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逸风抬起眼来,神情温和依旧,眼神却犀利如锋,看向宋玙。
“殿下若还纠结于周家之结,怕是会失了偏颇。周家若在,殿下与当今圣上,又如何能如此父子同心?殿下难道还看不明白,只有周家去了,殿下这位置才如今日般安稳吗?”
“下官诚然是终于皇上,而将来殿下登基,继承大统,下官忠的,便是您这个皇上,敢问殿下,是像下官这样忠君的人您敢用?还是只忠于您,却不忠于圣上的人您敢用?”
宋玙被噎了个正着,他难道敢用不忠于宣德帝的人?
那他把自己摆到了什么立场?那不是有造反之心吗?
他完全驳斥不回程逸风的话,更何况程逸风有一点说的没错,周家倒下,对他来说反而不是坏事。
父皇并未如预料中一般,将宋琰立为太子,取代他的地位,恰恰相反,反而处处维护着他,更是下定决心将宋琰遣往封地。
宋玙真是欲哭无泪,早知如此,让周家放弃手头兵权,不就大家都好?
他总算是看清楚了,宣德帝要的是什么,不过是制衡求稳而已。
可惜,说来易,做来难,尤其是握过权柄的人,能再放手的又有几个?
如果从来一遍,要让周腾芳主动放弃兵权,只怕周家当天就会夺宫起义。
宋玙想到周家,叹一口气,冷冷挥一挥袖:“这么大冷的天,你有话就直说吧。”
程逸风一抱拳,正色道:“下官让殿下来此,也可以说是圣上之意,殿下万勿以为如今大事已了,四下安好。蛇冬眠蛰伏时的温顺,不代表失了凶性。斩草若不除根,待来春,恐新芽又生。下官言尽于此,望殿下三思,把握机会。”
说完,一揖首,回头而去。
宋玙目色阴晴不定,看了看天色,转头往坤宁宫去。
“你说的都当真?”早早窝进榻上的周皇后起了身,披着厚厚的鼠皮锦裘,怀里还抱了个手笼子,来到外头榻上坐下。
自从周家出事,她被解禁以来,身子就有些垮了,格外怕冷,特别这冬日的夜,恨不得将所有门窗都紧闭上,再烧上一圈炭盆,哪儿都不去。
宋玙见她脸色不甚好,嘴唇一丝血色也无,暗自叹了口气,点点头道:“是,儿臣在外头听得清清楚楚,父皇怀疑是宋琰在背后指示安家,如今安阁老已逃走不知踪迹,安二畏罪自杀,安家老太太也没了。若不是那绿萼梅死得奇怪,怕父皇怎么着的道都不知道!”
周皇后刚起了计量,头就一阵一阵疼,她腾出手揉了揉太阳穴,宋玙忙关切道:“母后又头疼了?”
☆、第417章 第八十一味
周皇后蹙着眉:“嗯,这事儿,你怎么想?”
她如今不敢动脑子,一想事情,头就像炸开一样疼。
宋玙当下把程逸风的话也原话转述了一遍,皱起眉头看着皇后道:“您说他什么意思,当真是父皇示意他如此做的吗?”
皇后按着额头:“就算他不让你去看,这事儿最迟明早也会传到你耳朵里,咱们在乾清宫的人又不是摆设,可见,他不是只想让你去看看而已。”
“那是做什么?”
“他应该是想表立场,同时又提醒你,该动手了。”皇后声音发冷。
若说宋琰能乖乖去封地,她是不信的,且有贤妃之死挡在他们中间,如今又多了周家一门案,他们与宋琰之间的仇恨,又岂是宣德帝所想的制衡那么简单?
宋玙心口一跳,他心里有些没底儿,“会不会程逸风是宋琰的人?”
程家的立场他一直看不明白,帮过许振,但也在不少场合帮过他,只能说和许振一样,确实是宣德帝的人。
可万一这是宋琰的圈套呢?引诱他动手,结果害他被父亲拿个正着。
“那你就试试他,若证明他不是宋琰的人,那确实有可能是你父皇的意思。”
皇后半眯起眼,语声里是掩不住的恨意:“他不想做恶人,便推给你么?就如同当初他利用宋琰来对付国公爷一样!”
这个他,当然是指宣德帝了。
宋玙脑子开始发胀,试探?他要怎么试探?
宋珩从书房回到内寝时,灵芝正伏在桌案前捧着书册打瞌睡。
听见外头响动,才睁开眼,正好见到宋珩从落地罩外进来。
“困了怎么不去床上睡。”
宋珩脱下外袍交给小令,走到灵芝身边。
灵芝放下书册,困倦地揉揉眼:“等你,可都有消息了?”
她正要下地,探着脚摸索着鞋,被宋珩拦腰抱起,往榻上走去。
“傻丫头,困了就先睡,今日你也累坏了。”宋珩将她放到榻上,又替她解下披在肩头的外裳。
二人依偎着躺下,宋珩方道:“安敄那边已经出京了,看起来他心思已定,也不打算再回来做纠缠,便依你的意思,让他去北疆重新开始。”
“宫里头,宋琰并未被问罪,不过暂时软禁在秦王府,我估摸着大动作也就这两天了,就算他不动,我们也会逼他动。”
宋珩声音低沉而有磁性,“明日咱们上西山,已派人给爹和娘那边都传了消息……”
他听着怀里人的呼吸渐渐均匀起来,稍稍抬起身子往下一看,见灵芝已枕在他臂弯中,合上了眼,两排小扇子般的睫毛长长盖在眼帘上,乖巧得如一只睡猫。
宋珩不再说话,勾起唇角,轻轻俯下身,在她额上一吻,再将右手探出纱帐外,真气扫过,案头烛台上的火苗摇曳两下,熄灭下去,只有外间的风灯透进来微暗的莹光,房间内静好温暖,一如每个平常的冬夜。
莽莽西山之中,一处极隐蔽的松林深处。
这山外表看上去和任何一座隐在西山中的群峰无异,实则严密防范得比皇宫有过之而无不及。
山谷内一座似猎人休憩的草房,隐在林木衰草间,毫不惹人在意。
这房土坯为墙,原木为窗,顶上盖满厚实的稻草,从大门进去,穿过堂屋,后头钻过一道小门,眼前则豁然开朗。
一所清幽精致至极的两进白墙小院藏于这草房之后,正好位于山谷之间,林深树高,似与外界隔绝的桃花源。
这是灵芝第一次上许绎隐居的别院中来。
别院后头的山崖上,有溪涧曲曲折折沿山而落,冬日溪水结了冰,流水从山崖上悬挂成尖柱,凝固成一片被时间定格的雪色瀑布。
灵芝被那壮观景象所震慑,呆呆地抬起头看着那片似被冻住的银河,见前头领路的许绎往那瀑布底下走去,方回过神来,抬脚跟上。
宋珩牵着她手,并不多言,前面的杨陶也不发一语,只有众人脚下踏雪而行的沙沙声。
许绎走到那白色瀑布底下,一转眼不见了踪影。
灵芝有些纳闷,待走到跟前,才发现,那瀑布后头,竟是别有天地。
一片宽敞似厅堂的山洞,许绎已将山洞内壁上风灯点亮,可以看见最里头石壁龛内,供奉着一个木头牌位。
灵芝凝神,站直身子,抽回手,双手合十,朝那牌位恭恭敬敬地拜下去。
她一直都还不知道,原来宋珩父亲的牌位供于此,而爹,隐居在这里,正是为他以及香、许两家守灵吧。
最后头的许振将手头抱着的黒木盒子递到许绎手上,许绎神色凝重肃穆,接过盒子,再递给杨陶。
“娘娘!今日,终于可慰殿下在天之灵了。”
杨陶一身素裳,鬓间一朵小白花,浑身一丝杂色也无,似那雪瀑布中幻化而出的仙子,接过那黒木盒子,默默然跪在牌位之前。
许绎也撩起袍脚,跪在杨陶斜后方。
宋珩则扶着灵芝,二人跪在杨陶身后,许振也跟着跪下。
山洞内完全寂静下来,杨陶双手合十,不知在喃喃念着什么,竖立在额前的指尖,渐渐沾染上眼泪。
灵芝眼眶微红,方才在外头,他们已祭奠过香家与许家的陵园,其他时候她还扛得住,在娘的衣冠冢前时,却忍不住哭成了泪人儿。
此时想到杨陶与宋珩当年的日子,又心头难以抑制地发酸。
众人拜祭完毕,杨陶仍旧跪在蒲团上不肯起身。
许绎站起身来,示意宋珩等人跟他出去,灵芝双手合十,抬起脸来,低声道:“我想再陪陪娘。”
宋珩点点头,与许绎、许振先退了出去。
杨陶不说话,灵芝也不出声,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杨陶忽然道:“《天香谱》上最后一页,有一味香,叫生死还魂香,你可记得?”
灵芝没想到她会忽然跟她说话,愣了楞,方道:“是,在八十一种香方当中排在第八十位。”
杨陶并不回头,仍旧抬着头看着面前牌位,声音平静而淡然:“当日你娘曾经制出这味香,并用它救了行空的性命,那时候我才相信,原来这香真能还魂,说明这《天香谱》绝非杜撰。”
灵芝不太懂杨陶忽然提这个干什么,静静地继续听着。
杨陶又顿了一顿,方接着道:“第八十一味香,她也曾制出来过,还送了我两盒香泥,我曾经给珩儿他爹试过,却不知何处不对,看不出效果。还有一盒,却怎么也找不到了。你可还记得那香方?”
☆、第418章 蛛丝马迹
灵芝头一抬,惊愕地看向杨陶背影:“娘!”
第八十一味香,名“归去来兮”,关于香效,只有简简单单几个字:
尘归尘、土归土,万灵生万物,万物归荒芜,荒芜归去处,却是来时路。
从字面意思来看,如果说前头的香是还魂香,那么这味香,称之为催魂香也不为过,那意思便是让人魂魄回到来路之时,来路,不就是冥界黄泉路么?
不仅字面意思诡谲,用料比那生死还魂香更为奇诡,稀世难寻不说,甚至惊世骇俗。
如那引香之源,乃是用品香人鲜血浸润香泥,再以槐木所制的香箸调和,燃香时,需择在天地间阴气至重的时辰与地方,等等等等,让人看了不由生寒。
杨陶此时提起这个做什么?
杨陶似看出了她心头的慌乱,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笑:“莫怕,我只是想试试,这香能不能带我去见你父亲。”
灵芝的眼泪又要夺眶而出,这么多年,杨陶在人前潇洒明朗,热血仗义,养大宋珩,制香养花,又操持起武林盟,做起生意,看似活得有滋有味。
灵芝却在此时看透她的心,任这世间再如何热闹变迁,在杨陶看来,她都不过是个看客。
因着失去一个人,心头的底色变成灰,再大的欢乐,再重的喜悦,都在那灰幕上上演,便永远添了一丝哀意,就算有宋珩有她,或许将来有孙子孙女,都弥补不了她心上永久的缺角。
她尽力把一切做到最好,只为了复仇这个信念,而如今安大的头颅已送到勇戾太子灵前,杨陶已对这个世界萌生了退意。
灵芝抬起手,轻轻擦拭眼角。
杨陶的声音又传来:“傻丫头,求仁得仁,不是你跟云岚说过的话么?有你陪着珩儿,我也可放心了。”
她站起身来,走到灵芝跟前,拉起她胳膊,脸上仍是平日常见的笑意:“先办正事,然后,我等你的好消息。”
说完朝她眨眨眼,往山洞外走去。
外头后院暖阁内,宋珩坐在花窗旁大炕上,透过半支的窗棂,正好可以看见院中一丛被雪压弯的翠竹,翠竹林外,杨陶与双眼红红的灵芝一前一后走了过来。
大双挑起帘拢,杨陶走进门,见几人都带着担心的眼神看着她,笑笑挥手:“你们继续聊,放心吧,我没事。”
说完坐到厅内暖炉旁长榻上,许振亲自给她递上热茶。
灵芝跟着走进来,宋珩示意她到身边榻上坐下,端了茶递过去,看向杨陶道:“或许就这几日了。”
杨陶抿一口茶,伸出手在暖炉的红炭上烤着,含笑道:“好,我也不想再拖,让小叶子这些日子就将京郊的人手都调过来,我暂时不回去香坊,就留在这儿了。”
宋珩点点头,又看向坐在对面许绎:“爹方才说,有需要小心的地方,不知是?”
他刚才将安家的事与最近的打算和许绎详细说过一遍。
许绎见他们小夫妻俩恩爱,心头宽慰,听宋珩继续问起,捋了捋长须,正色道:“安家虽然受了算计,咱们不用担心宣德帝细查追究下去,可还有一个破绽,不得不防。”
灵芝也凝神听他说。
“你当日提过安家的引魂香,后来安二又见过灵芝,才使得金猊玉兔香香息有变,宋谨怎么也想不到,真正让他中毒的,乃是绿萼梅里头自带的毒香。”
那毒香是灵芝加入了拟梅香的香息,与真正的绿萼梅香气无二,但这香毒性不足以致命,又只在宣德帝身旁待了不过半月,只能让他多病上几日而已。
许绎继续说着:“可宋琰呢?他若回过头来,将整个事情从头到尾细捋一遍,当会发现,你和灵芝在这里头起了个穿针引线的作用,若一个人出现,可能是巧合,但你二人都出现,怕就会引起他注意了。”
宋珩沉吟着点点头,抬眼看着许绎道:“那我们先对宋琰下手?”
许绎摇摇头:“也不妥。你刚才所说的方法甚好,让宋玙与宋琰两败俱伤,又大肆削弱宋谨的力量,那才是宋谨最薄弱的时候,也是我们最好出手的时机。宋琰这边嘛。”
许绎皱起眉,“若现在先牺牲他,难免会打草惊蛇,引起宋谨警惕。”
宋珩略一思索,看了看立在一旁的许振,“大哥有什么看法?”
许振在他面前仍尊亲王礼,微躬身方道:“看起来,秦王对王爷,如今的信任度非常之高,这样的关系下,就算他生了疑虑,应当也不会立即发觉咱们的意图,最多是想到,王妃和安家有什么仇罢了。”
宋珩微微点头,许振也相当了解宋琰,宋琰现在已完全将他看作自己人,可正因为是自己人,若他发现宋珩有所异动,会如何反应?
宋珩看向许绎道:“大哥言之有理,以宋琰的性子,可能不会立时想到最后一步,不过,我们会小心防范起来。”
杨陶留在山中,许振先行下山,待确认安全之后,通传上来,宋珩才带着灵芝下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