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许振是东宫的人,可有了宋珩那个先例,他也不敢贸贸然说得直白。
许振面色丝毫不改,依旧波澜不惊,放下那折叠弓,正色道:“王爷与总兵大人的恩怨,许某不管,也管不着。许某只知听令行事,殿下让我来助王爷一臂之力,王爷不必绕圈子,有事直说就行。”
金宗留见他主动挑明,倒是心头一松,表明了立场就好办多了,当下缓下脸笑笑,开门见山:“老夫有办法让平远王在追击楼鄯骑兵的路上再回不来,只不过,想找监军大人借东西一用。”
“王爷请说。”许振目光幽幽。
“火雷。”金宗留咬着牙吐出两个字。
许振黑黝黝的瞳仁顿时一缩。
宋琰从都督府回去后,径直去了宋珩所在的院子。
“……金老头已经沉不住气了,看我的眼神都不再掩饰,恨不得立时命府中护卫将我拿下,呵。”
宋琰心情极好,一面说一面坐下,发出一声轻笑:“他们应该连夜筹划如何对付你我呢!”
不知不觉,他已将宋珩完全看成自己这边的人。
宋珩刚要睡下,披了件程子衣就出来见他,端起茶盏抿了口浓茶醒醒神,打着哈欠:“玄玉亏你还笑得出来,鬼知道这次他们耍什么把戏,会不会趁我们落单时直接埋伏下五百刀斧手……”
“哈哈!”宋琰听他说得可怕,反而开怀大笑起来:“我倒真希望他有那么蠢。”
他精神奕奕,指尖轻叩桌案:“当务之急,是想办法弄清楚他到底要如何对付我们?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怎么才能弄清楚呢?”宋珩皱皱眉。
宋琰自得一笑,不直接说出宣德帝的密旨安排,反而转了话题。
“方才我去忠顺侯府的时候,发现他府上还有客人。”
“客人?”宋珩迎上他的目光,听他继续把话说完。
“有婢女端了煮茶的器皿往里去,金宗留一家子可都是在哈密呆了几十年的,早喝惯了奶茶,谁还大半夜的煮茶呢?”
宋珩一愣:“除了我们几个京师来的,当不会有别人,你是说,许振?”
宋琰意味深长看向宋珩,“你说若是金宗留在这个时候见许振,他们会聊什么呢?”
“玄玉的意思?”宋珩拧了眉:“金老头想和许监军联手?”
宋琰半眯起眼,见火候差不多了,方对宋珩开口道:“所以我得及早将许振争取过来。”
宋珩果如他所料,没有反对,而是锁紧了眉头:“许振可是太子的人,如何争取?”
宋琰哈哈一笑:“这你就不用操心了,小弟自有办法。不过,眼下得找个能与他说上话的机会。”
他沉吟着:“不如明日查看军备的时候,我找个机会单独与他说几句。”
“玄玉。”宋珩皱了皱眉,往前欠起身子:“你就这么找他说话,信不信金老头转头就知道了。”
宋琰蹙起眉头,没错,在忠顺侯的地盘,要瞒着他和许振打上交道,实在是太难了,这也是他一直以来在考虑的问题。
“那如何是好?王兄可有办法?”
宋珩歪头挑起一侧嘴角轻笑:“我倒是有个主意。不过,这人立场不明,玄玉若是劝服不下又当如何?”
宋琰好整以暇一笑:“那就将他交给王兄你报仇如何?”
送走许振之后,已近子时。
金宗留躺在床上,脑中思绪仍然纷呈混乱,这次必须一击即中!
许振这人到底可不可靠?
看东宫的意思,宋珩也是自己人,可那就是个混子、搅屎棍!
整日里带着个女人跟在宋琰身后跑动跑西,一点儿忙指望不上。
他越想越不放心,对于看人,混迹草原沙场三十多年的忠顺侯,对风吹草动都格外警惕。
许振这人,看起来淡泊得很,他最怕这样的人。
他喜欢有欲望的人,爱财,爱名,爱酒,爱赌,或是爱女人。
男人很少有不喜欢这些东西的,只要知道对方喜欢什么,他就有办法对症下药。
可这人,他有些看不透,关键是他还聪明。
一个让人看不透的聪明人,敢用吗?
可如今不用他又能怎么办呢?
火雷他有现成的,他的人也不在宋琰的监视范围内,这是当下最好的选择。
他坐起身来,披上外袍出了寝房门,穿过厅堂来到房门口:“来人。”
“是!”
即使在凌晨,门外的护卫也丝毫不敢懈怠。
“派人盯着许监军,一天十二个时辰都盯好了。”
“是!”那人领命而去。
金宗留走回床榻边,又将晚间那计划在脑中过了一遍。
若许振这边没有问题,只要楼鄯那边选好了地方,他们就可以开始动手了。
窗外天色已开始发青,他终于阖上了眼。
许振住的地方离宋琰与宋珩的院子不远,只隔了一条街巷,等他从忠顺侯府的马车下来之时,街巷中洒满月光,夜色安宁,四下一片寂静。
他淡然进了屋,一抬眼,发现靠墙案几上多了一盒香,忙锁了门,将墙角青瓷莲花炉挪出来,取出那篆香放置隔片之上。
青烟映着莹莹烛火,袅袅升腾而起。
他闭上眼,心头默念着香中传出的讯息。
半晌,方将隔片上夹杂着白点的香灰拨进香炉里,再换了一盘普通的松檀香放上。
和衣躺下,沉沉睡去。
☆、第215章 当众折辱
第二日,是宋琰查看此批军备物资的日子。
宋珩一大早起了床,刚推开门,就看见院子里抱着陶瓯踮起脚尖在葡萄藤下收集露水的灵芝。
这哈密卫日夜温差大,露水出得又多又好,清亮亮的在晨曦下剔透生光。
灵芝仰着头,听见脚步声侧过身来,见是宋珩,浅笑着行拜礼:“王爷。”
宋珩一见着她嘴角就自然弯起,此时那双猫儿眼映着晨晖闪着晶莹流光,小小梨涡像两朵丹桂绽开在嘴角,他忍不住伸手替她擦拭鬓间细汗。
他衣袖拂过灵芝脸侧的刹那,灵芝嗅到那袖间淡淡的熟悉的香味,心中一颤。
无迹哥哥。
她差点一口喊出声来。
虽然许振告诉过她这是连珠合璧篆香的味道,可她脑子里早已把无迹哥哥和这种香味关联起来。
小时候的无迹哥哥,身上总有这种香味,他的禅房中也都是萦绕着这气息。
她轻叹一口气,她怎么能将他们二人混为一谈呢。
宋珩察觉了她的失神,还以为是自己的举动惹恼了她,忙收回手:“今日我要随平远王去视察军备,你和我一起去。”
灵芝已经习惯了他不管去哪儿都要带上自己,除了上战场的时候,轻轻“嗯”了一声,顺口问道:“王爷也喜欢用福寿斋的连珠合璧篆香吗?”
宋珩微微一愣,随即想到她可能嗅出了自己身上的异香,点点头,正想开口,宋琰背手阔步迈进院门来。
“王兄。”
“王爷!”灵芝向他见过礼,匆匆退回屋去。
宋琰看了看灵芝的背影,忽然一个念头一闪而过,宋珩如此看重灵芝,会不会和他的目的一样?
随即那念头又沉下去,与宋珩前后脚往正屋厅堂走去。
西征军的仓库大营位于城西南角上,宋琰带着宋珩一行人到达的时候,许振已领人在箭楼下等候。
金蓬竟然也在。
宋琰与宋珩对看一眼,果然想单独找许振说话不容易,金家看得很紧。
“总兵大人!”
“王爷!”
许振与金蓬下马见礼。
宋琰朝金蓬笑笑:“金将军若是忙于家事,就不必陪本王了。”
金蓬连敷衍的笑都懒得露,瞪着眼冷冰冰道:“这军备既然是送到哈密卫的,金某自然也要来看看,难不成皇上让总兵大人自己来打楼鄯的?”
宋琰对他的咄咄逼人毫不在意,双手一摊:“金将军终于要和本王一起打楼鄯了?无上欢迎。”
许振见二人说话针尖对麦芒,微微一笑上前打圆场:“朝廷的物资军备当然是为西疆所有兵士准备的,许某此来当然就是要备好后方,让各位能安心上战场,总兵大人请,将军请,王爷请。”
金蓬冷哼一声,自顾自往里去。
仓库占地极广,四面以土方石垒高墙,门口设箭楼,防卫森严。
里面粮食满仓,箭矢成山,盾甲长枪等军备一应俱全。
许振与宋琰在前,一面走一面向他介绍,不一会儿来到一座四四方方的大仓前。
仓门打开,里头尽是黑压压的桃木箱子。
许振下马走在前头,打开一个开盖的木箱,一排黑黝黝似地瓜似石头的器物闪着油光静置于箱中。
“这是京中最新研制出的火雷,一颗威力相当于六十支火铳,还未上过战场。”
宋琰欣喜地打量着,可又转念一想,这火雷需要埋伏在敌人必经的路上才能派上用场,而楼鄯骑兵最是摸不着踪迹,就算威力再大也对他们无法。
他伸手拍拍箱盖:“好东西,希望有机会用上。”
众人接着往前走去。
金蓬又盯着那火雷看了好一会儿,才追着赶上。
在营中转了一圈,许振带众人来到箭楼下的厅堂处歇脚。
“……除此之外,还有一批战马正在榆林过来的路上,估计五日内能送到……”
许振一面说,一面让随从上了茶。
待那随从送茶到宋珩身前之时,宋珩翘起二郎腿望着天,只当看不见。
许振忙亲自起身端了茶递过去:“王爷,京中带来的新鲜君山银针,您尝尝!”
金蓬又是一声冷哼,似极度鄙夷宋珩所为。
他自然也是知道这两人之间恩怨的,只不过此时完全站在许振一边,见他在靖安王面前如此低声下气,实在替许振不值。
宋珩扫了一眼许振,这才正了身子接过茶,不以为然抿了一口,咂咂嘴,放下茶盏:“不怎么样,听说你煮得一手好茶?”
许振脸上仍旧挂着笑,近乎讨好:“不敢说好,等回了京,许某再亲自煮茶让王爷品品。”
“也别回京了。”宋珩皱皱眉:“以后你没事每日上我院里给我煮盏茶吧。”
“王爷!”金蓬阴阳怪气地插话:“监军大人奉了圣命千里迢迢来此,可不是来给您煮茶的。”
宋珩斜睨着眼瞅着他:“监军大人都没意见,真是那什么不急那什么急。”
“你……”金蓬被他怼得张口结舌!
一看许振,除了脸色青白,再不见其他异样。
宋珩晃晃二郎腿,“怎么?不过是煮茶而已,又不是让他把头割下来给我当球踢。”
金蓬虽知宋珩故意羞辱许振,心头不屑,但若论起这二人渊源,许振养父许绎是宋珩父亲属下,还是背主的属下,许振莫说替宋珩煮茶,就是以身为奴赔罪都说得过去。
他顿时哑口无言。
宋琰则打圆场:“王兄,监军大人公事繁忙,煮茶之事就回京再说吧。”
许振本青白的面色更无一丝血色,平日的出尘之势荡然无存,被人当面折辱,换做谁也不好受吧。
站在宋珩身后的灵芝不由同情地看了看他。
这一抬头,隐隐嗅到许振身上也传来那连珠合璧篆香的气息,她微微蹙眉,这么巧。
以前没见过宋珩用这篆香,那日见到许振,他也没用这篆香,怎的今日这二人,都约好了似的,用起这京师福寿斋的篆香来?
“怎么?不愿意?”宋珩见许振不出声,闲闲追问一句。
许振垂了头,看不清脸色,低低的声音中带着强忍下来的恼意:“许某今日就去,为王爷煮茶,是许某的荣幸。”
☆、第216章 篆香之秘
金蓬回到忠顺侯府时,金宗留正在一片青烟中冥思打坐。
这是天竺传来的一种品香法,名:梵心净尘。
以梵香的气息带走人神思中的苦闷,有静心安神之效。
金宗留从半梦半醒的意识中回过神来时,果然觉得神清气爽许多。
他来到外厅,金蓬已喝尽一碗奶茶。
“爹。”
“今日如何?”金宗留捋了捋黑髯,坐到上首。
金蓬抹了抹嘴角奶茶沫子,扯开一抹笑:“我看到火雷了,实打实的火雷,那玩意儿要是用起来,够他们吃一壶了!”
“许振和平远王关系如何?”
“嘿,爹您放心,他跟平远王倒还好,面儿上客客气气的。但是跟那靖安王,果然是水火不容!”
他欠过身子看向金宗留,一脸幸灾乐祸:“您猜靖安王怎么折辱他?让许监军亲自给他煮茶!您没看当时许监军那脸,估计生吞了靖安王的心思都有!”
“当真?”金宗留略讶异地看向大儿子。
金蓬猛点头,一双眼中闪着兴奋的光:“我算看明白了,那靖安王就是个搅屎棍子,谁的脸都敢蹬,许振一定比我们更想他出事儿呢,估摸着连带平远王都恨上了,您且放心!”
金宗留摸了摸下颌上的疤,这次的安排一点儿大意不得,他还是得谨慎。
许振真的在宋珩小院里亲自煮茶。
廊下红泥小炉燃着文火,他换了一身雨青暗锦纹直裰,将袍脚撩起押在腰间。
坐在一张丝毡蒲团上,一手拿团扇注意着火候,一手拿钳夹起天香茶茶饼放到微火上炙烤。
“监军大人。”灵芝清丽的声音响起。
她也不知为何宋珩非得要许振亲自来煮茶,而许振此时的模样看起来竟有几分怡然自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