又被点了起来。
妇人坐在桌边,对着绣布忙活。
宋祈进来,问道:“怎么还不休息?方才吵醒你了?”
“睡不着,梦见我儿了。我儿说冷。先前给她扯了匹布,干躺着不如起来给她做件衣服。她回来,就有新衣服穿。”宋夫人埋头,手上动作着,喃喃道:“你说她什么时候回来?你怎么会找不到呢?”
宋祈没有说话,坐到她旁边。
“大家都说她聪明,就你我明白,她笨,总做糊涂事。家里多好,跑什么呢?她好好回家呆着,谁还能欺负她不成?”宋夫人道,“多少年了,我都快忘了。她怎么那么狠心呐?就不回来看看。没想过娘亲都睡不好觉吗?”
宋祈按下她的绣布:“那就去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