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安二便借着翠萝的名义将灵芝约了出来。
灵芝得了宋珩的嘱咐,早料到有这一会,带着小令、小曲来到一品香时,安二已与翠萝在里头候着了。
安二先假模假样地寒暄一番,先用过酒食,便让翠萝带着丫鬟们先避开。
他方提到正事,谄笑着道:“王妃如今还喜欢制香么?”
灵芝抿唇一笑:“是,燕王府自己有香坊,制香倒也方便。”
“挺好,挺好。”安二干巴巴回应着,点了两下头,实在不知如何开口。
灵芝看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先问道:“安院使就直说吧,您让翠萝约灵芝出来,是为何事?”
安二想到安大说的话,反正燕王跟他们在这个立场上是一致的,还有什么不敢说,于是硬着头皮道:“实不相瞒,我最近在研制一味香,香坊中的香师到如今都毫无进展,所以想让王妃来参谋参谋。”
他悄悄打量着灵芝,见她听着话,面露难色,又加了句:“这香,是秦王殿下用的。”
灵芝托着腮想了片刻,道:“可有香方?”
安二早抄好一份,忙递过去。
灵芝接过一看,果然是引魂香!
她不动声色地假装仔细看着,微微蹙着眉头,半晌抬起头来,眼神中有些惊骇,“这香中可有不少致幻的原料。”
安二点点头,嘴一撇,并不作解释。
反正说了是给秦王的,随她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灵芝合上那香方,蹙着眉摇了摇头,给安二递过去,“这上头的好几种香料都是灵芝未曾接触过的,怕是帮不上忙。”
安二无奈了,连灵芝都说没办法,那也不怪他们两年都制不出来吧。
正事儿说完,灵芝就打算要离开,正欲起身,忽想起一事,对安二道:“对了,那金猊玉兔香。”
安二抬起眼,有些诧异:“金猊玉兔香怎么了?”
☆、第408章 三分香料
灵芝踌躇片刻,方道:“那香里头的一味鹅不食草,此前配制的分量有些不对,那草的毒性未消,若长久用下去,恐对人生害,需得减上三分才好。”
安二微张着嘴点点头,心里若有所思,起身送走了灵芝。
待回到安府,安二匆匆去了琅玉院寻安大。
“那香方给她看过,她说没办法。”安二先道。
安大对这结果也算在意料之中,只“嗯”了一声点点头,没再答话。
安二接着道:“她还说,那金猊玉兔香,咱们之前配制的一味原料分量不对,用长久了恐有毒,这个……”
安大见他话中有话,挑起眉看着他。
安二鼓了鼓勇气,把灵芝的话都说了一遍,再接着道:“……那咱们不如加大些分量,把金猊玉兔香给那位用,岂不是也能达到目的?”
安大立时瞪了他一眼:“用用脑子!”
安大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目光闪烁着道:“这样的事儿,谁都不能笃定不出事儿,秦王动手还是你在金猊玉兔香中动手,那区别可大了,你可明白?”
安二有些不明白,秦王若完了,他们安家不也照样完。
安大见他一副茫然样,也不敢说宣德帝与他之间不被人所察的亲密关系,只道:“是灭族和丢官的差别,懂了吗?”
安二这下懂了,忙点头。
安大咬着牙,继续道:“你不仅不能将那香中的那味料分量增多,还得减少,就听安灵芝的,减三分。你且看着吧,引魂香制不出来,秦王必定还有其他动作,到时候稍一有风声,皇上定会提高警惕,咱们,可是一丁点把柄都不能留!”
安二是一向听这大哥的,见他如此说,忙应道:“我明日就上调香院去,让他们改一下这方子。”
安家的消息传到秦王府后,宋琰便彻底打消了用这引魂香的念头。
看来要制出一味好香,也不是只有《天香谱》就行,还得有人!
算来已是十月,离明年三月只有四个月时间,宋琰暗暗下了决心,一切,都要在大婚前结束才行。
日子平静一如暖阁里的炭火,温热恒久,缓缓燃逝。
朝堂也好,京师也好,大周朝也好,在郑国公府倒下之后,都如宣德帝所愿,渐渐安稳下来。
周家这棵大树已倒,下头牵牵连连的官员,或被降罪,或赶紧忙着转立场表忠心,迫不及待脱离这淌污水。
转眼到了十月底,京师已下过第一场雪。
这日天光还泛着青,西城门外,城墙根底下就已停了好几辆马车。
灵芝挑起车帘,往城门里看去,灰色的长街尽头,只有蒙蒙白雪,尚不见人影。
宋珩穿着缁色金线团花夹袄直裰,头上只简单束了白玉冠,挑了挑面前暖炉炭火,拉过灵芝手道:“别急,那边得城门开了才放行,从刑部大狱走过来,怎么也得一个时辰。”
灵芝点点头,收回眼神,有些唏嘘,“周娟娟这个人,若不是周家的姑娘,或许还能与她成为好友。”
她爽朗大方、毫不做作,又带些天真义气,虽相处时间不多,灵芝对她也还是颇有好感的。
宋珩浅笑着转头,透过车帘看了看隔壁马车,“也不知她见许振带了景荣来,还会不会再和景荣打一架。”
灵芝睨了他一眼,正要嗔他两句,只听外头传来“哒哒”地马蹄声。
小曲的声音在外头传来:“王妃,周家的人来了。”
灵芝忙弯腰下车去,宋珩紧跟着下来,替她披上黛绿绣石榴团花斗篷,又让小令取了手炉来给她塞到手里,才随她往前迎去。
隔壁的马车上没有动静,第三辆马车也下来两个披着斗篷的贵女,往灵芝处走来。
“雅姐姐,云霜。”灵芝与她二人站在一起,云霜把手炉子递给廷雅。
“我去把人叫过来。”
廷雅点点头。
她们三人,若论与周娟娟关系最好的,当属云霜,在京中的时候,也有不少遇见的场合,这二位是吵吵闹闹再好好,倒是越处越融洽。
由她去招呼,再好不过。
程逸风是兵马司统领,这押送的人正是兵马司的人,见了顶头上司的夫人和妹子,哪还敢多嘴半分。
云霜只站在路边招了招手,领头的人便挥挥手,让后头先停下来。
云霜却是懂规矩的,示意丫鬟秋歌塞了几块儿个头挺大的碎银子过去,秋歌笑着道:“天太冷了,请军爷们喝完热茶再走。”
那领头的人朝云霜谄媚笑笑,算是打了招呼,便挥挥手,带着人往路旁茶棚子里坐去了。
这是周家被流放的家眷队伍,因着东宫的关系,圣上还是从轻发落,兵士们也不敢薄待,众人只带了手镣,女眷还有马车可坐,算得上条件优厚了。
云霜找到周娟娟的车,不由分说拉了她到廷雅与灵芝这边来。
京城送出去的罪人,通常都会在此地与亲人好友告别一番,周娟娟见到云霜,有些感动,却并不太惊讶。
等见到灵芝和廷雅,还有站在一旁的宋珩,倒是愣住了。
对他们来说,只知道周家亡于宋琰之手,亡于宣德帝之手,对宋珩反而没有什么怨念。
周娟娟本身是掩不住情绪的人,大喜大怒,从不收敛,此时脸上却多了些往日不曾见到的沉稳,看着灵芝等人眨眨眼:“你们,都来了。”
灵芝自是知道周家与他们的恩怨,不过这些和周娟娟并无关系,她转身从小令手上拿过一个包袱,给周娟娟递过去:“北疆极寒,这一路又远得很,你自己多保重。”
周娟娟吸了吸鼻子,声音有些发瓮:“多谢!”
廷雅看着,不由有些物伤其类之感,她们内宅女子,命运全寄托在家族身上,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像周娟娟这样得以保存下来的,已是万幸。
云霜见不得煽情的场面,揉了揉眼,笑着道:“我们等你回来啊。”
流放十年,十年后什么样,谁都不知道。
周娟娟也笑了:“好,我还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呢,你们也放心,如今我也能吃饱穿暖,就当去玩它一趟。”
三人都微微笑着,又说了些北地的民俗风光,灵芝见路边停在中间的马车车帘后人影晃动,拉着周娟娟往边上去,一面道:“还有两个人来送你,你上这边来。”
☆、第409章 病得蹊跷
周娟娟有些讶异,她在京师里统共也没几个朋友,不知还有谁会在她落魄之时还来相送。
来到马车边上,背着那茶棚的地方,一个人影从车上跳了下来。
周娟娟本已风平浪静的情绪猛地汹涌起来。
“许,许振!”她瞪大眼,打死也没想到,许振会来送她!
她可是做梦都想再见上他一面。
周娟娟的大嘴不受控制的咧开来,眼角却热热的,眼泪比刚才更控制不住要往出涌。
许振一身月白色长袍,清隽如昔,朝周娟娟抱拳一拜,“鹤泉还未曾当面谢过郡主相救之恩。”
周娟娟知道他是说在万寿寺那次,不由含泪一笑,“我实在不忍心看你被景荣糟蹋。”
说到景荣,她又鼻子一酸,从小跟景荣抢东西打架,没想到,长大后又会和她喜欢上同一个男人,更没想到,她会在景荣失踪之后,渐渐地有些怀念她。
景荣从宫里逃了出去,她是知道的,她竟然能做出这样的举动来,周娟娟在佩服之余,还有些唏嘘。
也不知道那家伙现在怎么样了,到底去了什么地方,是不是知道周家都已经没了。
许振唇角勾起一抹浅笑,并不答话。
只听车厢里传来一个声音:“我怎么就糟蹋他了?”
周娟娟乍听到那声音,浑身一颤,难以置信地往车厢门口看去。
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影从车帘后钻出来,头上戴着毡毛风帽,披着一身毫不起眼的靛蓝斗篷,脸上脂粉不施,容色秀丽而朴实,眼中闪着水花,朝周娟娟走过来。
“你!”周娟娟张大了嘴,几乎没把眼珠子给瞪出来。
“你怎么……”还没等她把话说完,景荣走过去,不由分说抱住她宽厚地身子。
“还不错嘛,穿得挺厚实的。”景荣声音带着鼻音,手圈不到头,只好拍了拍周娟娟背脊。
周娟娟眼泪再绷不出,大颗大颗从眼角掉下来,这个时候,她才懂得亲人这两个字的含义,无论怎么吵怎么打怎么闹,在周家覆灭之后,所有的恨意都烟消云散,因为她们都是侥幸逃过命运魔爪的人。
灵芝拉过云霜与廷雅,往马车外围走去。
“你真不再打算回宫去?”周娟娟抬手用袖子抹了抹眼角,心里头仍是百感交集:“虽然周家没了,但姑姑那儿还是安全的。”
景荣见她带着手镣不方便,掏出帕子替她擦拭:“她只想让我嫁个有用的人,她曾经说过,宁愿我死也不如我意。虽然我当时确实是执拗了些,但让我随便嫁人,我宁愿在宫里陪着云岚姑姑。所以现在,就当我真死了好了。我走的时候就已经想好,没有回头路。”
景荣笑一笑:“你不知道,我出宫以后,才觉得以前的日子都白活了,希望你将来也找到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
说是流放,但有着东宫的关系,到了那边,基本算是自由的,只是一切都要重头再来。
周娟娟垂着头,低低“嗯”了一声,又抬起头看着景荣:“要是你现在想嫁许振,我不捣乱了。”
景荣“噗嗤”笑出声:“你想什么呢?他心里的那人,不是你,也不是我。”
“那是谁?”周娟娟眨眨眼。
景荣见她还有心思关心这个,可见心还是活泛的,遂真个儿开怀笑起来。
这边灵芝他们听景荣笑出声来,云霜低声道:“这俩人,现在倒好成真姐妹了。”
和许振站在一侧的宋珩忽然微微笑了,也不知他是不是听见了那边二人说的话,眼神温柔地落在灵芝身上。
进入十一月,连着三场大雪,整个京师白茫茫一片,官道、车马道每日旧的雪未化去,结了薄冰,上头又立即覆上一层白。
车马过路之时,都小心翼翼,缓缓前行,似乎生怕惊扰了白雪覆盖之下世界的宁静。
为着安全,灵芝暂停了上香坊,不过好在她该做的部分也差不多完成。
每日只在王府里制些拟香,逗逗呆在暖阁睡觉再不肯离开的饭团,或是带着丫鬟们在梅林里采雪拾香。
芝兰阁外那一片梅林,梅花全开了,都是艳红的寒梅,缀在连天白雪琼玉之中,繁芜点点胜似花火,天地只余红白二色,美得纯粹又惊心动魄。
林中的凉亭被帘帷围成了暖阁,摆上炭盆火炉,桌案绣墩一应俱全。
这日午后,灵芝趁着刚落一场新雪,将采集的带凝雪的梅花瓣,连雪带蕊储如陶瓮里,不一会儿功夫就攒了两瓮,累得解了斗篷,坐在暖阁里歇息。
刚饮下一口参茶,外头清词挑起帘子:“王爷回来了。”
话音刚落,宋珩便走进来。
大双接过他摘下的乌青羽雪貂斗篷,小令给他递上热茶。
灵芝抬起眼笑盈盈道:“怎么到这儿来了,叫清词来唤我过去就好。”
宋珩端起茶盏一咕噜喝完,呼着白气儿坐到灵芝身旁,也不说话,只嘴角含着一丝笑,定定看着灵芝:“今日我去了太极殿书房。”
灵芝心跳快了几分,咬住唇眨着眼,已经猜到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宋珩看懂了她的眼神,笑着点点头:“一共两盆半人高的绿萼梅盆景,已放入书房中。”
灵芝呼出一口气来,随即又捏紧了手头帕子:“不会被人察觉出什么吧?”
宋珩放下茶盏,悠悠道:“放心,能放到龙案旁,都是早经过好几层排查的。若毒药毒香那么容易就能进宫,宫里头只怕隔三差五就要换个皇帝,咱们这个与人无害,你且放心等着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