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芝小脸涨得通红,往前推回去:“不行,这钱太多了,我不能要。”
云霜与廷雅一人抓住她一只胳膊,同声道:“借你的!”
“谁要给你了?”云霜气汹汹道:“我借条都备好了,快点,签字画押,还有借条,一块儿签了。”
灵芝心头一暖,眼眶有些湿。
廷雅也笑着道:“你不是开始学香了么?等你制出名香,我等你连本带利还我呢!快些签吧,明儿咱们上汇丰去。”
办完正事,三人又围在炕上闲聊起来。
“……我哥就是去走走过场,我看他整天东跑西跑,也没见读书。”云霜讲着京中学子,都在为来春恩科做准备:“听说安孙澍在一众学子中倒是声望极高,如今他又扒着应家,进了国子监,又顶着澹静先生高徒的名声,好多赌场都已押他前三甲。”
灵芝正将铜壶热水一一倾倒在粉粉嫩嫩的玉兔茶盏中,甜香四溢,那桂花儿一朵朵舒展开来,白嫩秀美,绽放在浅橙色的茶汤中。
她见廷雅听见安孙澍的名字,已有几分不自在,便故意转移话题道:“明春京城可热闹了,听说还要选秀女呢。”
云霜却不觉察,反倒揪着廷雅问:“哎,那安孙澍还成日粘着你吗?”
廷雅脸上瞬间腾起一片红云。
在新安郡的时候,人人都能看出来,安孙澍对她格外不同,在一众小友中,凡事都护着自己。
她也自以为这人对自己一心一意,在他的殷勤蜜语中,渐渐将一颗芳心付了出去。
上次灵芝提了一嘴应府姑娘,她才留意,让哥哥出去打听了一番,原来那安孙澍竟真个儿和应府走得颇近。
至于他和应家姑娘有没有瓜葛,她不知道,但他来苏府的踪迹,却几乎寥寥了。
廷雅也不是个傻的,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她明年就该及笄了,眼下正是寻亲的时候,若对方有心,当不会在这个时候销声匿迹。
他曾说过,等高中那日,便是上门拜访苏老爷之时。这等意思,已经几乎是说等我提亲了。可现在想来,这般模棱两可的话,似承诺,其实什么都没说。
廷雅不伤心是不可能的,当下只得嗫嚅道:“他何曾粘过我,只不过和哥哥同窗之谊罢了。”
灵芝却松口气,前世,廷雅一直等着,等安孙澍高中来苏府提亲。
那年恩科,安孙澍确实点了探花,可她等来的,却是探花郎与武定侯府应家姑娘定亲的消息。
这一世,至少廷雅不会傻傻等待了。
当下端了茶盏递到廷雅面前,对云霜道:“这话可不能乱说,雅姐姐就要及笄了,咱们可都不是小孩子了,这话若传出去,会毁了雅姐姐清誉的。”
廷雅感激地看她一眼,捧过茶盏,轻抿起来。
云霜也看出了端倪,只好道:“也罢,那家伙,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哼,中了状元又如何。”
廷雅只觉那茶汤入肺腑,四肢都浸香起来,清甜之味甘醇不腻,绕齿不消,忍不住叹道:“这是怎么做的?真好喝。”
“是么?”云霜也忙捧过杯子,咕咚咕咚一气儿喝完,抹着嘴道:“这是天香茶吗?可比我喝过的都好喝!”
灵芝绽开小梨涡道:“我取的是清晨带露银桂,以三分花期最佳,捣烂为泥,每一斤添加一两甘草与十个盐梅,最后同捣为香饼,用瓷罐封住。埋于阴墙之下十日,即可取出,若给性寒者用,还可加干姜红枣。”
三人又讨论起了香茶,待到要告辞之时,廷雅才一跺脚,嗔道:“看我这脑子,差点把正事儿给忘了。”
她看了看外间,拉着灵芝悄声道:“上次说打听槿姝老家的事儿,有些眉目了,我哥找了个镖局的朋友,他们走南闯北,认识的人多,打听出来说,杭州府太清山,确实有个莫家山庄,是江湖上有名的武林世家,几年前被仇家一把火烧了庄子,听说人都没了,只有个孤女被救走。”
灵芝眨巴着眼,什么江湖,什么武林,她都不太懂,只道:“那孤女是槿姝么?”
“应该是吧。”廷雅也不太理解:“我就是担心,若那孤女真是槿姝。有那么厉害的仇家,会不会继续找上门来,会不会牵连到你?”
灵芝倒是没想过这些,前一世,也没见有什么仇家寻上门的,槿姝一直安好地呆在自己身边,除了在宫中遇刺那次。
她安慰廷雅道:“不会的,如今她亲人朋友都没有,一个人随我在深宅子里住着,不会有人找到她的。”
一直以来,她都觉得江湖草莽、快意恩仇这样的词儿,都是话本子、戏台子上的故事,猛的听说槿姝可能和江湖争斗有关系,心头倒是对她的身世真个儿好奇起来。
☆、第三十五章 唯香如故
是夜,一品香大院内,丝竹飘扬,管弦鸣奏,觥筹交错,美食生香。
三楼一间包厢内,一身着靛蓝直裰的男子独坐桌前,面上一大桌酒菜,冒着热气,分毫未动。
门响,一个身着酱色元宝纹蜀锦直裰的男子,未经通报便进来,在他对面坐下。
“听说三姑娘学和香了?”后进来的男子懒懒开口道,他嗓门奇尖,就算故意压低声音,那语调听起来也清如女子。
“是。所以我才奇怪,当日是不是听错了?难道三姑娘真是安二亲生的?”
“别介!”那后进来的男子一口京腔:“您这会儿才来说听错了,那咱家这么多年的功夫不是白费了?”
“宁大人说笑,小人只是猜想。当不会听错,若是亲生,应氏又怎会应允杀了她?大人那边,不知进展如何?”
“别提了!如今宫里那位谨慎小心,比前头更甚,我出门一趟都不容易。那贺礼不是今年没了吗?我猜啊,还是先头那位的人。”那宁大人道。
先前坐着的男子沉吟道:“可又不对了,之前大人猜测,三姑娘是香家之后,可先皇后,又怎会护着香家的人呢?”
宁大人摆摆手:“你只管找你的秘谱,铁定在安家,至于宫中那些弯弯绕绕,就别多想了。不管之前谁护着的,如今,那人都怕是没了。你若想下手,只管放心下去。”
说着,作势起身要走。
先前的男子忙将一个小小锦盒递了过去:“如今那老贼婆子怕是有所醒觉,我们暂且不动,先从三姑娘那边下手看看,指不定能找到秘谱的下落。”
宁大人接过锦盒揣进袖中,细长的双眼弯成一条线:“外面的事儿,我不管,宫里有动静,我自会告诉你。走啦!”
说完,抬脚出门去。
刚走片刻,房内鱼贯进来四五个人,房中的人忙起身,热情道:“各位掌柜,总算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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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灵芝与云霜从汇丰钱庄出来,见时辰尚早,便一人抱个手炉子,槿姝与黄鱼儿跟在身后,四人沿街慢慢走着,准备到福寿斋去看看。
灵芝签了两股的文书,还是有些不置信:“怎的那么巧,这商队都已经要到京城了,也就是说,最快一个月内,我就能分到红利!”
云霜笑嘻嘻:“那是你运气好啊!”
灵芝替她拢拢貂毛围脖的毛领,感激道:“等挣了钱,一利分三份,一起分。”
二人说说笑笑,来到福寿斋门口。
门旁停了一辆清漆桐油马车,外观普通,前头四匹大马,却个个雄姿奕奕,毛色雪白,浑无异色。
灵芝格外看了两眼,她在楼鄯见过,这可是西疆鼎鼎有名的玉骢马,这家好奢侈,如此千里神骏,竟用来拉匹小马车。
刚走到车篷边,忽然顿住了,透过天青棉布马车门帷,一丝清幽如泥的香味钻进她的鼻尖。
那是,无迹哥哥身上的味道!除了在他那里闻过之外,再没在别的地方见过!
她猛地朝车上望去。
那马车忽然动了。
车夫没察觉车轮侧前方站着的小女孩,扬起鞭子,在空中打响鞭花,“驾!”。
骏马闻声抬蹄,拉动车辕,往前奔去。
眼看那半人多高的车轮就要刮到灵芝!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身影疾似青烟,飞上前在那车轮碰到灵芝的瞬间,一脚踢在车轮上,又将灵芝抱在怀里,两个鹞子翻身,稳稳落到路边。
马车车厢受力,同时朝右侧倾倒过去,左侧悬空,只剩一侧轮子着地,硬生生在街道上划出长长一道印迹,再“哐当”一下,悬在半空的车轮终于又落下来。
围观众人都暗叫好险,幸亏没撞到人,车厢也没翻。
一切都在几息之间发生,云霜眼睁睁看着灵芝平安站到自己身边,方一颗心落地,惊叫道:“你没事吧!”
又看向救下灵芝的槿姝:“幸好有你在,我的老天爷,可吓死我了!”
灵芝也是惊魂未定,见那车厢几欲翻倒,忙小跑过去,站到车厢前,小心翼翼问道:“你没事吧?”
她不知道车厢中,是不是她想的那个人,太不可能了!可是,那香味,又明明是无迹哥哥身上的味道。
车厢帘布掀开,露出一张冷峻隽美的脸。
灵芝呆愣在地,紧跟而来的云霜吓得倒吸一口凉气,抓住槿姝的手,连连道:“完了完了,惹到这魔头了!”
正是上次她们在一品香八卦过的那人,许振,许指挥使!
灵芝心头那一点点希翼哗啦碎掉,深深的落寞袭上来,是的,怎么可能是无迹哥哥呢。
许振见眼前站了个纤弱秀美的少女,一身水云色撒花宫缎褙子,裹在一张白狐狸毛裘面披风中,只露出一张晶莹小脸,似乎有些瑟瑟发抖,大睁着眼看着自己。
他看了看少女,又看向惊魂方定的车夫:“怎么回事儿?”
那车夫早跑过来,扑通跪在地上,告罪道:“少爷息怒,都是小的不长眼,差点撞到这位姑娘,又害得少爷您受了惊吓,您没事儿吧?”
许振面无表情,冷冷道:“没事,走吧。”
说完,放下帘子。
槿姝拉着仍呆立不动的灵芝让到一边,马车又重新“哒哒哒”往前跑去。
云霜张大了嘴:“就这样,就走啦?”
她猛的转身扯着灵芝:“你怎么回事儿?不是被他迷住了吧?这人可喜欢不得啊!”
正茫然又有几分失望的灵芝,瞬间被她的话逗得笑出声来,无奈道:“我只是,差点认错人而已。”
说着,一面继续往前走,一面向槿姝道:“槿姝姐姐,谢谢你,你这般好的身手,为何要来为人做婢呢?”
云霜也跟上来,点头如捣蒜,附和道:“是啊是啊,刚才真是,吓死我了!槿姝你怎么那么厉害!”
槿姝淡淡笑道:“身手好有什么用,没饭吃总不能去抢,我喜欢跟着姑娘,踏实。”
灵芝虽觉这答案不尽为实,却也挑不出错,只好放下不提。
三人渐渐远去,长街另一侧,跑过来几匹大马,与三人擦肩而过。
其中一人停下来,往后望去。
“敄哥儿,怎么啦?哪个美人儿又把你眼珠子黏上啦?”
“呸!”骑在枣红马上的安敄啐道:“应二你个狗嘴子,我看见个灾星!走吧!”
回身一扬鞭,又往前奔去,心头却愤愤:她怎么又出来了?
☆、第三十六章 心头之恨
安敄回到安府,径直来到琅玉院。
应氏正要备膳,忙吩咐下去,让厨房端几个大少爷喜欢的菜来。
正好毓芝也在,一身霞红云纹妆花褙子,下垂紫棠挑线裙,懒懒倚在窗前大炕上,拿着一桠腊梅,逗弄熏笼上的鹦哥。
见应氏又是忙着拿果子,又是着人上茶,忍不住道:“娘,你惯会宠着他,看他都胖成熊了,还让端菜。他喜欢什么菜您又不是不知道,竟是些肥甘厚腻的。”
安敄见大姐说自己,撅着嘴就往应氏怀里钻:“娘,大姐这么凶,当心应二哥不要她。”
毓芝又羞又恼,气得拿腊梅枝来戳安敄的脸。
一旁帮忙摆膳的柳姨娘笑着道:“大姑娘可别说,这男子啊,成不成材,可不是看胖瘦高矮的。都说那好看的男子,多是金玉草包,你再看前朝姚世桢姚阁老,腹鼓如球,可也上了名臣录呢!”
毓芝愤愤扔下腊梅枝:“姨娘也惯会宠着他!”
应氏也笑着道:“可不,你俩这姨娘啊,可比亲娘还疼你们。”
柳氏忙道:“太太万万不可这么说,姑娘少爷是主,妾身是仆,怎能和太太您的身份比。”
回头又向毓芝道:“姨娘也宠着大姑娘您,我刚和了一味新香,恬淡芳雅,很适合闺阁女子,明儿个送去蕙若阁给您试试。”
柳姨娘出自安家香坊,本是制香师,当年和安二就是在香坊内日久生情,被抬成妾室。
正说着,菜上来了,果然都是荤食,金钱爆肚、田螺塞肉、海参丸子、元宝肉,还有一大锅北方冬日最喜的羊蝎子,热气腾腾,鲜香扑鼻。
安敄这才开怀,坐下大嚼起来。
用完膳,自觉心情也开怀了不少,向应氏道:“娘,那灾星如今您就不管了吗?我都两次在街上逮着她了,跟程家那丫头,嘿,玩得可乐乎了!”
应氏闻言一张脸黑如炭,咬着牙道:“真翻了天了!别跟我提她,我现在权当她死了!连着你爹,也死了!”
柳姨娘方才在为她们三人布菜,如今才用两口,听得此言,慌得放下筷子,急急道:“太太,这话可不能乱说!”
毓芝酸酸道:“不然还能怎么办?她如今得了爹的青睐,连祖母都赏了她好几个丫头,真没看出来,是个惯会舔的。”
安敄不服地吸吸鼻子道:“娘可是她母亲,难道还管不住她?”
应氏冷冷道:“你爹不让我管她,我不管便是,她有能耐,将来自个儿重新找个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