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庸在崔令的对面坐下。
卢庸低垂着眼睛,哑声道:“采薇还真是聪明,居然没有被骗住。”
崔令笑道:“那你也不看看她是谁的女儿。”
卢庸慢了半拍抬头,意味深长道:“难道是你的?”
崔令抿唇一笑:“看着你一头雾水的样子,可真令人心情愉悦。”
卢庸的视线扫过他周身,轻启薄唇,“看到你这副紧张的模样,我也甚为愉悦,究竟谁让你这么紧张呢?”
崔令一愣,这才注意到自己缩在袖子里的手攥成了拳头,他松开手,掌心却留下指甲印上的月牙痕迹。
崔令伸手将胸前的发丝撩到背后,温润的眉眼透出一丝阴晦:“你怕是想不到吧?崔采薇这个身份是我给她办的。”
卢庸修长的手指划过冰凉的面具,他浅色的唇抿紧,抿出一丝红:“原来这都是你的计谋。”
崔令含笑摇头:“当然不是。”
他抬头望向屋内唯一一扇屏风,温声道:“这一切都应当归功于她,叶青微。”
卢庸垂眸:“叶青微?”
他轻笑一声:“我果然是儿大不中留,不论我如何试探,阿况都没有对我坦白,我早该猜到的,与阿明相似的眉眼,四年前就令我那个傻儿子念念不忘的人。”
“崔叔和卢叔谬赞了,本相可并没有这么厉害。”叶青微从屏风后走出,她一身大团花紫袍,玉带钩将腰肢掐的细细的,皂靴包裹着她笔直纤细的小腿,既有男子的英气,又有女子的娇媚,真真是迷倒众生的风采。
她视线扫过两人,笑道:“我所知道的可都是两位叔叔告诉的。”
崔令和卢庸同时看着她。
崔令道:“阿软,你都知道了些什么?”
叶青微毫不避讳地当着两人的面坐在了勤思殿的主位上,卢庸眯起眼睛,崔令则含笑点头。
叶青微淡淡道:“我知道的不多,我只知道你们两人在我面前互相指责对方才是幕后主使。”
崔令与卢庸对视一眼。
叶青微继续道:“崔皇后临死之前也曾跟我说过什么,我又在关雎宫中找到了些东西。”
两人紧紧盯着她,生怕漏听了什么。
叶青微微微一笑:“二位叔叔继续说吧,看在我爹的面子上,我再给你们二人一个辩白的机会。”
“我为什么迟迟没有对陛下说?为什么直到这个境地才找两位叔叔前来?希望两位叔叔要知恩图报啊。”
崔令苦笑:“那我当初那番说辞还真是贻笑大方了。”
卢庸闭上眼睛,轻声道:“我既然做出这样的事情,就不怕被人知道,我……”
叶青微笑了笑:“为防两位叔叔再说出矛盾的说辞,我给两位提个醒儿,什么美人粟,什么传书给崔皇后,两位叔叔可要好好斟酌着说。”
她就像是一把供在锦缎上的宝剑,旁人只以为她好看的要命,却不知道她这把剑出鞘时也锋利的要人命。
卢庸神色平静,好像在讲一件不是自己的故事:“当年崔观音爱慕崔令。”
“等等——”崔令道:“阿庸你怕不是记性不好,当初崔皇后为什么会平白无故地看上我,你会不知道?”
卢庸扭头看向他。
崔令冷笑:“阿软你可能不知道,这人昳丽美貌的皮囊下究竟掩藏着一颗多么肮脏的心,当年崔观音写诗嘲讽王蘅的丑陋,被卢庸你记恨在心,你行事无法无天,想要报复崔观音,给她最大的羞辱,于是,你就买通了崔观音身边的婢女,让婢女总是说我怎么怎么好,还将我的诗集递到崔观音的面前。”
“卢庸啊卢庸,你聪明了一辈子,却不知道,一切恩怨都是由你开始,这就是报应!报应!”崔令拍桌而起,死死盯着卢庸。
卢庸捏着扶手,手指泛白,脸上神情不变。
崔令脸上的从容温柔都消失殆尽,他眼眸中尽是愤怒与仇恨:“所以崔观音才会轻而易举的喜欢上我,才会有她后来推出你作为挡箭牌的一系列事情。”
卢庸猛地叹气头,哑声道:“难道我的阿蘅就活该受折磨?”
崔令道:“我当时已经跟你说了,我在想办法,解铃还须系铃人。”
卢庸盯着他,用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道:“如果是我自己受苦,我会信你,但阿蘅受苦,我宁愿背叛友人,也不得不为此。”
崔令转开头,他虽然恨卢庸,但他却能理解他那时的选择。
“即便你要供出我,也该让我将容姜藏好。”
卢庸颓然道:“对不起,来不及了。”
崔令慢慢吐出一口气,对着叶青微道:“接下来便是我带着容姜归隐,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还是找到了我们的住处,一日我去镇上买用品,回去时见容姜中毒而亡,她被绑着手脚,地上还有破碎的药碗,她是被人强灌进毒药的。”
崔令手掌颤抖着捂住脸:“那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恐怖的情景了。”
卢庸道:“于是你就给皇后去了信是吗?”
崔令冷声道:“陛下害了我的妻,我为何不能让他尝尝同样的滋味?我便以容姜去世,我心灰意懒为由头,与她鸿雁传书说是排解苦闷,实际上是送给她一些要命的干花。”
“什么干花?”
崔令神情温柔,眼中是深不见底的恐怖:“自然是可以泡茶喝的干花,那可是我精心培育出来的美人粟,汁液、干花都有令人疯狂至死的功效。”
卢庸猛地闭上眼睛。
叶青微作出一切都在掌握中的神情,却默默在桌子下面握紧了手。
她还记得李珪曾与她说过,崔皇后就因为一时发狂将他推倒,才使得他眼角留下三道伤口。看来崔皇后时不时狂躁,大概就是因为这个美人粟了。当真是冤冤相报,只有痛苦和仇恨在不断传递下去。
“你这个蠢货,你都做了什么。”卢庸捏紧拳头,整个人瑟瑟发抖:“崔观音将你的不开心全都归结到了我的头上,她认为是我让你如此痛苦的,你知道她做了什么吗?她也毒杀了我的夫人,用的是牵机,还让找人按着我,让我睁着眼睛活生生地看着我夫人痛苦至死,阿蘅她何其无辜遭到了这么多罪?她全身抽搐在一处,我为她收殓的时候,甚至无法将她的尸身放平。”
泪水从他的面具下流出,聚在他的下颌,掉落在他的衣衫上。
“阿庸。”崔令启唇。
卢庸猛地抬头,他的眼睛里还含着泪水,他缓慢的,一字一顿道:“我恨,崔观音、李爽,还有你,我都恨!我要让这个国家不得安宁,要让流着这两个人血脉之人都要承受我所受的痛苦。”
他碰了碰下颌上的泪水,放进嘴里轻轻抿了抿,勾起唇角:“他们都要承受,这是他们应得的。”
叶青微看向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像是会吸光,浓稠的黑,没有一丝光明。
“如果有人是无辜的呢?”
卢庸用磁性的声音温柔道:“我阿蘅难道就不是无辜的吗?”
叶青微突然想到当上帝王后就性格大变的李珪、李珉、李昭,以及被他们爱着的她,如果卢庸真的要让流淌着李爽血脉的人痛苦,那为什么不对她下手?
叶青微捂着额头,却突然想到了一句不知道是谁说的话——“你是没有心的。”
一生爱着一个至死也不爱他的女人,会不会比看着挚爱死在自己面前更痛苦?
——“大周的帝位就好像有了诅咒,每一个得到它的人都别想得到他的所爱。”
崔令捂着额头,颓然坐下:“你……太疯了。”
“你难道不是也一样?”卢庸轻声道:“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阿软是吧?”卢庸仿佛卸下了一切重担,他侧着身子坐,一腿架在另一条腿上,单手支着脸颊,脸上挂着恶的笑:“我承认是我买通宫人让崔观音传染上痨病,也是我让谢伶替我拉拢人,更是我指使步知道给你美人粟的药粉,甚至这深宫中还有我的人同样在给李爽下药,可是,你该不会认为你的这位崔叔就是好人吧?”
“你以为我是怎么知道这种花的药性?又是怎么弄到这种花的?”卢庸笑容脱俗,“自然是他特地跟我说的,他要借我的手继续给皇后下毒,也许还包括陛下。”
原来真相是这样的,崔令与卢庸都有所报复,只不过卢庸更狠,所做的也更多,甚至他的打击对象还包括了李珪等人。
叶青微轻声道:“你到底对元小风许诺了什么,他才这么为你卖命?”
卢庸笑道:“像这样杂草一般的人只要给点阳光他就会肝脑涂地来报答,阿况在给我的信中偶然提起一句,我便知道这人有用。”
所以上辈子即便她跟元小风相处了数年,却还是不及卢庸的一句吩咐,将她推下城墙,死在李萌的面前。
啊,李萌也属于李爽血脉的延续,所以他的打击对象也包含他,她的死不过是一场演给李萌看的大戏。
李萌眼睁睁地看着她从城墙上掉落下来,死在他的面前,他却无计可施,就像昔日的卢庸无力地看着王蘅痛苦又悲惨地死在他的面前。
有时候命运真是一个完整的圆。
叶青微双手放在小腹前,平静至极道:“那王子夏呢?”
卢庸眼中滑过一道狐疑:“他没死吗?那小子倒是聪明的很,根本捉不住,我本想在重要的时候将他变成弃子,没想到到头来还是让他溜掉了。”
王子夏后来再次出现不是出自卢庸的指使?那他为什么要来找她,上演这么一出戏?
卢庸自嘲道:“看来我身边全是一群靠不住的人,唯一能靠得住的步知道也不能再用了……是元小风告诉你的?”
叶青微轻轻一笑:“他只告诉我最不可能之人,谁能想到整个天下最置身事外、中庸冲淡的卢庸会是最险恶之人呢?”
叶青微双手交叉垫在下巴处:“你明明有机会再次将这些罪状推给别人,这次为什么不做了呢?”
卢庸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他摇了摇头:“正因为我知道失去挚爱的痛苦,我不想我与阿蘅的孩子也同样经历这一遭。”
卢庸垂着眼:“无论是太子还是魏王都极为喜爱你,我想要对付你也是因为要让他们痛苦,可是后来我发现你跟阿明很像,此生唯一没有对不起我的便只有阿明了,我不忍下手,更重要的是,阿况实在太舍不得你了。”
叶青微:“卢况也有参与这件事?”
卢庸摇头:“没有。”
“我一直以为他头脑平庸,没有继承到我和他母亲的聪明才智,没成想他小小年纪居然隐藏这么深,将明哲保身与中庸刻进了骨头里,他隐隐猜到了我要对你不利,这才对你一再示警。”
卢庸吃味道:“这么多年,他连对自己父亲都守口如瓶的才能,居然就因为你而泄露,阿软……你真不愧是阿明的女儿。”
“我想既然阿况这么爱你,那我就成全他,将罪名推给别人,对你收手。”
“抱歉了。”叶青微笑盈盈道:“有些真相不是你收手就能隐藏住的。”
卢庸脊背笔直,云淡风轻地拂开衣摆朝叶青微跪了下去:“冤有头,债有主,来吧,从我下定决心复仇的那一刻起,我便知道有今日。”
叶青微盯着他,目光如利刃片过他的肌肤,她突然仰头大笑起来。
崔令冷淡道:“明人眼前不说暗话,这勤思殿周围根本就没有侍卫,你不是早就明白她不会动你,你才如此惺惺作态?”
“不——”叶青微拉长声音慢慢道:“我不安排侍卫是因为,我一人足矣。”
叶青微从桌下摸出一把宝剑,“嘭”的一声按在了桌面上。
“往昔仇恨的一页翻过去,不如让我们来做个交易如何?”她的笑容凉薄又美丽,像是血液浇成的粉莲。
政治上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卢庸抬起头,神色平静,明明他跪着,她坐着,他却有一种纡尊降贵感:“什么交易?”
叶青微柔软纤细的手指拂过宝剑的剑身,轻声道:“暗里使一些手段哪里有亲自动手复仇痛快?你……不想吗?”
他已然身处地狱,地狱中的妖女却将他往更深层拖去。
卢庸:“你的意思是……”
“我可以让你们去亲手杀死罪魁祸首的陛下,不过,我要你们停止继续复仇,还有你们的势力归于我,还要在我需要支持的时候绝对支持我。”
叶青微笑着诱哄:“不想感受一下仇敌的鲜血迸溅到自己手上的温热感觉吗?”
“你们还可以好好对他说一说,你们是怎么弄死他心爱的女人的。”
“怎么样?答应吗?”
崔令:“好。”
卢庸:“这实在再好不过了。”
“不过,刚刚你们说的一切真相已经写好了供词,需要你们画押,你们若是乖乖的,便不会有什么事情,否则,你们所爱之人也会与你们一同被戳脊梁骨,即便是死了也不能安息。”
虽然说是交易,但所有主动权都掌握在叶青微的手中,她这样已然是最大的仁慈了。
两人同意后,李昭竟然从屏风后走出,将写好的供词分别交给两人。
叶青微收回供词,随手一抛将手中的宝剑扔向卢庸。
卢庸一把接过。
叶青微含笑道:“去吧,外面有人引你们前去。”
卢庸点头,当先转身。
崔令似乎苍老了几分,他轻声道:“阿软你果然越来越厉害,崔叔没想到自己还有被你压着的一天。”
叶青微柔声道:“该说卢叔和崔叔都让了我一步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