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径直将那酒往口中一倒,“哐当”,手中杯盏落地。
“老爷!”徐氏抬起头来,涣散的眼神终于聚焦,扑到安三身前,抓起酒杯一饮而尽,又朝严氏磕了两个头,倒在安三旁边。
严氏闭了眼,淡淡吩咐:“都收拾了。”
当晚,烟霞阁走水,明亮的火光冲天而起,将安府外半个胡同都照得透亮。
灵芝从晚庭惊醒,与小令来到院中,看着烟霞阁的方向,双手合十,闭上了眼:姨娘与尉氏,该可在泉下瞑目了。
而柳氏,不知她带着未出生的孩子一起赴死之时,有没有后悔过。
安府终于安宁。
秋渐渐深了,京师的疫情也在满城药香熏燃中如退潮一般,缓缓消没下去。
这日,灵芝正要出门去香坊,碧荷亲自来报,老夫人有请。
灵芝明白是为何事,让小令将自己盛香的盒子先放回去,匆匆随碧荷往松雪堂去了。
严氏端坐在对门大炕上,与安二一起在等她,见她进来,指了指炕头绣墩示意她坐下。
再屏退了众人,让刘嬷嬷守在门口,方缓缓开口:“你都知道了。”
严氏房中的香早已换成灵芝配制出的那味药香,恬淡微辛,暖意盎然。
灵芝神色平静,闻言摇摇头:“不,还有很多不知道,请祖母解惑。”
严氏经历安三那一场,已觉得自己老了许多。
就像那救了蛇反被咬一口的蠢人,她觉得自己也有那么蠢!
被那个人面兽心的贼子骗了这么多年,差点将整个安家都断送在他的手上!
如今,这桩公案已了,她终于可以松口气安安心心养老,却还有灵芝这桩心事放在这里,硌得她胸口怎么都不舒服。
她叹了一口气,坐直的背脊稍稍弓了起来:“当初是我太傻,还真以为,这世上有不透风的墙。”
她摇摇头:“太傻了。哪有什么事真能瞒一辈子呢?你问吧,想知道什么,尽管问。”
灵芝微微诧异,没想到严氏今日这么好说话。
想到答案就在眼前,忍不住心跳又加快了,连珠炮般开口问道:
“香家是谁家?安怀素是谁?如今在哪里?我又为何被送到安家?还有上次母亲说宫里的贺礼是什么意思?”
安二警惕地看了看母亲,他真怕严氏老了,一个恍神,就全部说了出去。
☆、第083章 真假身世
严氏腰身又弯了弯,让自己以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坐着,遍布皱纹的脸上是少见的诚恳,为灵芝一一解答:
“安怀素,是安家的嫡长女,是你祖父第一任原妻所出。她嫁给了香家五少爷,生下了你。”
“就在你出生那年,香家助勇戾太子谋逆,你知道勇戾太子逆案吧?香家被抄,全族遭斩,无一幸免。”
灵芝背后直冒寒气,只觉手脚冰凉,严氏的声音像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
谋逆,遭斩,全家,全族,都没了?
严氏带着几分沙哑的声音仍在继续:
“我们那时候在新安郡,与京城离得远,也不知道你是怎么被送出来的。我在慈安寺见到了抱你出来的香家老仆,看在你死了的祖父份上,决心偷偷将你养下来。”
“那时候,皇后恨勇戾太子恨得透骨,养着你这事儿,只要透出去半点风声安家恐怕就保不住了。”
“所以,只有我和你父亲知道这事儿,连你母亲都不知道你是香家的女儿。”
灵芝心头五味杂陈,说不清什么滋味,原来自己还是和安家有一丝血脉的。
而自己应该感激严氏当年冒着那么大风险收留自己吗?
“如今,勇戾太子的案子虽然翻了过去,但香家当时被灭得那么彻底,据说背后还有隐情,所以直到现在,我们也不敢把你的身世说出去。你也最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你可懂了?”
灵芝脑中已是混沌一片,茫然点点头,忽觉脸颊冰凉,才发现不知何时流下一大片泪来。
她努力找回脑间一线清明:“那宫中的贺礼呢?”
严氏露出一丝苦笑,摇摇头:“不知道。说是什么贺礼,其实是香家托了宫里的人敲打我们安家而已。香家当年在京城的关系,我们不清楚,至今也不知道那年年给安家送来礼箱的人是谁。只是从新皇登基以来,那贺礼就没了,想是宫中那人也死了。”
她稍稍往后靠去,安二替她将迎枕挪了上来:“将来你若是出息了,就自个儿去打听打听,到底香家当初托了谁?老婆子我想这个问题想了十多年,也想知道答案。你的身世就是这些,还想知道什么?”
灵芝动了动手指,木然摇了摇头。
原来一切就是这样啊!
严氏的话语间找不到漏洞,听起来也不像是说谎。
那父亲,自己倒是应当叫他一声舅舅?
她忽然有些想笑,她费劲心思想要脱离安家,后来发现,自己还是与安家绑在一起。
这么久以来一直在追寻的真相就这么出现在自己眼前,却反而像听别人的故事一般。
她觉得自己可以离开了,站起身来,向严氏福了一礼,正转身要走,忽然想起一事,回头道:“那,《天香谱》呢?”
安二老爷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由自主给严氏端上一杯茶递过去。
严氏接过茶,面色不改,轻轻抿了一口,用杯盖拨着茶叶沫道:
“那是安家祖上传下来的宝贝,安怀樟告诉你说那是香家的?”
灵芝怔怔出神,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
“哼,那贼子!”严氏有些忿忿:“想拿了《天香谱》霸占安家产业,所以想诓你骗得此书,唉,怀璧其罪啊!他狼子野心,就为了这书差点毁了整个安家,还险些连累了你!如今那贼子已死,你就安安心心好好过日子吧。”
她放下手中茶盏,劝慰灵芝道:“你也别太难过,也别怪你母亲,毕竟你不是她生的,如今安家待你,也算对得起你外祖父,你且好好当你的安家四姑娘吧!”
灵芝听她此时话语,只如流水一般从耳边滑过,哗哗作响,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半晌方听见自己问:
“香家,葬在何处?”
严氏看看安二,安二忙回答:“在西山。”
“我想去看看。”灵芝说着,泪又落下来
严氏又看看安二,安二提了提眉,严氏点点头,安二才道:“那我得空带你去吧。”
灵芝刚出了门,安二老爷便长舒了一口气,谄媚似的向严氏竖起大拇指:
“娘,姜还是老的辣,我这担心到吃不下饭的事儿,到您这儿三两下就解决了。这下这孩子可该不闹腾了。”
也不知为何,安二对灵芝总有几分怵意。
严氏舒心一笑,这老二就这点好,嘴皮子跟抹了蜜似的,随时都能哄得她开开心心,身子往后靠上迎枕睨了安二一眼:
“就你那点本事,差点没让老三诓了去。现下可以放心了?”
安二忙不迭一阵点头。
严氏略想了想,又道:“今儿这次药香立功,皇上是不是得行封赏?”
安二嘿嘿笑着点点头:“皇上这次很高兴,听大哥说,应该中秋过后会下旨论功行赏。”
严氏微微朝他探过头去,压低了嗓子:“你找个机会,帮灵芝表表功,这次的药香她可出了不少力。”
“娘的意思?”安二有点理解不透。
“先让人知道有她这么个人,以后,若有面圣的机会,皇上也能留点印象。”严氏提点着。
安二想起母亲曾说想过送灵芝入宫的事,方才明白过来,一径应喏。
时疫解禁之后,京师各处又渐渐活络起来,大街小巷各处铺子重新开张,在府中憋了许久的公子少爷们更是攒足了劲儿,整日在花楼酒馆中出入,像要将浪费在家中的欢夜找补回来。
靖安王宋珩当然也不例外,夜夜赴宴,寻欢作乐不断。
这日逛到汇丰门口,进门看起了精巧古玩,边看边啧啧挑剔,竟是无一物能看上眼。
旁边小二脸挂着笑:“爷,咱小店还有别的宝贝,您要想看,就跟小的上后头包厢如何?”
宋珩来了兴致,一甩袖:“走,看看去。”
叶鸿正在里间天字号包厢等着他,待他进来,低声行了礼,再领他转过一扇紫檀绘寒林山水图屏风,赫然又是一个小房间。
宋珩坐了上首,大双小双侯于屏风外,叶鸿亲自上了茶,带着一丝笑:“爷尝尝这个茶。”
宋珩见他神神秘秘模样,心中了然,漾起一阵欢喜,忙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好甜!
甜得牙齿都软了,心也跟着软了,一丝凉凉的薄荷味在唇齿间蕴开。
他忍不住叫叶鸿:“快给我杯漱口茶!”
他漱完口,皱着眉无奈摇摇头:“还是给我换成铁观音吧。”
这家伙还这么嗜甜,也不知是不是熊托生的,这么爱吃蜜。
他想着,又自顾自笑了一阵方问叶鸿:“槿姝和安老四走了?”
叶鸿看宋珩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含笑的模样,也忍不住憋着笑答道:
“是!三姑娘给了她千两银子做嫁妆。对了,三姑娘今年买股赚了四千两银,她年初投的全是药材股,大赚了一笔,眼光是真不错。”
宋珩倒颇意外,脸上笑意更深:
“噢?她还有这本事?娘以后倒是后继有人了。她的身世打探得如何?”
“娘娘来信说,当年京师香家,五房共九家爷,并没有谁家怀孕或生子。”
宋珩一双剑眉紧颦,在高隆的鼻峰旁拧成两股绳:“没有?”
“是!娘娘也很好奇,说会继续查下去。”
宋珩站起身来,在榻前缓缓踱着步子。
安家的消息不会有错,若不是香家的女儿,香家又怎会舍得用《天香谱》来保她?
可如果香家当年根本没有这样一个女儿,灵芝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爷,那三姑娘身边,要不要派人去接替槿姝?”叶鸿望着沉思的宋珩。
宋珩停下来,摇摇头:“暂时不用,灵芝现在是安家的宝贝,安家安全,她便安全。”
说起她,他总忍不住嘴角往上翘,没想到,她一个孤女能把自己照顾得那么好。
“我们现在也该动动了,我不想再这么等下去。”
叶鸿听这话,立时眼睛亮起来,单膝跪地抱拳:“谨听爷的吩咐!”
☆、第084章 香家故人
同时在谈论安家的,还有紫禁城西门外不远处一所高门大宅。
“安三已经死了,咱们的人折损十七个,其余的都撤了回来。”说话的人单膝跪地,身着黑衣。
一人背着手,身量魁梧,立于窗前并不回头,声线阴冷,只淡淡吩咐:“这线不要了,断干净点。以后再找机会。”
“是!”黑衣人应完,退了出去。
———
西山,不是一座山,是一大片山。
位于京西,从北长城绵延往南,起伏数千里。
皇陵便位于西山群山西北角中,许是为了沾染到王气,京师中人都以西边建墓为荣。
渐渐的,上到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从雕瓦镶玉的拱墓陵园,到衰草木碑的土馒头坟场,大大小小,藏在西山莽原之中。
中秋刚过,官道旁的野菊已簇簇盛放,黄白相间,遮了连天衰草,透着冬天来临之前最后的暖意。
安家的马车队停在一条入山小路前。
安二好不容易才打听到,香家的族墓在这里。
他来到灵芝马车前,等小令扶了灵芝下车,低声嘱咐道:“就在这山上,要不要我陪你上去?”
灵芝一身素衣,头簪白绢花,衬得容色比平日的清丽更添几分堪堪怜意,闻言摇摇头:
“多谢父亲,我想自己去看看。”
安二根本不想去,他暗自松口气,叮咛道:“早些下来,走山路时小心点。”
灵芝点点头,福了一礼,带着小令拎着香盒往山上走去。
小令如今也知道了,姑娘并不是安家四姑娘,是安家表姑娘。
对她来说,除了更同情姑娘,其他没什么变化。
反正姑娘就是她的姑娘。
山路蜿蜒往上,青石板铺就而成,两侧青苔苍翠,中间却光滑发白,显是有人常走,不过她们二人一路上来,只见低矮灌木丛生,并未见到人影。
到了山腰,山路忽折往山坳中去,又沿路转过一道弯,只见一座青石墓碑立在一个偌大的土丘跟前。
丘上土石平整,无野蒿衰草,丘边整齐码着碎石块,显是有人精心打理,碑前还有一束野菊。
灵芝本平静的心在见到墓碑的刹那,还是忍不住翻起滔天巨浪,她接过小令手中的线香:“我想一个人去。”
小令明白姑娘的心境,点点头,乖觉地转到山路弯道外。
灵芝如同朝圣一般,一步一步,走到碑前。
那是一块密密麻麻刻满小字的青石碑。
据安二所言,这是勇戾太子案正名之后,有人重新给香家人迁冢立碑的。
只是由于香家族人当初被扔进乱坟岗,残肢骸骨混在一起,已没法分开下葬,只好合葬一穴。
立碑祭奠的,该是那献上野菊之人吧。
灵芝猜度着,在碑前跪下,用手指一点点摸索过上面端正的隶书刻字。
香家长房,香家二房,香家三房…
找到了,她手指微微颤抖,停在那处,香家三房,第五子,香夏,字存秋,妻安氏怀素。
灵芝心头一酸,眼泪又止不住地落下来。
“爹,娘,不孝女来看你们了。”
她小小的身子跪在大大的土丘前,素衣白衫,纤手点燃线香,青烟绕着墓碑,袅袅飘散向土丘之上,如哀思,绵绵不绝。
也不知跪了多久,忽身后响起细碎的脚步声,一阵似枫叶的木香味飘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