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芝抹干泪,这不是小令的气息,她愕然回头。
见山路的那一头,一片枫树林之后钻出一个人来。
那人与安二老爷差不多年纪,身量高长,形如鹤立,也身着素白长袍,头挽道士髻,衣袂翻飞,眉目敛敛,长须垂胸,望之清俊儒雅。
看见灵芝,面露诧异之色,几步来到灵芝跟前,上下打量着她:“你是香家什么人?”
灵芝也不妨会在此处遇到外人,见他开口便道出香家,凭直觉猜测这是奉上碑前野菊之人。
遂起身,与来人福了一福,恭敬道:“奴乃香家远亲,特来拜祭,不知大人是香家何人?”
那人见她举止端正,面容精致,必是大户人家出身,道是香家远亲,也不足为奇,微微点点头:“老夫乃香家旧友。”
灵芝见他不透露姓名,也不便再追问,只当与自己一般,因香家当年是罪族,不好光明正大拜祭。
又忍不住好奇道:“这碑石是否大人您所刻?”
那人走到青石碑前,抬手摩挲着碑沿,点点头:“也只能这样而已。”
灵芝当即屈膝福礼:“奴代香家人谢过大人。”
那人微微一笑,也不再多言,抬脚往山下走去,一把清扬的声音传来:“逝者已矣,生者当生,小姑娘还请节哀。”
灵芝见他身影隐去,那木香味却仍在,往枫林那头看去,才发现林间隐约还有一小小坟丘。
她好奇过去一看,也是一座小小青石碑,碑前燃着三柱线香,幽幽飘着枫叶香气。
原来刚才那人在此处。
她细看碑上刻字:香家长女香念枫之衣冠冢。
“香念枫。”她低低念着那个名字,心中奇怪,为何此人单独立碑在这里,且只是衣冠冢?
也不知刚才那人与香家是什么关系,单独为此女燃香,该是关系匪浅吧。
灵芝收了好奇,见日已西斜,又到坟丘前拜了三拜,下山而去。
却说安家除了内贼,又大力将永安坊整顿了一遍,凡平日里与王掌事、邢香师来往过密的人,皆被清扫一空。
一时人手不足,不得不稍稍缩减了安家自个儿的产香量。
正好严氏想将安家产业渐渐挪到北方来,南边的铺子也裁撤了一大部分。
对安二来讲,损失不得不说颇为惨重。
但他忙着调香院的差使,也无暇分身,只好将希望寄托在安敄与灵芝身上。
安敄日日学习经营铺子,灵芝则是替他研制新香。
安敄虽无甚制香的天分,对经商倒颇为感兴趣,看见算盘账册,比看见香料香器让他舒服得多。
他找到了兴趣所在,对灵芝的敌视感倒是少了很多,女子嘛,迟早要出嫁的,她还能分了一半香坊去不成?
永安坊终究都是自己的。
灵芝则是如鱼得水,在永安坊中有了更大的权利,可以自由自在地研制新香。
她有了新的目标,研制引魂香。
那是她翻阅《天香谱》时偷偷记下来的一味和香。
按那香效所说,嗅入此香者,心魂失主,可按用香者指令行事。消香三刻后即醒,无知无觉,与人无害。
此香可比她现在防身用的迷香厉害多了。
☆、第085章 入宫请差
再说到安二老爷。
安二因研制药香立功,受了不少嘉赏,恩宠更甚。
这日又被招进宫中觐见。
跟着领路小太监宁福,沿着朱红宫墙走了一炷香的功夫,才来到太和殿偏殿前的小院中。
宣德帝极喜这偏殿前一株极品绿萼梅,为守着这梅开,自仲秋后,下朝便在此处听政阅奏。
听说这绿萼梅乃宣德帝祖父成庆帝亲手所栽,可惜自成庆帝驾崩以来,这绿梅再未开过花。
直到元丰元年,也就是宣德帝夺大宝第一年冬,这梅花竟然相隔二十年后,又开了!
宣德帝认为此兆乃寓意自己天命所归,欣喜非常,对这株绿梅更是宝贝得紧。
特意在树下加砌了一圈汉白玉大理石围栏,铺以翡翠花砖,以衬这梅花开时,满树青翠之意。
宁福正要上前通报,立在门下的太极殿殿上太监宁则中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往里指了指:“靖安王在呢。”
宁福一听靖安王,便对身后的安二老爷道:“安院使请在这边稍后。”
一面说,一面引着他往廊下西侧殿去。
安二正要抬脚跟去,只见殿门金丝绣鹤门帘打起,出来一位极俊美潇洒的少年。
身着蓝地盘金妆花蟒袍,头戴青纱镶珠翼善冠,虽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笑意,但神色间自有一股凛然之气。
看见安二,脚下微微一顿。
安二忙行礼拜道:“微臣见过靖安王!”
宋珩脸上那笑似凝固一般淡淡浮着,见是他,施施然开口:“安院使,你那药香很不错啊。”
安二听他夸自己,心中欢喜,忙要跪地谢恩,一抬眼,见这王爷已走远了。
这个靖安王,总是不按常理出牌。
他默默在心中嘀咕一番,站到殿门跟前等候宣召。
宣德帝并不是独自在房中,除了随侍太监兼总管太监宁玉凤外,武英殿大学士兼户部尚书程铨也在。
宣德帝看起来比实际年岁要显老,皮肤略黑,脸庞干瘦,且有几分粗糙,凤目长鼻,眼神闪烁,显是多疑之人,特别垂下眼时,看起来有几分阴鸷。
他推了推面前的奏章,往后一靠,双手抚上龙椅扶手,平静的脸上看不出喜怒:“杜林,你觉得要不要按靖安王所请,给他派些差使。”
杜林是程铨的表字。
程铨乃程云霜之父,是宣德帝还在潜邸之时的旧臣,如今有从龙之功,入了内阁,算是宣德帝跟前数一数二的大红人。
他留着垂胸长须,腰腹略圆,一双笑眼,白净面皮,不像是个大臣,倒像是个乐施好善的富家翁。
听见宣德帝点名问话,他垂头沉吟一会儿,方道:“依老臣之见,这倒是个好事。”
“哦?”宣德帝双手十指交握撑在胸前:“对谁好?”
“对皇上,对靖安王,都好。”程铨讲话之时总是不疾不徐,似夫子讲学一般:“少年之人,总有功名之心,能向皇上您坦诚心迹,不掩不藏,说明此人仍是赤子,乃是皇上之福。”
“且靖安王自回宫以来,日日走马章台,在京中名声颇不好听,连带着也有损皇家之名,若给他安个闲差,让他收收心,于靖安王自个儿,于皇家的名声也都是好的。再者,也让靖安王知道,这办事干活,可不比听曲看戏,是要费神的。”
言下之意,可以给他找点棘手的闲事儿,打发时间,既能显得皇上顾旧重情、胸怀丘壑,又能让他不至于无事生非。
“可若是他差使历练得好呢?”宣德帝又淡淡追问。
程铨哪会不明白这位皇帝的意思。
这是位好名之帝,因这帝位得来的手段不是那么光明正大,他便格外看重自己的名声,特别是将来在史书上的留名。
勇戾太子当年,仁义好施、聪慧贤能,在官场民间都颇具声威。
如今他的儿子归来,还是以那么大张旗鼓、万众瞩目的方式,宣德帝不得不忍着猜疑将他好好养在身边。
可终归是根刺!
这朝中这京中,还有没有心向勇戾太子的人,还真不好说!
程铨微微恭身,语调更为轻柔:“皇上,若想看一只幼鸟,是会飞的老鹰,还是扑腾的麻雀,关在笼中可是看不出来的呀。”
这话便更为露骨了。
宣德帝稍稍颔首,抬眼看着他:“可若是会飞的老鹰呢?”
“羽翼未丰的老鹰,又如何能飞?更何况,不放他出来,怎知他翅膀在何处?”
宣德帝这才放下手,搁到龙案上,以指扣桌敲了两下,点点头:“爱卿言之有理,不过,先拖他几日,看看他反应,回头,你给寻摸个差使。”
“臣遵旨!”
待程铨退了出去,宣德帝看了看案上奏折,那是楼鄯国送来的贡书,除了表示希望停战议和之外,还将派出使节团入京师,献上楼鄯公主,以和亲之谊,表其和睦友邻之诚意。
宣德帝心情略好了几分,近日可谓好事不断。
先是来势汹汹的时疫迅速被消解下去,然后传来消息,长期骚扰大周西疆的楼鄯遭忠顺王率众突袭,折损五千余人,又与北边的西蕃起了冲突,顾及不暇,只好主动向大周示好求和。
宣德帝本打算一鼓作气攻过去,小小楼鄯贼子算得了什么?
偏偏周家与忠顺王左一个歇战右一个议和,困得他想动却没法动。
一个在京师中手握大权,一个在西疆拥兵自重。
连他也没办法,只好暂时打消了西攻的念头。
好在,楼鄯主动求和也是一件好事。
宣德帝忽想起什么,似自言自语道:“使团这差使倒是不错。”
又转头略向身侧问:“你那边情况如何?”
宁玉凤蜡黄脸皮,吊梢眉,一双耳极大,直垂至下颌骨。
听皇上问起自己,那看似永远在睡觉的眼皮略往上抬了抬,恭敬道:
“还是老样子,许是前一阵儿关久了发闷,最近日日出门,去的最多的便是酒楼花楼钱庄。”
宣德帝不置可否:“继续盯着。”
他也很想知道,这个大哥的遗孤,到底是只老鹰,还是只麻雀。
宁玉凤应喏,又垂下了眼皮。
守在门口的宁则中见屋里没了动静,方进来回道:“皇上,安院使还在外边候着呢。”
宣德帝这才想起他来,懒懒一扬脖:“叫他进来吧。”
安二得到宣召,弓着腰进去,行了叩拜礼,大声道:“臣安怀松恭请皇上圣安!”
宣德帝阴郁地面上和颜悦色了几分:“起来吧!”
“谢皇上!”安二站起身,仍旧微弓着腰,恭敬万分。
“那金猊玉兔香,朕再给你两月时间,可能制出来?”
安二早猜到皇上又是为这事儿叫自己,心中暗暗叫苦,只好硬着头皮道:“臣定当全力以赴。”
这金猊玉兔香乃是前朝奇香,《天香谱》上倒是有记载,香效神奇:能安心养神,强身健体、益寿延年,还能多子多福!
相传前朝活到九十六高寿的宋景帝便是用了这味香,到八十还能生下第二十七个儿子。
此香不但香效神奇,燃香之景也是一奇。
不用香炉燃香,而是以木雕刻成金猊之形,上配玉兔,木留中空,将香泥塞入木中孔洞,以引线燃之。
随着香泥燃烧,木雕的狻猊渐渐变成纯金色,而木雕玉兔则变成玉白色,兽首吐烟,金玉齐现,堪称奇观异景。
宣德帝从任命安二为调香院院使之时,便将研制此香的任务交代下来,可如今一年过去了,他还在天天打磨着各色木头烦恼。
宣德帝可不管那么多,他点了点龙案上的奏册:“再过两月,会有楼鄯使团来京,届时,将这香作为宴上之香,好让这些西蛮子也开开眼界。”
☆、第086章 金猊玉兔
安二暗暗叹口气,怪不得非得在两月内制成呢,这下拖也拖不得了。
他诚声应喏,心头却打起了算盘。
实在不行,将那制香方子也悄悄给灵芝看看,让她去琢磨得了。
反正那药香也是《天香谱》上的,她又不是没看过。
安二刚刚退出去,敬事房的小太监又端着盘子进来:“皇上,请翻牌。”
内廷坤宁宫中,大周朝的当今皇后周氏正端坐在东暖阁临窗大炕上,手中转着一挂由一百零八颗纯金珠穿成的念珠。
那金珠内填朱砂,配碧玺镶红宝石,结牌为银镀金累丝嵌碧玺,华贵非常。
贴在手掌中,触感微凉,她捏着珠子数了一遍又一遍,还是搓不起暖意。
阁内八个宫女,立在各处,俱无言语,连大气都不敢出。
方才有小公公来报,皇上今儿个又翻了庄嫔的牌子。
皇后便一直一言不发,只盘腿坐在炕上,闭眼转着佛珠。
她长得实在称不上好看,头上的镂空飞凤金步摇,衬得她脸色愈加暗沉,颧骨略高,鼻头厚大,两腮宽方。
她知道自己本就生得不好看,如今上了年纪,更是没靠姿色争宠的本事,也就安安心心守着太子当她的皇后。
好歹,她与皇上是患难夫妻。
当初河间王被放逐去封地的路上,遭人追杀,是她周家一路护送,始安全到达。
最落魄时是先太子起事第二年,连累这些个剩下的皇子都被先皇后折磨,断了他们银俸,府中几无余粮。
是她亲自带了人上田庄里插苗,又照顾儿女里外一肩挑,忙到秋收,总算将那年熬了过去。
可腰间却落下风疾,见雨见阴就疼,弯腰一些都觉吃力。
后来先皇后还是不放心,连杀了五个皇子,派人来河间时,又是她出面周旋,抱着一线希望力争,打消了那来查探的公公疑虑,将当时卧病在床的河间王保了下来。
皇上感念旧恩,在王府中时,处处对她礼敬有加,常与人说:
“没有惜娘,便没有河间王府。”
虽然日子苦,但她那时在后院内宅之中尚能做主。
只有她当年的陪嫁丫鬟,如今的贤妃,诞下了一子,也就是现在的平远王宋琰。
可如今,三宫六院皆要一一填满,她不但不能拦阻,还要替他选妃,将那些一个比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们往他怀里送。
那庄嫔便是新年刚选入宫的秀女,庄家二姑娘,庄青荭。
这月,皇上已是第九次翻她牌子了!
靠墙翘头案上,金莲花碧玉香炉中一丝青烟散尽,那味幽香也随之消散,周皇后随即觉得心情抑制不住地烦躁起来。
一睁眼,冷冷喝道:“把登仙续上。”
两个宫女忙取了那香炉退出去。
跟了周皇后二十多年的房嬷嬷见她发了脾气,方往炕前跨过一步低声劝慰: