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时的香家,分成两派,一派忠于皇上,一派忠于太子,很不幸,念枫的父亲香大老爷便是忠于皇上的那一派。
他还记得他上门提亲那日,被香大老爷带进屋内,对他说的那番话。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想做什么吗?老四他们特意做的为你们用来联络消息的篆香,瞒得过别人,瞒不住我!你这是提着头来我香家求亲?若将来有个什么差池,我香家一大家子都要给你陪葬?你敢娶念枫?”
他猛地抬头,原来念枫的父亲知道那篆香的秘密!
当时准备随太子起事的人,分两种,一种是像他那样的明线,还有一种是像香家四房那样的暗线,暗线的人只出力,并不参与整个计划,即使在他们发动宫变时,也只需要静静在旁候着便是。
这样,就算是起事失败,香家也不至于受到牵连。
香大老爷痛心疾首,“我不是不想帮太子殿下,只是想给我们香家后人留条出路,你们要做什么,我不会说出去,我香家不参与!只求将来不管谁输谁赢,我们香家都能好好活下去,若你们起事成功,我香家嫁妆一分不少,将念枫八抬大轿送到你许府上。可是现在,绝对不行!”
许绎理解当时的香大老爷,毕竟皇后势大,起事的风险谁都明白。
甚至当时香家四房给予太子的暗中支持,也可能是出自香大老爷之意。
他为了香家,买了两份筹码,分开押上。
☆、第271章 香家旧事
香大老爷比许绎想的更周到更长远,所以才会苦口婆心说了那番话。
他想明白这一点之后,也立定心思,为了念枫的安全,起事后再成家。
哪知念枫闹了起来。
念枫也比他想得远,可她想的却和他完全相反。
她的心思很笃定,她一定要在起事前嫁他许绎,只为万一失败,她想为他许家留后。
许绎感动得无以复加,却坚决不同意。
香大老爷更不同意,直到念枫以死相逼。
念枫性子果敢执着,说一不二,整整绝食三日,将香大老爷逼到最后一步。
既然如此,那就死了再嫁吧。
那时先皇后与勇戾太子的关系已经恶化,几乎到了明面上的你死我活之地。
香大老爷叫来许绎,她要现在嫁,就嫁吧,香家不认这样不知轻重的女儿,你若是为了香家好,就将她带走,离开京师。
许绎后来才明白,香大老爷是为念枫好。
若万一起事失败,念枫能在一个隐秘的地方好好活下来。
于是,香家宣布了念枫的死讯。
二人瞒着所有人,悄悄成了亲,去了金陵。
太子与太子妃都知道他和念枫郎有情妾有意,见他提亲受挫之后再不提这事,还以为婚事被香家拒绝。
虽然确实也是被香家拒绝。
他却从没将其中关节与他们说过。
若是他们知道因为他们的计划,导致他被香家推了婚事,念枫也因为此被香家逐出,定会自责无比。
所以他谁都没说过,准备等到起事成功之后,将念枫接回来时,再告知大伙儿真相。
他在金陵呆了一月,回到京师。
两个月后,接到信,念枫怀孕。
五个月后,他们行动了,却遇到埋伏,宫变失败。
在护送太子与太子妃逃离京城之时,他庆幸香大老爷做的决定是多么正确,还好,他的妻儿不会受到牵连,可他就这样将她们撇在世上,他心头煎熬难耐。
就在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谁也没想到,太子最后会做出那样的决定。
以己身,换众人性命。
于是他成了那个杀主求荣的小人,捡回一条命,回到了京师。
其他守在太子身边的几人家眷没在京师,没受牵连,可在他回去之前,府上哥哥嫂嫂一家已尽数被杀。
更令人意外的是香家,明明是暗线的香家也被人告发出来,全家被抄,数百口人死于一夜之间,无人幸免。
血流成河。
许绎站在空空荡荡的府里没有了着落,得到先皇后赦免与信任之后,他迅速遣人往江南送信。
送信的人却带回来那让他近乎崩溃的消息,香念枫已死。
算算日子,他们的孩子正快要出世。
可念枫已死。
他连夜赶往金陵,须发一夜变得花白,香家为何受牵连,念枫又因何而死?
那么多暗线,比如卫国公、武定侯,这些人家都没事,为何偏偏香家出了事?
报仇的信念支撑着他活下去,在仇人的面前笑着活下去,在宣德帝起事之后,是他里应外合将先皇后母子困在宫中,报了当年太子之仇、许香两家之仇。
宣德帝要起用他时,被他拒绝,以他的背主之名,还是隐在暗处更好,更何况,没找到告密者,宋珩还未归来,这事就还没完。
可当初告密的人究竟是谁,宋珩在找,他也在找,却依然毫无头绪。
他以为他们如今的目标就是找到当初告密的人,扶宋珩上位,但娘娘突然问起他和念枫的事情做什么?
许绎神色平静,看向杨陶,“娘娘怎么提起这个?”
杨陶知道,若他们当年真是成亲了却瞒着她,必定是有什么原因,不说出灵芝的事,怕他不会说出真相。
她看着许绎幽深带着沧桑的眼,一字一顿道,“念枫当年,应该留下了一个女儿。”
屏风后的灵芝,紧紧咬住嘴唇,全身不受控制的轻轻颤抖。
许绎受到的冲击更大,以他的定力,手头握着的杯盏也倏忽间抖了起来。
“娘娘何出此言?”许绎放下杯盏,激动又难以置信。
杨陶行事利落,从不拖泥带水,款款从头说起,“香家被灭前夕,托了四房安怀素的奶嬷嬷将一个女婴寄放到安家,且将《天香谱》与大笔财物作为收养女婴的报酬。”
《天香谱》!许绎捏紧了拳头。
“且现在我们发现,送去安家的财物里,有大量江南的田庄铺子,还有念枫的七彩头面。”
许绎全身的血都涌入脑中,想开口,忽觉嗓子有些发涩,张了张嘴,伸出手来端茶杯,杯中茶水晃晃悠悠,抖个不停。
杨陶的声音还在继续,“而这十多年来,宫里还有人一直在照顾那个女婴,每年往安家送上贺礼,就怕他们薄待了那个孩子。宫里那个人,很可能是云岚长公主。”
许绎放弃了茶盏,一双手抖得似筛糠,眼中泪影闪烁,看向杨陶,终于点点头,一开口,儒雅沉稳的嗓音已变得沙哑,“我们,悄悄成亲,去了金陵。”
杨陶一双眼亮起来,这么一来,一切都对得上了!
江南的铺子,念枫的头面!
她眼眶湿润,声音也有些颤抖,朝着许绎扬声埋怨,“你为何不早说?为什么要悄悄成婚,为什么要瞒着我们!我还以为念枫真的死了!”
许绎眼角的泪光闪烁,他已经十多年没流泪了,泪可真烫,烫得他眼角火辣辣的,他深吸一口气,微扬起头,将那眼角湿意收了回去。
他简短道:“香家,怕被我连累,而念枫又以死相逼,要在起事前成亲,香大老爷才对外称念枫已死。”
杨陶愣住,立即明白过来。
是了,当年的香家只是承诺在暗中制作篆香,并不参与起事,他们又怎会在那个时候将长女嫁给分明是太子一派的许绎呢?
杨陶心头酸涩难耐,对她来说,任何人都没有义务为其他人搭上自己的性命。
在她以前的世界,每个人都是平等的,每个人的利益都没有高低之分。
而在这里,有那么多人愿意为了他们夫妻俩生死相随,拼上头颅性命,甚至愿意以自己的生命来换取他们一家三口的性命。
她受到的震撼不仅仅是感动可以形容。
当年起事的人,她最愧疚的就是许家和香家,她与宋珩得以偷生,许家和香家却都没人了。
杨陶难受得心如刀割,原来许绎和念枫,都是被他们给拖累的!
若灵芝真是他们的女儿,那宋珩那般认定她、护着她,想来是受上天所念,为报许香两家之恩的吧?
杨陶站起身来,朝许绎跪下去。
☆、第272章 公主云岚
“娘娘!”许绎大惊,忙从榻上站起来扶起杨陶,“娘娘您这是做什么!”
他就知道,一旦被杨陶得知他与念枫的前因后果,必会将这一切归咎到她头上。
杨陶已是泪流满面,她许久没这么哭过,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可以承受来自生活的任何打击与磨难,但在知道这一切都因他们而起时,还是忍不住心头百味翻江倒海。
一半是激动,灵芝十有八九是许绎与念枫的女儿,将来则会是自己的女儿;一半是愧疚,若不是他们行动失败,怎会连累许绎和念枫,还连累灵芝在安家遭了那么多罪!
云岚,只要问过云岚,这拼图最后缺的一角就能拼上,就能确认灵芝到底是不是他们的女儿!
她努力收拾起情绪,沾了沾泪,“许大哥,我让珩儿请出行空,将云岚请了来,你要不要见她?找她问清楚?”
许绎比她更先一步恢复冷静,一想到还有个女儿在世,神智无比清明,他当机立断决定道:“我们的事,多一个人知道,多一分风险,娘娘您现身见她已经有几分危险,我还是先避开为好。”
杨陶知他说的有道理,毕竟许绎在云岚心中的角色,是亲手杀死她弟弟的人。
而当年也是因着云岚的身份,他们起事的事情一直瞒着她,不知道她在发现自己最疼爱的弟弟与父亲生死相逼的时候,会有什么反应。
所以后来他们的二十年复仇计划也一直瞒着云岚,云岚不知行空乃宋珩的师父,更不知她杨陶尚在人世。
但杨陶信云岚,她能这么多年一直护着灵芝,从不对第二人说出她的身世,包括行空在内,就凭这一点,她信她的为人。
不过许绎的事情,还需暂时瞒着,杨陶点点头,许绎先避往里间。
他人刚进去,殿门外就传来行空的声音,“阿弥陀佛,行空见过长公主殿下!”
屏风后的灵芝浑身无力,方才的对话已经让她有些支持不住,在许绎离开之后,忍不住轻轻啜泣出声,屏风前忽闪进来一个人影。
“无迹哥哥。”灵芝泪汪汪抬眼看向他。
宋珩点点头,表示他都知道了,坐到灵芝身边,长眉紧蹙,宽袖一展,心疼地将她拥入怀中。
灵芝靠上他的宽厚胸膛,眼泪一点一点浸湿他的衣衫,听着宋珩踏实有力的心跳,心渐渐平静下来。
云岚是收到行空的信来的。
当年他遁入空门,她独守青灯,也不知这十多年,修的究竟是无情还是有情。
当初托他护送那女婴到新安郡,不过是想与他不至于从此天涯相隔一方,断了联系。
虽此后再无来往,想到那女婴,她也觉得自己这十多年和他终究还是有些关系的。
而昨日夜里接到那不知何处传来的信,看见信上熟悉的字迹,才发现她终究还是没能修断了念想。
正如灵芝当年一语中的,心有所求,身不敢求,她这一生啊,桎梏于自己的身份,又桎梏于感情,再怎么修佛,都因了他而悟不通,参不透。
潭柘寺后山门处已有人候着,云岚让随身侍卫都守在山下,独自一人,随那领路的小沙弥,踏着青石阶往山腰而去。
白雪青松间,一袭黄色袈衣随风而舞,那人一声佛号,将他从她记忆中碾了个粉碎。
他五官一点没变,浓眉大眼,悬鼻若剑,只一身少年时轩昂洒脱的豪气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如今出尘逸世的高僧风范。
云岚仅有的一丝盼望在见到行空的刹那烟飞云散,她没有悟,他悟透了,她没放下,他放下了。
不然何以他眼中平静无半分波澜,如没有一丝风的井,深不见底。
她张张嘴,“袁……”
行空双手合十又唱了声佛号,“阿弥陀佛!”
云岚把话咽了回去,是,这里没有袁大哥,也再没有袁大哥,她为何还要执着?
她昂起头,眉目清冷,眼眶发热,缩在袖中的手紧握,指甲抠进了肉里。
“长公主请进。”行空退开一步,朝殿内一伸手。
云岚走进侧殿,她还以为行空要随她进来,刚跨进门,就住了脚步。
面前站着一人,含笑看着她,她几乎以为自己花了眼。
“长姐。”杨陶笑道,“好久不见。”
云岚脸变得惨白,扶着门框方才站稳,一个原本以为死掉的人活生生出现在眼前,她有些承受不住这个刺激。
“杨陶,你……”云岚的声音颤如弦。
她心头先是欢喜,随即又想起当年之事,那欢喜被愤怒取代,她将他们当作世上最亲的人看待,与杨陶更如亲姐妹一般,却像傻子一样被她瞒在鼓里。
她又恨又气,恨的是他们父子反目,气的是杨陶连这么重要的事都不告诉她,虽然她明白她有她的苦处,可她还是生气。
况且若不是她,念枫怎么会跟了许绎那个小人。
她胸口急速起伏,恨归恨,眼泪却夺眶而出,“你没死?”
杨陶摇摇头,见到故人,她也有几分激动,可她拿不准如今云岚对她是什么样的感情。
她过去试图拉她的手。
云岚没躲,她本来以为自己恨杨陶至极,就连知道她死了她都没掉过一滴泪,可她如今站在自己面前,她却忍不住泪流满面。
杨陶稍稍松一口气,握住云岚的手,她的手冰凉,有些僵硬。
杨陶诚恳地看见她眼底,低声道:“对不起。”
云岚稍稍收敛了情绪,缩回手,扬起下巴,脸上又浮现一丝冷笑,“没什么对不起的,你是做大事的人,你们的事,我从来都不感兴趣。就好比现在,你是生是死,跟我也没关系。”
杨陶心头一热,她知道云岚的性子,外冷内热,她说和她没关系,意思便是让她放心,她还在世的事情,既然她想瞒,她就不会说出去。
杨陶一笑,又拉过云岚的手,拖着她到榻上坐下,“长姐,能活着见到你,杨陶很高兴。”
云岚心头百感交集,今日真是,发生的事情太多,她平日空荡荡的心许久不曾生出过这么多情绪,一时间张口无言,不知从何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