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岚看着远山重云,轻轻叹出一口气,“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行空点点头,“施主请说。”
“大师在修行中,可有过什么心障?”
行空抬起眉,眼中滚动着深涩难明之意,望向远方天际。
“公主殿下,是贫僧修佛途中,唯一的心障。”语声平和而坦荡。
云岚身子轻轻一颤,半晌后,眼中滚落一滴泪,嘴角却轻轻翘起来。
侧殿内,灵芝与许绎已平复了情绪,和杨陶、宋珩,四人围桌而坐,商议起眼下的事,说着说着,就说到宋珩与灵芝的婚事。
本来灵芝还想躲开,被杨陶拉住,杨陶微微一笑,“婚姻是大事,你自己不参与,别人如何能替你做主。”
灵芝窘得小脸通红,杨陶的惊世骇俗她是见识过的,可让女子自己做主婚事,还讨论婚事要怎么办,她实在是难以启齿。
她有些羞赧地重新坐下,点点头,杨陶这份洒脱,她何时能学到些皮毛就好了。
许绎想到二人婚事,展颜一笑,带着几分遗憾,“可惜我不能亲自送灵芝出嫁。”
宋珩抿唇,“您放心,我到时候会派人来接您。”
许绎已听他们说过灵芝在安家的情况,长眉微微蹙起,“念枫当年留给安家的东西,能拿回来多少?”
“您放心。”宋珩道,“我已让严氏入了瓮,必要将他们安家吞下的财物都吐出来。”
许绎眉目间闪过凌厉,依稀可见当年文武双勇的豪气,就这样,还不足以惩罚安家的小人行径。
“不止要财物,我还要他们盛盛大大送灵芝出嫁,待灵芝出嫁之日,便是与他安府两不相干之时。”
宋珩明白许绎对安家的怨气,念枫错信了安家,以为倾尽家财能换得灵芝安宁,没想到安家却是那般过河拆桥的小人。
只是,他有些犹豫,“能让他们拿出嫁妆,怕就要了严氏的命了,要如何才能让他们心甘情愿为灵芝好好操办呢?”
灵芝也疑惑地看着许绎,这,不太可能吧?
安家连及笄礼都不办,严氏根本不可能为她好好办这个送嫁礼。
许绎微微一笑,“这个我让鹤泉去办,你们不用操心。”
宋珩对他丝毫不疑,点点头,“好,您有什么打算,尽管吩咐就是。”
灵芝则想起另外一事:“那《天香谱》……”
母亲以《天香谱》为条件将她托付于安家,若安家真正遵诺将她好好养大,她当然会尊重母亲的意思,即使没有《天香谱》,她也有信心登上香道大乘之境,可安家苛待她在先,还将她作为牟利工具,她实在不想看到如此自私愚蠢的人家拥有《天香谱》这样的秘宝。
许绎慈爱地看向她,温和一笑,“你若想看《天香谱》,我写出来给你,还有你娘亲自撰写的一册香方,名《雅香集》,回去之后我整理好一并给你。”
“写出来?”灵芝瞪大了眼。
杨陶偏头一笑,给灵芝递过一盏茶,“你爹呀,当年的探花郎,可是出了名的过目不忘。”
“咦?”宋珩忽然出声,朝杨陶望去。
他剑眉在额前拧成绳,神色隐隐有些兴奋,“娘,当年告密之人,是不是定和香家有关系?”
杨陶点点头。
他们推想过很多次,在京城的暗线中,唯有香家覆灭,说明告密者不但知道他们的全盘计划,还知道香家。可与香家有往来的人实在太多,他们无从判断到底是谁。
宋珩细细思索着,凤眸闪着光华,“香家会不会知道?”
许绎与杨陶同时一震,对视一眼。
“你是说?香家是因为知道谁告密,而被灭族的?”杨陶双眼半眯,眼中晶光闪烁。
“香家人被灭得那么急,有可能是因为知道这个告密者的身份。”许绎沉吟着推测。
宋珩说出自己的猜测,“如果香家知道,最后让那奶嬷嬷带出《天香谱》,应该会同时带出消息。”
许绎看着他,手指在桌案边沿轻轻敲打,“你是说念枫有可能知道?”
宋珩点点头,“只是猜测,但香家一夜之间无一活口,定不是单单因为卷入父亲起事之故。”
“那如果念枫知道的话,会不会留下什么讯息?”杨陶喃喃。
宋珩与许绎对看一眼,同时脱口而出,“《天香谱》!”
灵芝一震,《天香谱》确实是能传递信息的绝佳物品,无论谁能得到,必会爱惜无比。
她忽然想到一事,往前探身看向许绎,“爹,《天香谱》的书页上,有没有几个破洞?”
许绎略一思索,果断摇摇头。
“没有破洞,那种奇书,拥有者都会珍而重之,怎么会有破洞?”
当初在京师的时候,念枫在香坊制香,他多次在旁边相助,二人一同翻过无数遍《天香谱》。
灵芝皱起眉,“我在安家曾偷偷看过《天香谱》,其中有两页上,好几处破洞。”
“你可还记得那破洞是在什么位置?”许绎看向她。
☆、第276章 中立之人(第五更)
灵芝点点头,哭过的眼还有些发红,神色却坚定无比:“记得。”
她虽不能过目难忘,但那《天香谱》是何等宝贝之物,虽是快速翻看,却也十二分用心。
且后头页面上的破洞颇为显眼,她当时看见便讶异不已,颇为遗憾,这时回想起来,那破洞确是有几分诡异。
许绎转头看向杨陶,“待我将《天香谱》誊写出,就可知道那破洞处是什么内容,若是念枫留下的讯息,必定和香家的灭族有关。”
杨陶叹口气,复仇,是她坚持下去的最大动力。
若没有那告密者,香家与许家何至于落得如此凄惨,连带灵芝半生受累,而她,更是和宋珩父亲落得天人两隔,永生再无见面之日。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是她此生读过最悲的诗。
而那人藏得如此之深,任他们查探十多年,都毫无头绪,究竟是哪里出了漏洞?
若让她知道那人是谁,将不惜以世间最残忍的手段对待之!
许绎看杨陶神色变得凝重,猜到她心思,暗中叹气,劝慰道:“娘娘放心,就算找不出那人,为殿下夺回这天下,也算是报仇雪恨了。如今还有一线希望,若殿下在天有灵,定会让我们找出那人的!”
杨陶勉力一笑,呼出一口气,看向灵芝转开话题,“你制香的本事都是在安家学的?”
灵芝抿唇颔首,“差不多都是自个儿看着香方琢磨的。”
杨陶睁大眼,看向许绎,“哎哎,看见没,果真是念枫的闺女,又一个制香天才。”
她说着又看向宋珩,故意埋怨着:“你说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灵芝在制香上是无师自通,天生聪慧的,那我恐怕第一个就想到是念枫的遗传了。”
宋珩知她是想岔开心头阴云,也之计引开话题,神神秘秘一笑,“娘,你可知灵芝还会配制引魂香!”
说着把灵芝在西疆时用引魂香对付金家二少爷的事说了一遍,这下不仅杨陶,连许绎都呆了。
沉重的气氛渐渐消散,大伙儿开始回忆起当年香念枫的制香技艺,又一直问一些灵芝在安家的旧事,不一会儿就到了午膳时间。
云岚早在与行空告别之后,从后山离开。
杨陶等四人,则留在潭柘寺与行空共进斋饭。
灵芝这一上午受了不少刺激,心神皆疲,用过膳,杨陶带了她去厢房休息。
灵芝越与杨陶相处,越喜欢她的性子,爽朗、乐观、洒脱,是个十分有趣的人。
她毫无架子,完全没有长辈的威势与压力,待灵芝不仅不像个婆婆,更像个朋友,说话言谈间爽利又平和,给灵芝讲起宋珩小时候的种种趣事,又讲起走过的大江南北,听得灵芝掩嘴直乐。
许绎难得与宋珩见上一面,自宋珩回京之后,这还是第三次遇到见面。
平日里都是靠篆香联系,或是由许振沟通,今日借了行空的宝地,以茶代酒,聊了个痛快。
二人商议起灵芝的婚事,嫁妆部分,宋珩的计划是分两步取回,许绎听过表示可行,不再多说。
又说到安府送灵芝出嫁的出嫁礼,许绎只隐晦说了一半,表示自有办法让安家自觉给灵芝办这个礼,宋珩自是信他,也不再多问。
于是又说到昨日正阳门大街的龙灯爆炸一案。
“可以确定是冲宋琰去的,动手的必是周家无疑。”宋珩将前后经过再与许绎完整说了一遍。
“兵马司已经派出人去查龙灯来源,无外乎是哪个行会手里头出来的,应当不难查,今日或许就有结果。”
许绎拈起案边棋盒里的黑白子,一颗一颗往棋盘上摆,一面道:
“周家一向喜欢玩栽赃陷害的把戏,不过是看准了宣德帝不敢正面动他们,凡事都先给自己找个台阶备着。这一次,必定又有后手,将火反引到对方头上去。”
“难不成他们还能栽赃成宋琰自己刺杀宋琰?”宋珩饶有意思地看着许绎摆放棋子。
他师从文武两大家,武当然就是行空,文则是当世大儒澹静先生,当年澹静先生受杨陶所托,也跟着去了新安郡,明为隐世,实则暗中教导宋珩。
奈何他名声太高,在新安郡期间,还是有不少人慕名找上门来,只好收了不少学生,苏廷信和安孙澍都是他门下弟子。
而宋珩武自不用说,文也是经史子集治国经纶学腹满车,但其他方面就弱一些,比如弈棋,便比不上许绎这样的琴棋书画皆通之人。
他看许绎摆棋局看得出神,许绎则继续分析着关于周家的事。
“周家搞出这么大的动静,必不会只为宋琰性命,这种事,就算栽赃的对象不是宋琰,也必是其他周家想要对付的人。”许绎抬眼看了看宋珩,眼前人已从当年的稚嫩少年变成如今沉稳多智,能独当一面的人物,灵芝能遇到他,他也算放心了。
宋珩说着昨日与灵芝提过的推测,“是,我也是这么想。他们不惜在长街上动手,定是冲兵马司去的,这次宋琰回来,把兵马司握在了手里,以周腾芳的性子,定是早已吃不下睡不着。只暂时不知周家的计划中还有没有牵扯到别人。不过他们这一招确实有用,至少中城兵马司指挥使的位置,宋琰的人这才刚上任没两月,估计就要被换下来了。”
许绎冷冷一笑,“就算换下来,宣德帝也不一定就能遂周家的愿,换上他们的人。”
他往棋盘上又放两子,“一个神机营、一个神枢营,内外两大营都在周家手里,他又怎么会眼睁睁看着兵马司最重要的位置被周家拿去。”
宋珩叹口气,他们在朝中的人还是太少,“所以我在想,我们手头有没有什么合适的人可以往这个位置上放?有可收买的也行。关键这个人,既要得皇上心,又立场中立,能不得罪周家和宋琰任何一方。可惜鹤泉另有要务,不然有他出面,皇上必定放心。”
许绎面前的棋盘上,黑白分明,一盘胶着的残局出现,他抬起眼看向宋珩,“有一个人,或许可以。”
☆、第277章 毓芝婚事
宋珩抬眼,两眼神光凛凛看向许绎,“谁?”
“程家长子。”
宋珩眉心一跳,程逸风确实是个不错的人选,程家深得宣德帝信任,又不属于周家或宋琰任何一派。
“可是影卫那边……”影卫也是极不好对付的,他们好不容易才探听得影卫的些许信息。
“影卫个个都听命于宣德帝,若想用之,不如毁之。而兵马司,胜在人多便利,反而更好用。”许绎指尖点着棋盘,开始自己与自己下棋。
宋珩双瞳一缩,“好!既不能用,就毁掉。”
“我们除了隔岸观火,火上浇油,如今也可以适当再吃点废子。”许绎左右手,一手黑子,一手白子,白攻黑退,转瞬掉了几颗黑子,黑子再奋起反击,白子又同样失了几枚。
宋珩看得心领神会,“只要把水搅浑,再从中摸鱼。”
许绎颔首,轻捋长须,手底下黑白进进退退,棋盘上的棋子越来越少,“他们有来有往,咱们才有机会,所以。”
他抬眼一看宋珩,“这次得助周家让宋琰吃亏,下一步,再帮宋琰反击一把。”
“明白。”宋珩恭敬回答,“在朝臣中,要不要拉起自己的势力?”
许绎缓缓摇头,“还不到时候。文官之中,真正忠义的没几个,多是墙头草东歪西倒之辈,此时若拉拢人,除了给宣德帝竖靶子外,没有其他好处。说到底,还是谁的拳头硬,谁才能笑到最后。”
当初勇戾太子,在朝中名声多好,人人称赞、威望高卓,可最后起事时,大部分平日里支持他的朝臣也都躲在家中不敢动弹。
再到先皇后以铁血手段,连夜斩杀香、许两家数百人,再无一人敢出口为勇戾太子说一句话。
就连当今宣德帝,是勇戾太子娘亲收在宫里养大,受尽他们母子之恩,也以称病为借口,在风浪滔天中安安稳稳躲了十多年。
夺权不比治国,唯有实力靠得住,实力是什么,就是武力。
所以当年他们的第一步棋就是送宋珩去与行空学武,有了保存自己的力量,比什么都重要。
晌午后,众人告别回京。
许绎就隐居在西山别院,离香、许两家陵园不远。
杨陶在京城中就有好几个身份,一下山就上了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与宋珩灵芝分开而行。
宋珩亲自送灵芝回府,说到定亲日期。
“已经与岳丈大人商议好了,三月十八成亲。回去就让礼部去安府请期。”
灵芝脱口而出,“这么快,可我的嫁衣……”
意识到失言,又住了口。
按照大周惯例,女子出嫁的嫁衣,从内到外都得自己动手,尤其是贴身的抹胸(宋代女子内衣),一针一线都要新嫁娘自己缝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