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打听下,竟还真叫他们找到了线索,那小姑娘是被一位义庄的老人抬去乱葬岗的。
老人看守义庄已经几十年了,他幼时生过一场极其严重的天花,脸上早就毁得干干净净,但却留下一条命来,也没再被这场瘟疫感染。
他是个心善的老好人,在义庄中收留了不少病人,平日就熬些药草给他们喝,捱一日算一日。
兵荒马乱的年头,人人自顾不暇,他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了不得了。
踏入阴冷潮湿,散发着阵阵腐朽恶臭的义庄,见到那罩在黑斗篷里的老人时,闻人隽颤抖着身子,几欲泪流。
老人将那陶瓷娃娃拿在手中,看了又看,望着闻人隽眼中满满的泪光,终是放下戒备,长长一叹:“幺妹儿惨啊,生下来没多久就死了爹娘,好不容易长到七八岁,竟又染上了瘟疫……”
“她一辈子没见过什么新奇玩意儿,我只会用杂草编蚱蜢给她玩,那时她奄奄一息,见到这个陶瓷娃娃时,不知道有多兴奋呢,苦了一辈子,好歹临死前,能有个小玩具带着一同上路了,那年轻人真好啊,不仅把这娃娃送给了幺妹儿,还给她唱歌,送了她最后一程……”
“幺妹儿说,自己虽然父母早亡,孤苦伶仃,但临死前,却有了一个大哥哥,她总算死而无憾了,上了黄泉路都不会害怕了……”
老人口中“大哥哥”,便是他在雪地里救回来的那个年轻人。
他穿着血渍斑斑的军装,老人猜测他是大梁的士兵,将他救了回去,虽然瘟疫村里也凶险万分,但若不带回去,恐怕那年轻人躺在雪地中,连一晚都熬不过。
老人本想去军营打听打听,可外头仗打得厉害,他一方面内心害怕,一方面也的确能力有限,自顾不暇,能将人救回义庄已经不错了。
那年轻人醒来后,迷迷糊糊间有提及过自己的身份,可他不怎么相信,只当年轻人烧糊涂了,嘴里说着胡话呢。
再说他也没办法去求证,也害怕节外生枝,外头战火连天,到底太危险了,他便想等着年轻人的伤好起来再说。
“如果你们不找来,我还真不敢相信,我居然真救回一个大将军了!”老人直到现在都觉得不可思议,做梦一般。
闻人隽听得全身都在发颤,呼吸急促不已:“他在哪里?在哪里?”
老人道:“他毕竟是位军爷,身份特殊,我便把他安置在了后院,他也是命硬,流了那么多血,竟然都没死,可是……”
“可是什么?”
老人望着闻人隽灼热的目光,有些于心不忍,却还是叹了一声:“你见到他的人便知了,我也是尽力了,每天给他熬药汤,他却还是……染上了瘟疫。”
昏暗潮湿的黑屋中,只开着一扇破败的小窗,里头透出丝丝光亮,躺着一具死气沉沉的身影。
“老大,老大我来了……”闻人隽激动得双手发抖,每一步都像踩在海水中,随着心跳浮浮沉沉般。
当那具身子被翻过来时,破军楼人人倒吸口气,脸上乍然变色。
他们在江湖上厮杀,见过太多血腥惨状,却还是没有想到一个人可以面目全非到这般地步——
不,那已经不能称之为一个人了。
毒疮从头长到了脚上,不少还流着腥臭的脓水,散乱的发丝纠缠在一起,许多地方打了死结,闻人隽费了好大的劲才解开。
当那张脸完完全全露出来时,破军楼的人个个都不忍再看,用骇人可怖都无法形容了!
闻人隽却泪流不止,毫不嫌弃,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一点点擦掉那些腥臭扑鼻的脓水。
那双眼睛似有所感,慢慢睁开,对上闻人隽一张落满泪的清丽面容,怔了怔,竟是嘶哑一笑:“又,又做梦了啊……”
他颤巍巍伸出手,仿佛想要抚上闻人隽的脸颊,开口间那个声音恍如隔世,好像苍老了十岁:“小猴子,我又梦到你了,老天还是眷顾我的,临死前还能让我梦到你……”
闻人隽身子剧烈一震,再也忍不住,将那道身影紧紧抱住,失声恸哭:“不,老大,是我,我来了!你的小猴子来了,再也不会和你分开了……”
那道面目全非的身影一颤,瞳孔骤缩,整个人不可置信。
叶阳公主奔入营帐时,杭如雪还心如死灰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杭将军!”
叶阳公主激动莫名:“你听我说,或许,或许有骆将军的消息了!”
“什么消息?”杭如雪几乎是瞬间弹起,扭过头,苍白的脸上燃起火焰般。
瘟疫村里,破军楼的人唏嘘感叹,终是对恸哭的闻人隽劝道:“五小姐,先别哭了,咱们快将骆将军带回去吧!让咱们的几位鬼医先生给他瞧瞧,这瘟疫实在骇人,再晚了恐怕就来不及了!”
正说话间,外头传来一阵剧烈的动静,马蹄声急,一位破军楼的人皱眉道:“我去瞧瞧!”
他掠身出去,没多久,便一把推开了门,脸色大变:“快!快走!”
众人齐齐望向他,他一口气都快顺不上来了,火急火燎道:“是跋月寒,跋月寒带着军队进瘟疫村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雪地逃亡
☆、第一百一十二章:雪地逃亡
熊熊大火燃起,鲜血溅满长空,草木焦黑,尸横遍野,跋月寒领着军队,以一种几近屠村的凶猛态势杀来。
事实上,他也的确抱着斩草除根,一个不留,宁愿杀得干干净净,也绝不放过骆秋迟的念头。
当初给跋月寒报信的那个村民,决计不会想到,自己的一己贪念,为高家村带来了一场怎样的灭顶之灾。
早在闻人隽一干人踏入瘟疫村,四处寻问时,那村民就留意上了,他悄悄出去通风报信,只为了换取一份不菲的赏金。
战火纷飞,横尸成山的年头,就有那么一些人,尊严骨气、家国大义,什么都可以抛却,只要能让他活下来,哪怕活得像个畜生一样。
可惜,连这个当畜生的机会也没有了。
高家村彻底沦为人间炼狱,到处都是尖叫嚎哭声,空气中满是浓烈的血腥味,大火烧红了半边天。
“快!五小姐,快往那边走!”
破军楼的一行人紧紧保护在闻人隽身侧,骆秋迟伏在一人背上,身上裹着一层破毯子,闻人隽握紧他的手,不住道:“老大,没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
他们一路朝高家村出口而去,却发现那里已被狄族人铁桶一般,密不透风地围了起来,简直是插翅也难逃!
要想在这铁桶中打开一个豁口,除了正面硬碰硬,别无他法。
天边的火光映红了破军楼一行人的双眼,他们中有烈性子的,早已忍不住,在袖中霍然探出一对铁钩,咬牙道:“奶奶的,跟这群狼崽子拼了!”
那是一对孪生兄弟,擅使铁钩,出招快如闪电,在江湖上有“追影双煞”的威名。
他们年纪不大,却在破军楼里屡立功劳,随鹿行云东征西讨,踏遍江湖,也算楼里的“老人”了。
当下,他们在长空下对视一眼,已互明彼此心中所想,扭过头,异口同声地对众人道:“你们先走,我们兄弟断后!”
其余人心头一惊,还来不及阻止时,两兄弟已一跃而出,铁钩在风中迅猛袭去,当真如同两道闪电般,所过之处,瞬间就放倒了一片狄族人!
守卫的军队阵脚大乱,霎时打开一个缺口!
时机宝贵,剩下的破军楼好汉也再不犹疑,径直掠出夺下几匹马,护送着闻人隽与骆秋迟就往村外奔去。
“走!”
大风吹起他们的衣袂,闻人隽在马上回过头,只看到那对兄弟手中的铁钩沾满了鲜血,艳艳在雪地中绽开一路血花。
他们对上她眼中的泪光,长声一笑:“痛快痛快,今日大宰狄族狼!五小姐,这些头颅就当我们送给你与骆将军的贺礼!”
说着扬手又是几钩下去,围住他们的几个狄族士兵应声而倒,他们的笑声回荡在天地间:“兄弟们,那杯喜酒代我们喝了,青山埋骨,下辈子相逢,再做好兄弟!”
马蹄声响,寒风烈烈,破军楼众人强忍热泪,只听到身后传来响彻长空的嘶声:“走,快走啊!一定要把五小姐和骆将军安然无恙地护送回去!”
那两道染血的身影越来越远,泪水彻底模糊了闻人隽的视线,她长发随风飞扬,闭上了双眼,紧紧搂住了怀里的骆秋迟。
天地萧萧,生死不弃。
一轮明月高悬天边,盛都城,六王府,笙歌曼舞,酒香缭绕。
今日是六王爷的大寿,王府热闹了一天,筵席散去后,如今深夜寂寂时分,府中却悄悄迎来了两位特殊的客人——
韩家军的首领,韩岩明,以及他的义子,韩平昌。
这午夜又一场秘密的寿宴,便专为他二人而设。
作陪的除却六王爷一干心腹外,还有一人,便是他引以为傲的女婿,从前的相府大公子,如今的远安郡王,付远之。
因为才能出众,善于出谋划策,付远之这大半年以来,替六王爷分忧不少,渐渐得尽了六王爷的信任,也成功打入了六王爷的内部“核心团”中,与六王爷的心腹党羽融入一片,关系密切。
今夜这场秘密寿宴,他的在场,就是六王爷对他的一种极度认可,彻底将他当作“自己人”,毫无保留,将所有东西都亮给他看了。
面对星夜造访,前来贺寿的韩家父子,付远之内心早已掀起惊涛骇浪,表面上却不动声色,一丝一毫也未显露出来。
韩家父子此刻本应在赶去括苍谷支援的路上,如今却秘密出现在了皇城中,前来赴六王爷的一场寿宴。
这其中的深意,不言而喻。
付远之唇角微扬,笑容温雅,任六王爷将自己介绍给韩家父子,点头寒暄间,态度谦逊又不失身份,六王爷在一旁瞧得十分满意。
这场寿宴的信息量丰富至极,甚至到了惊人的地步,付远之毫无异样,只是一字不漏地记在了心中。
宴至一半时,六王爷不知是喝多了,还是本就想趁着大寿,尽兴一回。
他拍拍手,立刻有人端着托盘,送了一套金光闪闪的衣裳上来。
“不怕诸位笑话,今年这个生辰,对本王而言意义非凡,有些东西似乎近在眼前,不日便要唾手可得了,本王实在高兴得紧,于是也送了自己一份礼物,诸位不如看看,本王这份礼物如何?”
那华服展开,穿在了身上,在灯下流光溢彩,衣领与袖口都绣了金黄色的龙纹,制式分明像极了一样东西,一样只有天子才能穿在身上的东西——
龙袍。
付远之目光一动,极力抑住内心翻涌的情绪,只是藏在案下的手慢慢握紧了。
“怎么样,本王这件新衣裳,好不好看?”六王爷兴致勃勃,眸中迸射出睥睨天下的精光。
面对满堂心腹,他的野心已经不加遮掩了,而那些部下也个个夸赞不已,唯独韩岩明的义子,韩平昌,坐在席中皱了皱眉,似乎欲言又止。
六王爷是个心细如尘的人,立刻就发现了这份异样,双眸微微一眯,似笑非笑地对韩平昌开口道:“世侄可是有什么话想说?这衣裳可是有哪里做得不够精细?”
他一直亲密地称韩岩明为“韩老弟”,看到韩平昌也像对待亲侄子一般,那股发腻的亲热劲儿,令付远之内心冷笑不止。
如今听到六王爷发问了,韩平昌并不见慌乱,只是从席中站起,恭恭敬敬地向六王爷行了个礼,而后朗声道:“这衣裳华美至极,也未有任何不精细之处,只是在制式上,恐怕是绣娘匠人思虑欠妥,许多地方并不合规矩。”
他话一出口,在座众人已脸色皆变,那韩岩明更是一拍案几,怒声道:“你一个舞刀弄枪的大老粗,会看什么衣裳,快给我坐下!”
唯独六王爷,却是笑意愈深,抬手阻止道:“韩老弟莫动气嘛,说不定世侄真有什么见地呢?也许是所用的金丝还不够好,做出的衣裳还不够耀眼,需要再改进呢?”
他有意调侃,给双方一个台阶下,那韩平昌却毫不“领情”,只是目光炯炯,在堂中一字一句道:“王爷府中的匠人或许不懂礼制,此衣既不可用明黄色,也不能绣制龙纹,否则就是冲撞了天子,是对当今陛下的大不敬,虽只是一件衣裳,却很有可能给王爷惹来杀身……”
韩平昌一番话还未说完,那韩岩明已经霍然站起,狠狠一脚踹在他身上,“满嘴胡言!快给六王爷下跪道歉!”
他大手揪着韩平昌,迫使他跪在堂中,两个大耳光风一般就抡了上去,“快道歉,听见没!”
韩平昌双颊红肿,呼吸急促,却依旧挺直着背脊,毫不退缩道:“孩儿并未胡说,孩儿一心为了六王爷着想,该重重责罚的是那做衣裳的人才对……”
“你他娘的还大放厥词!”韩岩明怒不可遏,又是几个大耳光打在韩平昌脸上。
满堂所有人都看呆了,不知这韩公子是真傻,为人耿直过头了,还是在装傻充愣,借机说出心中所想。
但不管哪一种,很显然,他都惹得今日这场寿宴的主人,不悦了。
看着六王爷微微眯起的双眸,韩岩明心生寒意,唯恐六王爷误会自己,忙又一脚踹在韩平昌身上,破口大骂道:“你算我哪门子的儿子?要不是我几个亲儿子都打仗死了,老子会抬举你这个畜生吗?”
“不要看自己有几分领军作战的才能,尾巴就翘得比天还高了!你不要忘了,是谁把你捡回来的,你原本就是个下贱的孤儿,要不是老子赏你一口饭吃,你会有今天?你这不知好歹的贱种,扒了韩家军的一身皮,你什么都不是……”
韩平昌被劈头盖脸地打着,眼眶处都流出血来,却丝毫也未闪躲,看情形似乎是挨惯了打,身心早已麻木,今日并不是头一遭。
他只是跪在堂中,努力挺直着脊背,像一棵狂风暴雨中,始终屹立不倒的青竹。
付远之凝眸注视着一幕,心念一动,有什么在脑海中隐隐浮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